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永城堡之行的第二天，温特博恩赶回了日内瓦。第二年一月底他前往罗马。他姑母已在那儿住了好几个星期，并给他寄了两三封信。“去年夏天你在沃韦如此关心的那几个人又在这里露面了，连同那个随从。”她在信中写道，“他们好像结交了几个朋友，但随从依然是他们最最亲密的人[10]。那位年轻小姐和一些三流意大利人同样打得火热，他们串来串去，招来不少议论。将谢布里[11]那本动人的小说《保洛·梅黑》给我带来。务必于二十三日之前来。”
按理说，温特博恩一到罗马就该去美国银行老板处查明米勒夫人的地址并去向黛西小姐问好。“我觉得有了沃韦这段交往后，理应去拜访他们一下。”他对科斯特洛夫人说。
“如果在沃韦及其他地方发生了所有这一切之后，你还想同他们保持交往的话，那就请便吧。男人当然谁都可以认识。男人享有这样的特权！”
“请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比如说，在这里？”温特博恩急切地问道。
“那个女孩老是和一些外国佬四处瞎逛，至于说还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到别处去了解一下情况。她随随便便结交了半打专门追逐有钱女子的罗马男人，还带着他们四处串门。参加聚会时，总有一位风度翩翩并蓄有漂亮胡子的先生陪着她。”
“那位当母亲的在哪儿呢？”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些非常可怕的人。”
温特博恩思索片刻，然后说：“他们只是十分愚昧，十分天真而已，其实人并不坏。”
“他们简直是粗俗得不可救药了，”科斯特洛夫人说，“粗俗至极究竟是否算‘坏’，那是玄学家们的问题。但不管怎样，他们已坏到令人讨厌的地步了。对于如此短暂的人生来说，这已是够糟的了。”
听说黛西·米勒总有半打漂亮胡子围着，温特博恩克制住自己，没有马上去看她。倒并不一定是他自以为自己已在她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但听到实际情况与他近来期望中的形象如此格格不入，他还是感到气恼。在他的想象中，一位极为漂亮的姑娘正站在罗马一扇老式窗前眺望，心急如焚，不断自问：温特博恩先生究竟何时来临。他决定稍等几天再去惊动米勒小姐，于是很快便先去走访了两三位其他朋友。其中有位美国夫人，已在日内瓦度过了好几个冬天，她的孩子们全都被她安排在这里上学。她可是个极有才艺的女人，住在格莱高丽亚娜大街。温特博恩在一间小小的深红色的客厅中见到了她，客厅位于三楼，充满了南方的阳光。他落座不到十分钟，就有一位仆人进来通报：“米勒夫人到！”话音刚落，小兰道夫·米勒便首先走了进来。他在屋子中央停住脚步，紧紧盯着温特博恩。片刻之后，他那漂亮的姐姐跨进了门槛。接着，过了好几分钟之后，米勒夫人款款走进。
“我认识你！”兰道夫说。
“我肯定你知道许许多多的事，”温特博恩一把抓住他的手，高兴地说，“你的学上得怎么样？”
黛西正热情洋溢地与女主人互致问候，听见温特博恩的说话声后，立即转过头来。“嘿！真是怪了！”她叫了起来。
“我曾对你说过我会来的，这你知道。”温特博恩微笑着说。
“哦，我可没敢当真。”黛西说。
“那就多谢你了。”小伙子笑着说。
“你可没来看我呀！”黛西说。
“我昨天刚到。”
“我才不信哩！”年轻小姐表示。
温特博恩面带辩护似的微笑着转向她母亲，但夫人躲开了他的目光，坐定之后，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我们找到了一个比这儿大得多的地方，”兰道夫说，“墙上全是金子。”
米勒夫人不安地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我说过，要是带你来的话，你准会瞎说一通！”她轻轻说道。
“我对你说过！”兰道夫大声说，“现在还要对你说，先生！”他开玩笑似的在温特博恩膝上捶了一下，补充了一句，“简直太大了！”
黛西和女主人谈得十分热烈。温特博恩觉得应当同她母亲寒暄几句，“在沃韦分别之后，您身体一定很好吧。”他说。
米勒夫人现在自然看着他，更确切地说，看着他的下巴。“不是太好，先生。”她回答。
“她得了消化不良症，”兰道夫说，“我也得了，爸爸也得了，但我最严重！”
这番话不但没有令米勒夫人尴尬，好像反而使她轻松了不少。“我肝脏不太舒服，”她说，“我想全是因为这儿的气候。这里不像斯克内克塔迪那么令人精神振奋，尤其是在冬季。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们居住在斯克内克塔迪。我对黛西说了，我显然没有遇到任何像戴维斯那样的医生，而且我想再也找不到了。哦，在斯克内克塔迪，他可是第一流的。人人都很佩服他。他忙得不亦乐乎，但对我总是有求必应。他说我的消化不良症极为特殊，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病例，但他一定能治好它。我相信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的。我们出发时，他正打算试用一种新疗法哩。米勒先生希望黛西能亲眼看看欧洲。但我写信告诉米勒先生，看起来离开戴维斯医生，我没法活了。在斯克内克塔迪他的医术非常高明，当然喽，那里各种各样的病也很多。我的睡眠总是受到影响。”
温特博恩和戴维斯医生的病人谈了不少病理学方面的话题。与此同时，黛西也和自己的伙伴说个不停。小伙子问米勒夫人喜不喜欢罗马。“哦，我得说我感到大失所望，”她回答，“来之前，我们听到了不少有关罗马的介绍。我觉得我们听得太多了，可当时我们实在是情不自禁。结果，我们的期望同实际情形相距甚远。”
“啊，过一段时间，您会非常喜欢罗马的。”温特博恩说。
“我越来越讨厌这个地方了！”兰道夫大声宣布。
“你就像小哈尼巴尔[12]。”
“不，我可不像！”兰道夫随口叫道。
“你也确实不能算个孩子了，”他母亲说，“可我们还是参观了不少地方，”她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都要比罗马漂亮得多。”当温特博恩问及具体地方时，她回答道：“比如苏黎世。我觉得苏黎世十分可爱。但我们却很少听人谈起它。”
“我们到过的最好的地方是里士满城！”兰道夫说。
“他是指那艘船，”他母亲解释说，“我们是乘着那艘船过海的。兰道夫在‘里士满城号’上玩得很开心。”
“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地方，”孩子重复了一句，“只不过它的航向错了。”
“行啦，我们总有一天会转向正确方向的。”米勒夫人轻轻一笑说。温特博恩希望她女儿在罗马至少还有一些满意之处。夫人告诉他，黛西简直有点神魂颠倒了。“那得归功于这儿的社交界，这儿的社交界妙极了。她哪儿都去，交了不少朋友。她当然比我交际要广。我得说她的那些朋友都很好交际，他们同她真是一见如故。她还认识了许多绅士。哦，她觉得哪儿也比不上罗马。当然喽，一位年轻小姐如果认识许多绅士的话，总是件好事。”
这时，黛西将注意力重又转向了温特博恩。“我刚对沃克夫人说过你有多么卑鄙！”年轻姑娘宣布。
“请问你有何证据？”温特博恩问道。他对米勒小姐感到相当恼火，自己出于爱慕，满腔热情，径直赶到罗马，途经波伦亚和佛罗伦萨时都没有停留，迫不及待地想见她，而她对此竟毫不领情。他记得一位喜欢冷嘲热讽的同胞曾经对他说过，美国女人——即那些漂亮女人，因此这一规律相当具有普遍性——既是世上最最苛刻的女人，同时也是最不懂得感激的女人。
“啊唷，你在沃韦时太令人讨厌了，”黛西说，“什么事都不答应。让你留下也不肯。”
“亲爱的小姐，”温特博恩以恳切的口吻叫道，“我这么大老远来到罗马，就是为了听你的指责吗？”
“瞧他都说了些什么！”黛西捻着女主人裙上的一个蝴蝶结对她说，“您听过这么离谱的话吗？”
“离谱吗，亲爱的？”沃克夫人喃喃说道，口气明显向着温特博恩。
“哦，我不知道，”黛西拨弄着沃克夫人的缎带说，“沃克夫人，我想告诉您一些事。”
“妈——妈，”兰道夫粗声粗气地插话说，尾音拖得很长，“你该走了。要不，欧金尼奥又要闹——事了！”
“我可不怕欧金尼奥，”黛西把头往后一仰说，“沃克夫人，您听着，”她接着说，“我准备来参加您的晚会。”
“你能来，我太高兴了。”
“我还特意买了件漂亮裙子。”
“我完全相信这一点。”
“但我有个请求，请您允许我带一个朋友一起来。”
“见到你的任何朋友，我都会很高兴的。”沃克夫人微笑着转向米勒夫人说。
“哦，他们可不是我的朋友，”黛西的妈妈面带腼腆的微笑，以她特有的方式说道，“我从未和他们说过话。”
“是我的一个亲密朋友——乔万内尼先生。”黛西说道，清晰的嗓音中没有一丝颤抖，光彩照人的面容上没有一点阴影。
沃克夫人沉默了片刻，迅速地看了温特博恩一眼，然后说道：“我会很高兴见到乔万内尼先生的。”
“他是个意大利人，”黛西以极为平静的口吻继续说，“是我的一位好朋友。除了温特博恩先生之外，他算得上世上最英俊的男子了。他认识许多意大利人，也想结识一些美国人，他很喜欢美国人。他聪明透顶，十分可爱！”
黛西和沃克夫人说定将带这位不同凡响的先生来参加她的晚会。这时米勒夫人打算告辞了。“我想我们该回饭店了。”她说。
“你们回饭店吧，妈妈，我打算再散会儿步。”黛西说。
“她要和乔万内尼先生一起散步。”兰道夫声称。
“我想去品齐欧公园。”黛西微笑着说。
“这时候，就你一个人去吗，亲爱的？”沃克夫人问道。下午快过去了——恰好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高峰时刻。“我觉得不太安全，亲爱的。”沃克夫人提醒说。
“我看也是，”米勒夫人附和道，“你会染上热病的，肯定会的。别忘了戴维斯医生对你的叮嘱！”
“让她吃些药再走。”兰道夫建议。
大家都已站起身来。黛西依然满面笑容，露出雪白的牙齿，弯身吻着女主人的手。“沃克夫人，您真是太好了，”她说，“我并不是一个人去，我要去见一个朋友。”
“可你的朋友并不能保证你不得热病啊。”米勒夫人说。
“是乔万内尼先生吗？”女主人问。
温特博恩一直望着年轻姑娘。沃克夫人的提问一下引起了他的注意。黛西微笑着站在那里，抚弄着帽上的缎带，瞥了温特博恩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正是乔万内尼先生——漂亮的乔万内尼。”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沃克夫人拉着她的手，以恳切的口气说，“别在这样容易染上病的时候跑到品齐欧公园去见漂亮的意大利人了。”
“噢，他倒是会说英语。”米勒夫人说。
“我的天哪！”黛西嚷嚷道，“我并不想做任何有失体统的事啊。倒是有个容易的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她说完瞥了一眼温特博恩。“品齐欧公园只不过百来码远。如果温特博恩先生真是像他所说的那样有礼貌的话，那他就该自告奋勇，陪我走走！”
温特博恩不失时机地证明了自己的礼貌，年轻姑娘则宽宏大度，同意由他陪伴。他们比米勒夫人先走一步，下了楼梯。到门口时，温特博恩看见米勒夫人的马车已经驶近，那位装饰品似的随从正坐在里面，温特博恩在沃韦时就已同他打过交道。“再见，欧金尼奥！”黛西大声招呼，“我想溜达溜达。”从格莱高丽亚娜大街到品齐欧山冈另一端的花园的确只有一箭之遥。但由于天气极好，加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两个美国青年发现他们很难走过去。尽管温特博恩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很怪，但他还是十分乐意和姑娘多待一会儿。不慌不忙、东张西望的罗马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了这位极为漂亮的外国小姐。她正挽着他的手臂在人群中从容自如地走着。他实在不明白，当黛西提出想单独溜达溜达，完全将自己暴露给人群时，小脑袋瓜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在她看来，他的使命显然就是将她安全交到乔万内尼先生手中。温特博恩既感到气恼又感到高兴，最后还是决定不干这种傻事。
“你为什么没来看我？”黛西问他，“这种事你休想推托。”
“启禀小姐，我刚下火车。”
“那你车停后一定在车厢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喽！”年轻姑娘轻轻一笑，叫道。“我猜你大概睡着了吧。但你却有时间去拜访沃克夫人。”
“我早就认识沃克夫人了……”温特博恩试图解释。
“我知道你是在哪儿认识她的。是在日内瓦。她亲口告诉我的。而你是在沃韦认识我的。差不多同时。所以你理应先来看我。”除此之外，她没再向他提出其他问题，而是开始大谈特谈自己的事情。“我们在饭店里订到了几间特别好的房间。欧金尼奥说那可是罗马最好的房间。要是不死于热病的话，整个冬天我们都打算在这儿过。冬天过后我想我们也还会待上一段时间的。这儿比我想象的要美妙得多。我曾料想这儿会特别安静。我曾肯定这儿一定死气沉沉。我满以为我们整天都会四处转悠，听一个糟老头子给我们讲解那些图片和景致。但这种情形只持续了一个星期左右，现在我玩得特别开心。我结识了这么多朋友，他们个个都很可爱。这儿的社交界极为出色，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英国人，有德国人，还有意大利人。我觉得我最喜欢英国人。我喜欢他们的谈话风度。也有几个可爱的美国人。我还从未见过这么热情好客的人哩。每天都有活动。舞会并不多，但我必须声明，我从未把跳舞看得太重。我总是喜欢聊天。我想在沃克夫人的晚会上我会找到许多谈话伙伴的，她的屋子太小了。”在他们穿过品齐欧公园大门之后，米勒小姐开始琢磨，乔万内尼先生会在哪儿呢？“我们最好直接走到前面那个地方去，”她说，“那儿可以看得清楚一些。”
“我肯定不会帮你找他的。”温特博恩声称。
“不用你，我也会找到他的。”黛西小姐说。
“你不要离开我！”温特博恩叫道。
她扑哧一笑。“你是害怕走丢了，还是怕被车子压了？瞧，那不是乔万内尼吗！他正倚靠在那棵树上，瞪大眼睛望着马车里的女人哩。你见过这么令人叫绝的情景吗？”
温特博恩看见不远处有个小个子双臂交叉，夹着一根手杖，站在那里。他长相英俊，头顶礼帽，一只眼睛上戴着一块镜片，钮孔里插着一小束花。温特博恩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对黛西说：“你想同那个人说话吗？”
“我想同他说话吗？真是怪了，照你的意思，难道我该用手势同他交流不成？”
“请你理解我的意思，”温特博恩说，“我想同你待在一起。”
黛西停下脚步，望着他，脸上除了一对迷人的眼睛和两个快乐的酒窝，没有丝毫不安的神色。“噢，她可真是个沉得住气的女子啊！”小伙子心想。
“我不喜欢你这种说话方式，”黛西说，“太盛气凌人了。”
“要是我说错什么的话，那就请你原谅。关键是你得明白我的意思。”
年轻姑娘依然望着他，神情更加严肃，眼睛也越发漂亮。“我从不允许一个先生向我发号施令，或者干涉我的私事。”
“我觉得你犯了个错误，”温特博恩说，“有时你得听听一个先生的忠告，当然是一个合适的先生的忠告。”
黛西又笑了起来。“我除了倾听先生们的忠告，没干别的！”她嚷嚷道，告诉我，乔万内尼先生合适不合适。”
胸口插着花的男子这时看见了我们的两位朋友，赶紧加快步子，朝姑娘走来，一副谄媚的样子。他分别对温特博恩以及姑娘鞠了一躬，笑容可掬，目光机灵。温特博恩觉得他长相不坏，但还是对黛西说：“不，他不合适。”
黛西显然具有当介绍人的天赋。她提了提双方的名字，然后在两位男子中间缓缓走着。乔万内尼先生英语说得很机巧，向黛西讲了一大串极为礼貌的废话。温特博恩后来听说，他曾在许多美国有钱女人面前练过这类用语。他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而美国小伙子则一声不吭，正在细细琢磨意大利人的聪明，他们的聪明实在到家：心里越是失望，表面上越是显得谦和。乔万内尼当然指望和黛西单独相处，绝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三人聚会，但他深谋远虑，克制住了自己。温特博恩自以为已将他一眼看穿。“他不是位绅士，”美国小伙子对自己说，“他只不过是个冒牌货。他也许是个音乐教师，或者是个穷文人，要不就是个三流画家。让他的漂亮长相见鬼去吧！”不错，乔万内尼先生是有一个漂亮脸蛋，但温特博恩觉得极为恼怒的是，自己可爱的女同胞居然分辨不出真假绅士。乔万内尼又说又笑，显得和颜悦色。的确，倘若他是冒牌货的话，也是个出色的冒牌货。“不过，”温特博恩对自己说，“一位正派姑娘应该能看得出啊！”这样他便又绕回到了老问题上：她究竟是不是一个正派姑娘？一位正派姑娘，即便喜欢调情卖俏，会同一位可能是下流坯的外国人幽会吗？固然，他们的幽会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并且是在罗马最为拥挤的地方进行的，但有没有可能他们故意挑选这一环境以表现他们极度的玩世不恭呢？说来也怪，姑娘与自己的情人”相会时，并没有对他的相陪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温特博恩对此反而感到十分恼火，同时也对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不满。很难将她视做一位品行十分端正的年轻女子，她显然缺乏某种必不可少的雅致。要是能将她当作言情作家所称的“在情感上无法无天”的女人的话，倒也能使问题大大简化。或者，只要她似乎想摆脱他，那他自然就会轻视她，而他一轻视她，她也就不会那么令人困惑了。然而黛西此时此刻依然表现得既厚颜无耻又天真无邪，实在让人难以理喻。
在两位骑士的伴随下，她溜达了一刻钟光景。温特博恩似乎觉得，她在应答乔万内尼先生的那些花言巧语时，语调十分幼稚而又欢快。这时，一辆轻便马车离开川流不息的车队，朝小径驶来。温特博恩立即注意到，他刚刚拜访过的朋友沃克夫人正坐在车里喊他哩。他撇下米勒小姐，急忙前去听候夫人的吩咐。沃克夫人脸涨得通红，显出一副激动的神情。“真是太可怕了，”她说，“那个姑娘不该干出这种事来。她不该与你们两位男士在这儿散步。已有五十个人注意上她了。”
温特博恩抬起眉毛。“我觉得对此不必大惊小怪。”
“让姑娘毁了自己才叫可惜哩！”
“她实际上很天真。”温特博恩说。
“她简直疯了！”沃克夫人厉声说道，“你见过像她母亲那样的低能儿吗？你们刚才离开我后，我越想越坐不住。不想方设法挽救一下她，似乎是说不过去的。于是我叫来马车，戴上帽子，急急忙忙赶到这里。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您打算拿我们怎么样？”温特博恩面带微笑问道。
“叫她上车，带着她在这儿转悠半个小时，这样人们就会发现，她还不太野，然后再将她安全送回饭店。”
“我觉得这个办法并不太妥当，”温特博恩说，“但您不妨试试。”
沃克夫人果真试了。米勒小姐只是朝坐在马车上的沃克夫人点了点头并笑了笑，继续和自己的同伴往前走着。美国小伙子追上前来。黛西一听说沃克夫人有话要和自己说，立刻以优雅的姿态往回走去，乔万内尼先生紧随其后。她表示很高兴能有机会将这位绅士介绍给沃克夫人，介绍完毕还声称，有生以来她还从未见过任何比沃克夫人的车毯更漂亮的东西呢。
“你喜欢它，我很高兴，”夫人面带甜甜的微笑说，“你愿意上车吗？这样我也好将车毯盖在你身上。”
“哦，不，多谢了，”黛西说，“看您盖着它坐车兜风，我反而会更喜欢它的。”
“还是上车来和我一起兜兜风吧！”沃克夫人说。
“那肯定会很惬意的。但我像现在这样，也很惬意啊！”黛西说完分别向左右两侧的绅士投去灿烂的一瞥。
“那也许很惬意，亲爱的孩子，但此地可不兴这样啊。”沃克夫人身子前倾，两手交叉，恳切地说。
“哦，那就该提倡一下！”黛西说，“不散散步的话，我会憋死的。”
“你该和你母亲一起散步呀，亲爱的。”来自日内瓦的夫人不耐烦地大声说。
“和我母亲，天哪！”姑娘不禁叫道。温特博恩注意到她已明白了沃克夫人的意思。“我母亲一辈子也没有一次走过十步路。再说，您也知道，”她笑着补充了一句，“我已不是五岁小孩了。”
“你已到了该理智一点的年龄了，亲爱的米勒小姐，你已到了会招人非议的年龄了。”
黛西望着沃克夫人，无所顾忌地笑着。“招人非议？您这是什么意思？”
“到车上来，我再告诉你。”
黛西又一次迅速瞥了一眼左右两侧的绅士。乔万内尼先生堆起一副笑脸，一边抚弄手套，一边频频鞠躬，温特博恩见此情景觉得十分厌恶。“我不想知道您的意思，”过了一会儿黛西说道，“我不会同意您的意思。”
温特博恩希望沃克夫人裹着车毯，赶紧离开，但夫人遭到蔑视，正如她后来告诉他的那样，感到大为不快。“难道你就情愿被人当作一个放肆的姑娘？”她厉声问道。
“我的天哪！”黛西嚷嚷道。她又一次望了望乔万内尼先生，然后转向温特博恩，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真是漂亮极了。“温特博恩先生是否认为，”她微笑着猛一仰头，从头到脚扫视了一下温特博恩，慢吞吞地问道，“为了保全名声，我该钻进马车？”
温特博恩的脸唰地红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说到“名声”时的口气听上去这么怪。事实上，他本人必须言行一致，真心诚意为姑娘着想。若要为姑娘着想，最好的方法就是对她实话实说。而对于温特博恩而言，实话便是——我的三言两语想必已使读者对他有所了解了——黛西·米勒应该听从沃克夫人的忠告。他望着她漂亮的脸蛋，十分温柔地说道：“我觉得你该上车。”
黛西放声大笑。“我还从未听过这么死板的话哩！如果这也有失体统的话，沃克夫人，”她继续说道，“那么我想我整个人都有失体统了，您就不必为我操心了。再见，希望您兜风愉快！”说完她便同乔万内尼先生一起走了，那个意大利人为了讨她欢心，还洋洋得意地致了一个礼。
沃克夫人坐在车上，望着她的背影，两眼含着泪水。“坐进来吧，先生。”她指了指身旁的位子对温特博恩说。小伙子说，他觉得有义务陪伴米勒小姐，对此沃克夫人表示，如果他不给面子的话，她再也不会理他了。她显然十分当真。温特博恩追上黛西和她的同伴，伸出手来，告诉她沃克夫人迫切要求他陪伴。他料想，她一定会说出一些更加随便的话来，一定会进一步证明自己就是沃克夫人如此苦口婆心、竭力劝阻她成为的那种“放肆的姑娘”。但她仅仅同他握了握手，便不再理他了。乔万内尼先生过于做作地挥了挥帽子，同他道别。
温特博恩坐上沃克夫人的敞篷马车时，心情并不太好。“您这么做不太明智。”当马车重又汇入车流时，小伙子坦率地说。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同伴回答，“我并不想显得多么明智，而是希望自己认真！”
“嘿，您的认真只能触怒她并令她反感。”
“这样也好，”沃克夫人说，“如果她决意要糟践自己的话，我们越早知道越好。这样我们便可以采取相应措施。”
“我觉得她并无恶意。”温特博恩插了一句。
“一个月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她实在太过分了。”
“她究竟干了些什么？”
“这里所有不兴做的事她都做。同随便碰到的男人打情骂俏，和来路不明的意大利人泡在一起，一晚上就盯住几个舞伴跳舞，深夜十一点还会客。一有客人来找她时，她母亲就走开。”
“可她弟弟，”温特博恩笑了起来，“不到午夜不睡觉。”
“他一定会耳濡目染的。听说饭店里人人都在议论她，一有男士来找米勒小姐，所有侍从都会偷偷发笑。”
“那些该死的侍从！”温特博恩生气地说，“可怜的姑娘唯一的毛病就是，”过了一会儿他补充了一句，“太缺乏教养。”
“她天生十分粗俗，”沃克夫人大声说，“就说今天早晨吧。你在沃韦认识她有多久？”
“也就几天时间。”
“瞧她大惊小怪的样子，好像你离开那里关她什么事似的！”
温特博恩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沃克夫人，恐怕你我在日内瓦住得太久了！”接着他又问她，让他上车是否有什么事情要说。
“我想请求你别再和米勒小姐来往了，别再和她打情骂俏，不让她有任何机会表现自己，总之，别再理她。”
“恐怕我难以办到，”温特博恩说，“我非常喜欢她。”
“你应该明智一些，不要再帮她惹是生非了。”
“我可没有半点要帮她惹是生非的意思啊。”
“但她只要一和男士交往，必然就会惹是生非。我已经说出了良心话，”沃克夫人继续说道，“你要是想再回到那位小姐身边的话，我会让你下车的。瞧，你正好有个机会。”
马车正行驶在品齐欧公园紧挨罗马城墙的那段路上，从那儿可以俯瞰美丽的博格斯别墅，它周围建有一道巨大护墙，附近还有几把长椅。一位男士和一个小姐正坐在不远处的一把椅子上，沃克夫人冲着他们摇了摇头。与此同时，这两个年轻人站起身来，朝护墙走去。温特博恩让车夫停车，然后下了车。他的伙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他举帽向她道别时，神情庄重地离他而去。温特博恩站在那里，把目光转向黛西和她的骑士。他们显然谁也没有看见，只是深深沉浸在两人世界之中。走到低矮的园墙时，他们伫立了片刻，眺望着博格斯别墅那一大片齐刷刷的松树丛。接着乔万内尼动作熟练地坐到了围墙宽大的墙沿上。西天的太阳透过几道云柱射出一束辉煌的光芒，于是，黛西的伙伴从她手中接过阳伞，将它打了开来。她稍稍靠近了一点，他则为她撑着伞，然后索性将伞靠在她肩膀上，这样一来两人的头都从温特博恩的视线中消失了。小伙子逗留了片刻之后才迈开脚步，但并不是朝着阳伞下的那一对儿，而是向着他的姑母科斯特洛夫人的住所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