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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该是会走的时候了,她却只学会了坐。她坐在她的箩筐里,那一围坚挺的棉被已经撤去,她没了依傍,只凭了自己的腰椎,独立而坐。前方那绿茫茫的一片,渐渐的清晰可辨,一束一束的稻秧立在碧清的水面,与此接壤的蓝天也显出了细细的波纹,白色的云彩织成一千一万种花样一望无际的铺排开去。黑色的斑点逆着云彩飞翔过来,细小的翅膀柔软的伸曲,犹如美丽的舞蹈。有一日,她的箩筐被一头精瘦的小猪拱翻,将她反扣在箩筐底下。天地一下子黑暗了,她躺在黑暗中,恐惧得失了声音。可就在这时,有无数道细细的光线穿透了黑暗,穿透了她小小的身体,在她小小的体内交织起来,交织起一团光明,她“刷”的安静下来,安静地凝望着她那黑暗的苍穹,黑暗的苍穹缀着无数光明的小孔,光与热,便从这六角形的小孔里潺潺地流入,这是一个世界奇观,一个惟她所见的世界奇观。这奇观是被她一个小小的无意的遭遇而创造,因为有这奇观,她的这一个小小的无意的几乎是不幸的遭遇便成了奇遇。这一次奇遇,将会永远地消失,却会留下一颗种子,深埋在她知觉即将唤醒的心灵。很远很远的将来,也许她会无比无比地留恋一个夏季或者冬季的星空,也许在一个夏季繁华的星空或者一个冬季肃杀的星空里,她将会遇到什么,她将会去做些什么。她在美丽的苍穹下伸展开手脚,手脚舒服地贴着了温暖的泥地。泥地是柔软而有弹性,柔软而有弹性地托着她小小的孱弱的身体。她小小的孱弱的身体觉出了地底深处的激流,深处的激流使地面微微的震颤她。震颤了,点缀了无数光明小孔流泻着无数条光热之源的黑色苍穹微微震颤了。她以她那还不会思想的小心,隐隐的起了反应。这震颤隐隐的合上了她那一次早已遗失的航行的经历,那一次早已遗失的航行的经历在她身体深处悄悄地起了反应。她听见了地底深处暗流的喧嚣,幽深而幽远,恍如隔世。她的身体在缓慢却一无阻挡地下沉,苍穹则在升高。她沉得极速,离那暗流越来越近。可那地底是无底的深,那喧声成为轰响,犹如山洪暴发,一泻千里。光明小孔在越来越远的苍穹上,神秘地观望她沉入。她几乎昏厥,她已经昏厥。

女人从地里回来,慌慌忙忙揭开了倒扣着的箩筐,看见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泥地上,两只眼睛出奇的明亮。就在她揭开箩筐的那一瞬息,眼睛陡地暗淡了。女人觉着,那眼睛犹如闪电般抽搐着钻进了密云深处。女人的心扑扑地跳,想着:

这伢儿很奇。

这伢儿很奇,几乎是什么都不吃,每日里只需吸吮几下女人早已稀薄如水的奶汁。由于她永远地吸吮,女人的奶汁便永远地不干,永远地流淌。那一片沙地般柔软的胸脯更稀软了许多,犹如两只硕大而干瘪的旧口袋,于她已不再有陷落的威胁。她凭了这贫瘠的乳汁竟也长不大似的长大了。她脸上身上从来很少有肉,总瘪瘪着,有一些细细的皱纹,脸色是一种青黄色,一双眼睛恹恹的,又厌厌的,对这人世怀了成见似的。因此,人们没了招惹她的兴趣,她无法像所有孩子那样,给予大人们天真和轻松的心情,她甚至还会加剧大人们的世故与沉重似的。女人有时木木地对准了她看,看久了便暗自说道:“是个讨债的。”她想起她祖母的祖母的祖母一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那个讨债鬼托生的故事,然后又欣慰地想:“不是我养的。”可她却是女人抱大的。女人抱她毕竟很自然,天生该女人抱似的,要抱自己的伢儿反倒不自如了,别手别脚的。于是女人便将母爱换了一种表达的方式,女人打她的伢儿。女人将她那一排五个伢儿打得杀猪似的叫唤,打过之后,等到伢儿一个一个睡熟了,女人抱着她坐在他们边上,望着他们身体上下的累累伤痕,落下一串一串滚烫的热泪,心里便舒坦了,踏实了,觉着对得起他们了,也觉着对得起自己了。

而她却被那杀猪般尖利的叫声摧残了。那叫声刺激着她的所有的感官,好像在催促她所有的感官立刻苏醒,为她感官麻木的昏睡而焦躁不安地吹奏着凄厉的号角。她的视、听、味、嗅,甚至她久久,久久才可认识的性,都被嗞嗞地震动了。关闭着的感觉,如同一间一间紧锁的房间,门被敲响了,连墙都擂动了,她再得不到安宁了。各种知觉被催促,被追赶,被逼迫,却寻不到一扇可以启开的门。她找不到门,她没有门,她再无安宁了。于是,她在她仅有的几百天的时间里已经生成一副焦灼不安的性格,她远没有负起任何责任的时候却已经生成一副焦灼不安的性格,她远没有经过任何幸与不幸倒已经生成一副焦灼不安的性格了。她心里总是莫名的慌乱,她坐在她那个永远的箩筐里,手脚总是不停,注意力很难集中,她很难长久地关心一件事情,她的眼睛或者一动不动,或者永远地游移,看了叫人心慌。而她又极易发怒,谁都没惹着她,她却已经恼了,紧紧地蹙着瘦脸,收缩起上唇,眼光猝然灼亮。人们赶紧地哄她,却又不懂该如何下手,唤几声“好伢儿”显然十分不妥,这称呼用于她会显得奇怪的轻佻。人们一无所措,乖乖地败下阵了,只得在心里连连地讨饶。她小小的单薄的胸脯一无劝阻地急剧地抽搐,眼看着那脆弱的胸膛就要崩溃,那是一具令人想到拔尽羽毛的鸟类的胸膛,眼看着那胸膛要裂成碎片,而她的胸膛其实却坚韧无比,能够承受任何强烈的震颤而安然无恙。这一点,将会在她以后的生活里无数次地得到验证。

那凄厉的长啸于她是一件无形的实体,直向着她头顶中心那块闭合不久的柔软的穴位,对准那弥合不久的生而俱来的缝隙,慢慢地刺了下去。她如同受着古代的极刑。她赤裸裸,孤零零,没有一只手掌大的遮蔽,她真正是吓坏了。她即便要回击,也无从下手。她不知道这声音是由哪里创造,她不知道这其实非常简单,只需吸足了气,顶到高处,慢慢的,紧紧的,凝聚成一点,冲击着声带。她不会充分地使用声带,她尚不会说话。她无法表达她从这叫声中汲取的痛楚,无法宣泄这痛楚。这痛楚被她关闭在体内,日夜折磨她,使她日夜不得安宁。而她决不会了解那殴打与被殴打的双方都已在甜蜜的睡眠与苦涩的眼泪里得到安慰与缓解。因这双方的体内互流着血源,几乎无需行为与语言,便可安抚一切。而她是孤苦伶仃的一个。然而,谁会想到她也是受了伤的?谁会想到她也需要慰解。何况,谁又能慰解她?什么才可慰解她?什么都无法使她轻松和快活,她才几百天的年纪,已经是郁郁寡欢的了。她的不会说话倒像是有意地缄默。女人开始担心了。

“这伢儿怎么不说话?”女人奇怪地打量她。

她也略略注意地打量女人,她注意到女人担忧的表情。

“这伢儿怎么不说话?”女人又说。

她动动嘴唇,嘴唇像是板结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女人很失望,不再与她啰嗦,夜里,睡在放下帐子的大床里,对枕边的男人说道:

“这伢儿怎么不说话?”

“伢儿说话有早晚。”男人答道。

“我们大鬼十个月就叫妈,二鬼一足岁开口,三鬼晚些,十八个月也说话。”女人说。

“伢儿说话有早晚。”男人答道。

“要找个先生看看?”女人问。

男人没有作答。

她躺在无边的黑暗中,耳边有窸窣的声响,微微搅动稠密而厚重的黑暗。黑暗很重地压迫在她小小的身躯上,将她整个儿地吞噬,她没了。她的肌肤融化在无涯的黑暗中,灵魂却孤独地升起了。高处的黑暗要稀薄得多,它便自由而寂寞地漂流。它穿行过流动的山和凝固的水,演绎出没有情节的故事和没有故事的情节。它摆脱了躯体的重负,轻灵而自在,却轻灵得有些惆怅。没有肉体帮助体验,一切便有些虚飘,似有似无,似真似假。肉身被无底的黑暗吞没,它以灵魂上升的速度在下陷。肉身与灵魂作了两地孤鬼。然后,有摇摇的一缕光线飘飘地过来,桨似的划动,离间了黑暗。肉身从渊底浮起,灵魂失了依托骤然降落,就在拂晓的第一声鸡鸣中,合二为一。

她睁开眼睛,看见发黑了的白竹布的帐顶,晨光照亮了帐顶,顶上躺着一片蚊蝇的尸骸,清晰可辨。麻雀在喳喳地叫,还有田鸡,永不停息地鼓噪。酸叽叽的饭蒸气从前边锅灶上弥漫过来。阳光照进了帐子,盖在她身上,有一角正搭在了她的眼睛,她燥热不安,左右扭动脸,却躲不开去。她便扭动身体,终于从那角燥热的阳光里挣了出来,身下的被褥却乱成一团,硌着她的没有肉的身体。她继续努力地扭动,想找一块平坦的地方,结果是将满床的被褥搅成极乱的一摊。女人与男人早已起床,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只闻到前边菜园里一阵阵的粪臭。

女人在浇菜,男人在和一个过路人说话:

“伢儿说话有早晚,晚了再晚就不好了。”

“晚了再晚就不好了,要找个先生看看才好。”过路人说。

“要找个先生看看才好,却不知该找哪一路的先生,俗话说:头痛治头,脚痛治脚。”

“俗话说:头痛治头,脚痛治脚。俗话又说:万变不离根本,要找个治本的先生。”

“要找个治本的先生果真好,可是,华佗是再不能下世了。”男人笑道。

“华佗再不能下世了,肖庄却有个再世华佗。”过路人也笑道。

“肖庄有个再世华佗?莫不是混闹着玩的!”男人不笑了。

“可不是混闹玩的。那是个女华佗,人都叫她马八姐。多少年前,从河南侉子那地方逃荒过来的一对父女,住在破庙里。后来,那老父亲治好了一个得了绞肠痧的伢儿,才被肖庄人收留了。后来,老父亲去世了,留下那女伢儿,也不嫁人……”

“也不嫁人?”女人也蹲过来听了。女人对嫁人不嫁人的事总是很感动的。

“也不嫁人。那是因为,老先生没儿子,不得不把医术传女儿了,可是女儿必得对天赌咒发誓不嫁人,不做外人妻,才可得这医术。女伢儿对天赌咒发誓了。”

“女伢儿对天赌咒发誓了?”

“女伢儿对天赌咒发誓了。想必是在那一个夜里,肖庄人都说是那一个夜里。那一个夜里,好好的,乖乖的天,平地起了风,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然后,才渐渐地平了,平了之后,就有人起夜。那是个北边侉子地方来的人,惯了到屋外方便。方便时就见那父女俩一前一后走了回来。老父亲在前,女伢儿在后,就那么一前一后走了回来。”

“唏——”女人吸了一口冷气。

“那实在是天在作证,是天在对女伢儿说道:你可欺爹可欺娘,可欺世人,哪怕欺你自己,可是万万、万万欺不得天啊!”

男人,女人,过路人,默了一会儿,过路人才又缓缓地说道:

“然后,那女伢儿就行医了。她开的方子,有一个特别与众不同,便是——多。不如别家先生开的药,是用纸包,一包一包叠起来,至多叠个十包。她的药,是用麻袋去装。人们往马八姐地方看病,都拉着平车。一人一挂平车,可排上一里地平车阵。”

过路人走后,女人便与男人商量着定了,带她去一趟肖庄。

这一回出门,是坐平车。女人与她坐在车上,男人拉车。或者有时候女人拉车,男人却并不上车,在一边走着,吸着烟,她一个人坐一架平车,垫着一条麻袋,麻袋铺在车板上。这是春天的季节,路边几畦油菜开了花,飞翔着小小的粉蝶。粉蝶在她眼前飞舞,她淡漠地看着粉蝶飞舞,她没有用手试一试捕捉它们,她由它们在脸前缭乱轻佻地飞舞。没有追逐,它们觉着了无聊,撩了一圈又飞了回去,她才得了清静。冬天是太漫长了,漫长的冬天印象是太深刻了,那冬日里荒漠的道路似乎永远在她眼前没有尽头地伸延,无论春日的青禾如何蓬勃,也掩不住那道路的荒漠的印象了。那一片茂盛的新鲜的绿色,似乎只是暂时的虚假的伪装,而在绿色之下褐色的荒凉的土地,才是真相。她透过新发的嫩芽窥视着干枯的树枝,她看见在车轮碾过的地方,浩浩荡荡奔跑着成千上万只昆虫,犹如千军万马。犹如千军万马在追赶他们的平车,而平车则在拼命地无望地逃遁。春风和煦地吹拂她的脸和手,就好像严寒或酷暑的阴险的预告。清澈的水塘里浮着白鹅与花鸭,幸灾乐祸地嘎嘎歌唱。男人与女人窃窃私语,竟忘了他们正被千军万马追捕,他们几乎要沦陷了却还在窃窃私语,说着世界上最最无聊无谓的谎言。成千上万只昆虫高举起大刀般锐利的长戈,喝着喊着杀将过来,与车轮仅有分毫之遥了。车轮却悠闲地辘辘轱轱,唱着安详而懒散的老得掉牙的旧歌,这越来越像是一个合谋了。这一定是一个合谋,而她已经中了圈套。

道路依旧是无尽的长,通向遥远的码头。通向遥远码头的道路是无尽的长。去肖庄要坐一程船,坐一程船,肖庄就不远了,肖庄就在河边不远的地方。据说那马八姐父女俩就是在洛阳扒了节煤车,到了南边,再从南边沿了内河走到了肖庄。一家人本有十几口,扒错了车,全离散了,只剩这一对父女在一处了。听马八姐这个名字也不是独根苗苗啊。男人与女人一边赶路,一边闲话,闲话出了这么些。

女人脱了棉衣,只穿个蓝竹布贴身小褂,竟显得苗条了。男人瞥了一眼自己竟还苗条的女人,不由脱嘴问道:

“还去上海?”

“还去上海。”女人说。

“还去上海?”男人一惊。

“不去怎么行?”女人回答。

“不去有什么不行?”男人有点恼。

“我不去,这伢儿还得去,伢儿去,还不得我送去。”女人俏皮地回答。

“那是得你送去。”男人松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自己竟还俏皮的女人,不再说话。

两人心里暖滋滋地走了一段,女人却又叹了口气,说道:

“要真送走了伢儿,少了那三十块钱,日子就难过好多了。”

“再寻不出门的生路哩。”男人说。

“不出门,却还生路,你做梦哩。”女人说。

“我不做梦,你才做梦哩!”男人生气地说道。

两人心里沉甸甸地又走了一段,隐隐地听见船码头的汽笛声了。

她隐隐地听见了一声长鸣,那鸣声无比的悠扬,在呼唤着什么。她的眼睛陡地亮了一下,她的脸在这一刹那几乎可说是灿烂了。那长鸣呜呜咽咽,回肠荡气,却十分的温柔。回声从地底升起,从四面八方嘶嘶地蔓延,而长鸣是兀自从天穹顶处降落。有什么在呼唤她。她隐隐地觉着有什么在呼唤她。她不会晓得,不会有谁告诉她,她是从那汽笛长鸣处来。在一个没有知觉的夜里,她从那黑荡荡的水上来,黑荡荡的水将她从她出生的地方载来了,那是一个昏昏沉沉的夜晚。那一个昏昏沉沉无人作证的夜晚,融化在了她的身体深处,她的尚无知觉的身体深处。这时候,因这汽笛的召唤,隐隐约约地做着微弱的回答。这回答不为她所知,不为她所觉,莫名地无为地冲动着她。她莫名而无为地冲动着,如荒草里一只警觉的小兔,竖着耳朵,听着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的长鸣。那汽笛声缭绕不绝,迂迂回回,在辽阔的天空盘旋,如一只没有形状的美丽的鸟,在用它巨大的无形的翅膀拥抱她,并抚摸她。当它的翅膀触到她的那一霎间,她看见了春日下极绿极绿的田野,阳光在树叶上晶晶莹莹地滚动。那一支昆虫的军队早已溃不成阵,只留下一只翡翠般碧绿的小虫在匆匆地赶路。生气勃勃的绿叶终于遮掩了干涸的土地。她的那一个小小的干涸的心田里,似乎下了一场细细的无声的春雨,生出了茸茸的细草,忽然间的滋润了。她似乎与这个远远的陌生的地方,这一个古怪而温柔的声音,冥冥地有着联系。她为什么竟和这个远远的陌生的地方,这一个古怪而温柔的声音,冥冥地有着联系!这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巨大而又渺小的反应,男人只顾拉车,女人扶了车帮坐上车来,与她坐在一处。女人将她提起,放在她盘起的双腿之间,将她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中。汽笛声在阴影的背面盘旋。女人撩起衣襟扇着凉风,说道:

“大约是近了,听得到船响。”

“听得到船响,就近了。”男人答道,在前边勤恳地拉车。并不宽阔却十分结实的肩背镀了一层阳光,金边似的,随着他用力的身体美丽地起伏。

“能赶上船了。”女人又说。

“能赶上船,这样的近了。”男人将腰又弯下几分,更勤勉地走着。

平车在路上微微地颠,“轱辘轱辘”地歌唱。野花闪开了,让它过去,小石子来不及闪开,撞了个大跟头,一跳两跳地跳远了。汽笛悠悠扬扬地鸣号,在蔚蓝的天空穿行,留下了淡淡的洁白的轨迹。洁白的轨迹划过蓝天,如流云一般。她的心里逐渐晴朗,晴朗成一块蓝天,飞行着洁白如丝的流云。春天真是一个极好的季节,再没有什么沉睡不醒,整整一冬的冰河在此时此刻融解,更莫说是一颗心的小小的冻结。她竟举起了黄巴巴的小手,好像要迎接水银般的阳光。阳光水银般地流入她的手中,从她瘦瘦的手指的缝间流泻下去,多么温暖啊!她极想笑一笑,可是面颊板结得太久,很难移动。她向阳光仰起小脸,阳光便从板结的面颊上流泻下去,将两个冬季里的结霜与污垢冲洗下去,她的面颊柔软了一些,活动了一些,顿时感到了轻快。平车辘辘地歌唱,在了大路的尽头——她竟到了大路的尽头,她竟到了无尽的大路的尽头——尽头是一条长长的不见头尾的闪闪发光的带子,亮得极其耀眼,太阳投下一个金球,金球在发光的带子上滚动。忽然间,平地而起了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人平地而起,好像面对了太阳的金球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典。喧嚣的人声“哗啦”地涌来,将他们一行三人全部淹没了。

男人将平车停靠在票房的山墙底下,那是一块凉爽的荫地,正面对了江边的码头。男人停好了车,等女人从贴身的衣衫里掏钱给他买票。女人一手抱着她,一手在胸前慢慢地,不舍地摸着。她扭过身子,远远地眺望那金波滚滚的江流。金球在江面上跳动地蹚过,留下一道一道弧形的金光。成千上万道金光的弧在她眼前跳跃,撩拨着她。她用眼睛捕捉它们,它们却“蓬”的一声四面八方地散开,犹如一个小小的星球爆炸,倒把她惊了一跳。待她怯怯地收回目光,成千上万道金弧却又集合起来,招招摇摇向她过来。她终抵不过诱惑,再一次地出击。就在这一场无穷尽地追捕中,她的眼睛活泼了起来。那是真正的活泼泼的跃动,而不是那种紧张焦灼的游移。汽笛的鸣号已经平息,江水却永远地闪烁。这闪烁在催促她似的。她身体深处藏匿的不为任何人所知的一个没有记忆的记忆,受到了鼓动的催促。她不晓得,没有人告诉她,她从那闪闪烁烁的江面上来。她从那里来,她从那里来,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江也是漆黑的。江本是漆黑的,这时的闪烁,全为了唤醒她,全为了呼唤她。她隐隐约约地了解了这呼唤,这呼唤于她其实是不难了解的。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可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永远没有人知道这一点。这是她的命运。她早早的时候一不懂得命运的,她晚晚的时候仍将不懂得命运,这也是命运。

这时候,女人已经从衣服的深处摸出了一个手绢包,女人将一条腿搁起,让她坐在搁起的膝头,只用一只胳膊拦着她,不叫她倒下,腾出双手打开了手绢包,用手指沾了点唾沫,便要去拈钞票。就在她沾了唾沫要去拈钞票的时候,她忽然说道,她说道,她说——

“姨娘。”

她说——

“姨娘。”

去拈钞票的沾了一星唾沫的手指在空中停住了,等着接钱的手在空中停住了。江水不闪烁了,有一个闪烁永远地驻留在了江上,变成一道永恒的光明,喧腾的人声静了,四下里毕静,掉一枚针也可听到铿锵的声响。

女人颤颤着,悄声问道:

“毛丫丫,你是说话吗?”

“姨娘。”她又说。

她又说:“姨娘。”

两只停在空中的手颤抖着垂了下来,江上那道永恒的光明开始波动,人声贴地缓缓升起。女人埋下头,埋到她脸上,更小心更悄声地问道:

“毛丫丫,你说话吗?”

“姨娘。”她再清楚不过地说道,她再清楚不过地说道:

“姨娘。”

江上的光明如一条涌动的激流,人声如歌唱一般喧嚣。女人搂住了她,啜泣了起来,另一只手则将手绢包攥紧了:

“好毛丫丫,好毛丫丫,我们不过河了,我们不再去肖庄了,我们不装麻袋袋的药了,我们也不喝苦水水的茶了。”

“姨娘。”她又说。谁也没让她叫她的女人作“姨娘”,或许她曾经在哪里听见过这样的称呼,然而世上没有比“姨娘”这两个字对这女人更合适,更自然的了。女人自己也毫不存疑地认可了,她说:

“姨娘回家煮蛋给毛丫丫吃。”姨娘叫她毛丫丫,她既没有大名,也没有小名,那是女人一时激动,即兴而作,世上再没比“毛丫丫”这三个字对她不合适的。可是,她也没有任何犹豫地认可了,她答应道:

“好。”

江水在她眼前闪光,金色的弧聚聚散散,散散聚聚,召唤着她前来,可是他们要回去了。男人将平车放平,重新铺好麻袋,让女人和她坐稳,调转了车头,一步一步离开了江边。

男人拉着车,却又停下,背过风,点着了烟袋,才说道:

“我说过,伢儿说话有早晚,白跑了这一趟。”

“白跑了这一趟,不过费些脚力,要上了船去,可不是往水里扔了票子。”

“可不是往水里扔了票子,伢儿说话有早晚哩。”

男人重新弯下肩背拉车,一步一步离开了江边。

女人又说:“伢儿开口也开得忒奇,没有一点音信地就开了口。”

男人也说:“没有一点音信地就开了口,小嘴小牙还清清泠泠。”

“小嘴小牙清清泠泠。莫不是跑了这一趟,跑到了江边,脑子才清泠了。”女人问道。

“莫不是跑到了江边,脑子清泠了。伢儿们都喜水呀!”男人回答。

“伢儿们都喜水呀!这一趟不白跑。”女人说。

“这一趟不白跑。”男人也说。勤勤恳恳地拉车,一步一步离开了江边。

她依着女人,倒坐在车板上,望着一步一步退去的闪闪发光的江流,金色的弧依旧在江上聚聚散散,渐渐地隐没,周围的一切全暗淡与泯灭了,只留下那一条银色的白练,那白练一步一步退去,退到极远极远的天边,与天连接起来,最终合为一体。一整个天空都是白亮白亮的。白亮白亮的苍穹笼罩了大地,大地上有一条路,路上有一架平车,由一个男人拉车,车上坐了一个女人和一个伢儿。路边有茸茸的青草,青草里浩浩荡荡地游行着透明的蚱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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