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帝景平元年(注:显帝年号每十年一更,“景平”是“元初”后的一个年号),越州,墨林。
墨林是江离取的名字,因为这片林子在他五岁后两年的记忆里,都扮演着无比可怕,令人绝望的角色。就像深邃的墨迹,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绿色重重叠叠,绿得发黑,黑得令人胆战心惊。
自五岁起江离拜长澜为师,到现在已有两个年头。可是七岁的他依旧和五岁的他一样在林子里没命地跑进跑出,进行着谁也看不懂的魔鬼训练。
两年下来,小江离常常会觉得十分枯燥。但当他满腹怨气地看向长澜那张冰冷无比的脸庞时,又顿时泄了气。他无法猜透,长澜那种出神入化的功夫是从何学来的。应该也少不了这样枯燥的开头吧。
长澜领着他用不同的路线穿过树林,他再按照原路回到起点,整整两年。不说其他的,至少记忆力,体力以及腿脚上的功夫他都能感觉到飞速的提高。小江离有时心里会兴奋地想,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和长澜一样,在林中如风一般地穿行吧。
他尊敬这位来历不明而又行为怪异的师父,也许是因为他们俩都不是很一般吧。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师徒两个面对面席地而坐,进行着照例的“不一般人”的活动。
每个月末,江离都要雷打不动地进行“心脏检查”。长澜把手按在他的胸口,他感到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然后温暖的血液通过心脏流遍了全身,他感到通体发热,十分的舒服。两年来,每次的这个时候,他总会感到一股温柔的气流冲击着他每一根经脉的管壁,滋润着他的每一寸血液。
“是真气。”长澜似乎猜透了他内心所想,又抛出一个对方听不懂的名词。
“真气?”小江离不解地抬头,“我为什么会有?”
“一部分来自我,一部分来自你这两年来的努力。”长澜并不想作过多的解释,他认为,这个聪明的孩子应该能听得懂,“而我今天要教你的,是如何去控制这些真气。”
江离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福利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拼命地点头。
长澜心里知道,自己这么做实在是有些疯狂,自小习武的孩子也起码要在十岁以后才可以接触真气这种东西,更何况江离才刚学了两年无聊得不行的基本功。
但江离的表现着实让长澜心中泛起一丝佩服,两年来魔鬼一般的枯燥训练,江离已经打下了十分坚实的基础。所以他认为,破个先例倒也未尝不可。而这一切他都从未告诉过深宫中的那位吴大人——他一直以来尊敬而又信任的老臣。
“听我的指令,跟我做。”少年没有太多的吩咐,冷冷地说。
江离点了点头,神情更加专注。
“试着把全身之气汇聚到心脏。”长澜一面说,一面又把手按在小家伙的胸口。
这一次江离感受到的是一阵滚烫。他极不舒服的皱了皱眉,然后开始执行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指令。
目前的真气在他经脉里存留的还是极少,所以调动起来也较为方便。一丝丝的暖流顺着血管在他的心脏处渐渐汇聚起来,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冰冷,毫无生机的胸口居然有了些许自身所发出的温热。这样神奇的感觉是他七年来从未有过的。
长澜放开手,因为没有了师父的助力,江离一个人很难再控制这些真气。所以一瞬间,这些淘气而又神奇的小东西又向他的四肢弥散开去。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与不甘,但心里却仍在回味刚才那种神奇的感觉。
“别担心,你现在的修为不够。”这是可爱的冰山少年第一次安慰人,“汇聚在心脏还只是暂时的,等到你的修为足够成熟,你就可以试着把他们储存在脊髓。脊椎骨第四到五节的那一段脊髓,我们称它为‘裂谷’。而修习武道之人所要做的,就是不断用真气填满这道裂谷。”
七岁的孩子仔细听着,清秀的脸庞上充满了疑惑与不解:“我该怎么做才能去获得真气?”他思考良久才想出了这个自认为挺有内涵的问题。
“真气时刻都在产生,但一般人是留不住的。你要试着在特定的时候控制经脉血流。流量以及流速都要符合真气所需,记住,真气是靠人血养出来的。换句话说,蒸汽是你体内较有灵气的血液幻化而成。真气这种东西我无法帮到你,只有你自己慢慢去体会,慢慢去控制。”又是一段难懂的概念。江离还在慢慢的领悟中,似懂,非懂。
“印池?”长澜突然小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来,眼神不自觉地望向江离平静的胸口,“有意思。”
江离此刻还在万分专注地琢磨着,全然没有注意到师父脸上少有的微笑。
在江离的胸口深处,那颗得到真气滋润的冰冷心脏在一瞬间跳动得异常欢快,像是宇宙中的星辰忽而散发出了一丝奇异的光芒。
“想不想学习新的东西?”长澜在难得一笑之后,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
“想。”小家伙连忙点头,高兴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少年也慢慢从地上站起,洁白的长衫上没有沾到一丝灰尘:“拼尽你所有的能力,抓到我。不管是我的衣角,手指还是头发,只要你碰到了都算你赢。”
就这么简单?江离还在疑惑之际,长澜早已闪身化作一道白色的影子,长衫的衣角轻轻掠过他的脸庞,让江离感到有些迷迷糊糊。他在原地呆滞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拼命去抓那个白色的影子。
但是就这么轻轻一闪,长澜就已经不知道躲到了哪个角落。霍江离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仔细寻找那个白色而又修长的身影。
忽然,他的后背传来一阵剧痛,是被两根像鹰爪一样有力的手指轻轻一点。他被推出去好远,痛呼一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他不甘心地猛一转头,那个幽灵一样神出鬼没的师父,又没了踪影,只有一阵阵疾风在他耳边呼啸着,像是深夜里的幽灵在高歌一首死亡的乐章,又像是沉寂的野兽发出低沉的咆哮。
后背被击打得地方疼痛并未消减,江离的全身冒出一阵冷汗。他有些惊恐于这样可怕的力量和这样可怕的速度。两年的相处,他对对方的底细一无所知,而对方也在时刻刷新着自己对他的认识。长澜,到底是何方人物?
一次的失败并不能让江离认输,他用他那不符合七岁儿童的犀利的目光环顾四周,准备伺机出动。
长澜时刻在他的周身盘旋着。只有那微微颤动的树梢和石子与鞋底叩击时那细微声音,才能证明长澜的确在此处出现过。
忽然,一根较粗的枝干大幅度地摆动了一下。一束白色的光,像离弦的箭一般,向江离射来,势不可当。
可怜的孩子还在晕头转向之时,长澜已经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向他扑来。
一声闷响之后,孩子的左肩上重重的挨了对方一脚,浅色的衣服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脚印。
可怜的江离也被踢出去老远,然后重重摔在地上。他发出一声喊叫,一半是因为疼痛,而另一半则是因为恐惧和惊吓。
这个冷冰冰的师父竟然对自己的徒儿如此痛下毒手,毕竟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他这样做未免太过严厉和凶残了一些。
江离一时间痛得爬不起来,他在地上狼狈的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坐起身子。而面无表情地长澜则在施暴之后,缓缓落在江离面前,一脸轻蔑地看着楚楚可怜的对方。
左肩上的那一脚其实踢得并不算重,没有伤着骨头,只是小小的蹭破了一点皮。但力量大的竟然能在空中将一个七岁小男孩儿踢飞出去好远,这让江离难以接受。
霍江离坐在地上,恨恨地看着对方那张无辜的脸。先想师父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对如此弱小的自己一点儿都不留分寸。
“你可真是没用,我不过是轻轻的一脚就让你站不起来了?”长澜的语气冷漠,并无半分怜悯和关心。
听到这一番没有人性的话,男孩儿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逞能一般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晃了几下才算站稳。胡乱掸了几下身上的泥,他仿佛已经忘了后背以及左肩上的伤痛:“来呀,我还没认输呢。”
“呵!那我可真来了!”少年师父又一次腾空而起,化作了一束白光,直直冲向江离小小的身躯。
江离早有准备,灵活地一转身便躲开了对方霸道的掌心。残留的掌风在他脸边呼啸而过,让他欣喜之余又有了一些后怕。这一掌要是下来,估计他的半条命就没了。
真狠!
长澜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他的双脚在对面的树干上轻轻一蹬,又转了个方向冲向江离。江离正对着那道白色的光,此刻他并未躲闪,而是脸色凝重的朝那道光伸出了自己的小手:他一定要抓到,不管是什么,这是游戏规则。
长澜并不会想到小家伙竟会这样勇敢,毫无把握地直面自己的攻击。不自量力,少年在心头偷笑了一声,又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家伙将要吃不小的苦头了。
但这时候他就算想停也已经停不下来,只听见这两人的手掌相撞的声音之间,还夹杂着嘎喇一声清脆刺耳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又紧接着凄厉的惨叫声盘旋在墨林上空,久久,久久无法散去。林中栖息的鸟儿被这一声惨叫惊得窜出了林子,也在树林上空鸣叫着,为这一惨剧的发生而哀哭着……
江离此刻正像一只受伤的雏雀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地上,他的莲藕一样白嫩脆弱左手臂已经断掉,钻心的疼痛传遍了全身各处。他捂着左手臂惊恐地小声叫着,眼神中除了泪水之外,还有无助。
他对这位少年师父的尊敬中增添了几分惧怕,那是对强者本能的畏惧。
“你很勇敢。”这是长澜两年以来第一次表扬他,而江离为了这次表扬,他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长澜的步伐依旧那样缓慢且从容不迫,像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蹲下身子,把小家伙轻轻从地上扶了起来。第一次温柔地伸手抹去江离脸上斑斑的泪迹。
“我带你回家。”说完,他一把从地上抱起江离,放在怀里掂了掂,语气中带着半分调侃,“真轻,难怪连我这一掌都受不住。”
江离乖乖地缩在对方怀里,停止了无用的啜泣。
正和庄内
长澜刚刚前脚踏进庄子,后脚就涌上来一群丫鬟婆子把他围在了中间。
“长澜师父,这……”
“小少爷是怎么了?”
“受伤了吗?我看看。”
……
小江离躺在长澜的怀里,并没有说话,只是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周围紧张的一群人。
“胳膊断了。”少年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什么?”女使婆子们发出一阵不安的骚动。小少爷金贵的胳膊……
“被我打断的。”他到解释的倒挺坦诚。
又是一阵骚动,显然带有极大的不满。少爷的胳膊也是你能打得了的?真是胆大包天!
大丫鬟如烟急忙从长澜的怀中接过了小少爷,语气有些发抖地吩咐周围人:“快去找个最好的接骨郎中为小少爷看一看。”然后又急急忙忙的抱着小少爷转入内院。
其他的下人们都还未散去,纷纷用眼神剜着长澜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敢怒不敢言。
长澜并不理会旁人,而是一身轻松的踏出了庄子,消失在一片墨绿色之中。
而此刻的小江离正苦着脸躺在床上,左手臂上的疼痛感已经转变为麻木。下人们在他的周围忙忙碌碌,他竟然觉得有些好笑,不由自主的笑出声来。
“少爷笑什么?断了手,觉得很有意思?”如烟有些哭笑不得。
“姐姐,你不觉得,我那师父很有意思吗?”他回忆着受伤前后的种种,竟有些期待今后的生活了。
而他七岁的这一年,以及今后的每一年,必定都是充满伤痛和血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