宴酣方到高潮,忽地传来公公的尖细声音,“皇后娘娘到——”闻言,众人停下手中游乐行礼,“皇嫂/皇后千岁。”迎着众人的声音,一三十余岁的美妇人身着华美宫装而来,身后竟还跟着一位身着海棠红齐胸襦裙的灵动少女。
慕远传来密音,“听说昨日皇后传召林白露小姐并留宿于宫中,应当就是了。”谢北清闻言不动声色地轻轻望去。女子已及笄,却只是简单地用一支珠花流苏簪将一撮头发绾起,随风动还“铃铃”作响。眼睛极大,眸子清澈。总抿着笑意的唇抹上一抹红色,娇嫩至极。
不是她。谢北清默默移开视线。
“诸位不必拘谨。皇上忙于政务,便只得召本宫来此。既是接风宴,大家玩的酣畅才是最要紧的。”又将身后的少女拉至身侧,“正好也想带着本宫这位好人多的侄女儿来玩玩儿,顺便与众人熟识熟识。”林白露微微笑着,落落大方又俏皮的行了个礼,“白露一向喜热闹的场合,望诸位莫要见怪。”
短暂的打断过后,众人便又闹作一团。谢北明慢慢靠近谢北清,“皇嫂来这么一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谢北清暗暗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一些,“怎么,王兄的府中尚且空旷?”谢北明笑意不减,“本王的府中倒是满满当当,可容不下这么一尊大佛。但王弟的府中后院似乎还空空荡荡呢!”离谢北清加冠之时不过几个月,此处众人身份分量足够而正妻之位又暂悬空的又不过寥寥几个。志在何方,是司马昭之心了。
正说着,皇后便携着林白露向谢北清走来。“白露见过清王、见过明王。”谢北清微微点点头,而谢北明则是笑着摆了摆手。见二人虽是尽了礼仪却并不热情,皇后握住林白露的手,“本宫这位侄女儿呢,尚缺一位乞巧男伴。不知清王可是有约在身?”本朝民风开放,皇后也不忸怩,开门见山道。
还未等到谢北清开口回应,林白露忽然“咦”的一声上前一步,拉起了他的手,并将手摊开。众人心知肚明的暧昧一笑,谢北清则暗暗皱眉思考对策,哪知林白露忽然惊慌失声道,“这标识…这标识不是当年惊蛰妹妹求姻缘时慈云法师打出的印记吗?”忽又意识到失言,捂上嘴退后一步。
这句话可不得了了。
不多时,尚在宫中的慈云法师与皇上匆匆赶到。慈云法师是当今最受敬重的法师。在约二十年前靖安帝尚为一位半大的年少皇子时就预言过其为“龙命”;当朝几次大灾中也因有他的预测,才未使国家力量因此衰退。
即使苏惊蛰身份尊贵,但这样一位人物帮位深闺小姐解姻缘仍然是不可思议的,现在居然又与清王有关,怎能不教人讶异。
看着谢北清的手心,慈云法师摸着胡子笑眯眯地点头,“当年老衲见苏小姐似与朝运相连,便应势而算,明其与苏小姐的姻缘有莫大关联,便打下一印记。是这标识。”
“姻缘与朝运相连?”皇帝出声询问,迟疑着,“这…”
见众人一副或怀疑或疑惑的样子,慈云法师也不恼不急,仍是笑着解释,“具体的老衲也暂时无法窥探到天机了,只知有关,且并非是祸事。”并非祸事?那不就是说于朝运有益?众人心知肚明。难道说,这场婚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皇帝的表情无喜亦无悲,只是略一点头,“多谢法师解惑。”法师摇摇头,“皇上不必如此,这是老衲的指责。能说的老衲已全部带到,就先行退下了。”得到皇帝首肯,他便慢慢后退,后跟一十岁出头的法童。
退出去老远后,法童忍不住出声,“师父,那标识分明是用极为特殊的染料染印而成的,您又为何要隐瞒众人呢?”慈云法师表情莫测,终是摸着胡子笑道,“那标识是假不错,可这段姻缘却没错。终不过是顺天道而为。”“那这段姻缘真的会使朝运向好吗?”“好与不好,自在人心。”
于一些人好,一些人不好,故不成十全之事。但于天下苍生确实益多,故并非祸事。如是而已。
这是慈云法师赠与苏惊蛰的原话,也是此时此刻他所想到的话。
那时那姑娘看似和顺懵懂,实则眼睛里闪过了不在意与不屑。他知道她不信命。但是有些事情不仅是命,更是缘分,是前辈种下的因,无可抵挡,不死不休。
二人退下后,气氛仍然不减凝重。沉默良久后,皇帝道,“北清,随朕来小谈一阵。”谢北清一直没有出声,似乎被吓到了。闻言向众人道过别,便匆匆跟上。随事件焦点的离开,众人又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而话题无非是刚刚那一道惊天消息。当然,林白露的笑,也就隐于这热闹中了,并不显得突兀。
殿中,皇帝背对着谢北清,“北清对此事…有何看法?”谢北清心中无奈,怎么才刚回京没两天,什么奇奇怪怪的事都找上了他。心中想着,表面上还要看上去唯唯诺诺十分听话,“臣弟谨听皇兄之令。”
“哦?王弟对这门亲事倒似乎没有什么抗拒?”皇帝眯了眯眼。
呵。谢北清在心中冷笑。他若是表现出了抗拒、敢有那么一丁点的意见,便叫弃朝运于不顾、任性自私;若是敢没有意见没有反应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小欢喜,就不免会让皇帝猜忌他是否想得到苏家势力,真叫“伴君如伴虎”。
何况他早知皇帝正等着苏惊蛰行过笄礼后便将她召如宫中为妃,以防他人得势。这下这事可黄了。毕竟众人在场,又都是权贵子弟,恐怕这段话不过半天就能够传遍京城的权贵圈子甚至路人皆知,是想压也压不住了。
于是他沉默一会儿,“臣弟只是不若从前一般任性妄为。不论慈云法师之言如何,那对象又是谁,只要于我们谢家有益,臣弟便愿意迎娶那人,无所谓苏家小姐或是平头百姓之女。”反正他心无所属,无需为了所谓的心悦而承受抗旨的丰胸。于如今的他而言,有些东西是比男女之情要更重要的——毕竟男女之情这毁誉参半的东西究竟如何他不知,但有些东西于他的重要性却是不言而喻、身经而刻骨。
皇帝的神色仍算不上好,但好在也不若刚刚那般凝重,“等王弟行过冠礼过后,朕自会顺天道而为之,为你们二人赐婚。”
“谢主隆恩。”谢北清行下大礼。
果然不出谢北清所料,不到半日,京城几乎人人知晓此事。而苏惊蛰知道的时间既算不上早也算不得晚——刚好是她爷爷急匆匆气冲冲进惊蛰苑来找她时。
将一干人遣出去保证其中只有自己人后,苏凌竟是震怒地狠狠拍下桌子,“这个皇帝小儿是越来越过分了,当年对你母亲珍儿便是,如今对你更是变本加厉。竟然因为一个神神叨叨说不清楚所以然的神棍的一句话将你嫁与那权贵圈皆知的纨绔莽夫!他可曾记得答应过苏家要还你姻缘自由?”说着说着,这位五十多岁一辈子刚强的家主竟是红了眼眶。
苏惊蛰内心很是有几分愧疚,却也只得是上前去拍拍苏凌的背帮他顺顺气,道:“爷爷,这事,是我自己策划的。”“什么?!”苏凌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更加惊愕难看。
手忙脚乱的将苏凌安抚好,苏惊蛰这才将原因一一道来:“我今日不嫁清王,那么来日也不过是嫁给看似和顺阳光实则心机颇深为人行事狠辣的明王做平妻,或者更过分,直接嫁给那三十多岁的与我父母一般大的皇帝做妃子。再好那么一点,也不过是嫁给这些游乐山水悠哉悠哉生活的乌衣子弟,或许会有品行才学都不错的,但无论怎样,都不适合我们现在的家庭状况,还会拖累人家,让人家在无意识状态进入这样复杂的事态。”她顿了顿,“我查阅良久,选择观察良久,倒是也只有这清王是恰好合适的。何况他虽莽撞了些,有时又有些离经叛道,但为人却也是公认的不错,曾也说过于其妻子限制颇少,定然不会阻我入仕,甚至于——借他之势,我们苏家与我都能有一段时间的安宁。”一段时间的安宁,足够了。足够让她羽翼丰满了。
一切都极其完美。除却她的心与感情。
苏凌心中也明白,甚至他知道更多,比如谢北清并非外界所说的那般纨绔鲁莽,可能是位可以托付之人。可是,这样对待一位十四岁多的小姑娘,公平吗?
上一辈人的恩怨,成人的权势斗争,要将一位本该天真烂漫的度过青春年华的少女压榨成为老成无情的高手——公平吗?值得吗?
苏凌气冲冲的来了,最终又在沉默中默默离去,心中充满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