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身子被两个粗犷的大兵押得死死的,使人称异的是,小五并没有挣扎,也没有称冤求饶。再看向人群中,有私语也有冷眼,谁也不知那私语说的是这女子该死亦或是骂朝廷无道?那冷眼扫尽的是那被押的女子还是那假人……不,是假龙之威的宫人?
不过,很有默契的是,他们都没有出声求情亦或是拍手叫好,她们瞧着,如同游街唱戏的戏子,他们看着,如同笼中的失了自由的鸟雀。
暮公公轻抬了抬步伐,环绕她一圈,问道:“你就是陆羽的子媳,陆鸣的妻子付氏?”
闻言,小五却是头也不抬的道:“民妇倒是荣幸,有劳公公记挂。”语气轻缓之状,似是场面之语。但再合之她那不抬头的动作,却是有有些轻蔑的意味。
然而,暮公公对这般语气却是丝毫不在意,似是只当做一般场面话来听了罢!
“洒家倒是好奇,你到底是识相还是无畏?被押着竟是不挣扎也不求饶。”
暮公公一种近乎俯视的视角,斜盯着小五,看得出他很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毕竟宫人无根换的便是有名。
小五也是微抬了抬头,以余光瞟了一眼居于上位的暮公公,不知是夸扬还是轻蔑:“民妇天生命贱,不知何为有畏何为无畏。不像公公您,命贵,识相是您的专长!”
暮公公的嘴角都是在这一刻猛然抽搐了一下。命贵,换言之,不就是说他贪生怕死?识相,不就是骂它奴颜婢膝?在场的无论兵士还是民众,只要识得一点字意的,都瞧得出其言语中的轻蔑与讽刺。
不过,他们自是不敢噗嗤而笑,却也为女子不畏权贵的气节好生赞了一把!
暮公公的脸上也是沉上了一抹乌云般的阴霾,狠声道:“好,好一个小贱人……嘴贱的很,洒家倒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不惧死。”
一个“死”字,足以使得在场许多人惊骇,然而在这个女人的眼中似是又成了了无所谓的事。这一类人,无疑是每一个刑讯者最忌讳、最不想遇到的人!
原本,暮公公也是想从她嘴里问出陆羽的下落的,但是显然,即便问了也是无用功。小五这般人莫说这般威逼利诱,即便是严刑拷打怕也是难问出二一。
他在内侍多年,自是看得清这些。
夜已是深了……
城外林深处,尚是婴儿的筱浮安然入睡!
小五被押,陆羽被缉,陆鸣失妻,筱浮失母,这一日无疑是这一家子最痛楚难耐的一日,这算是家仇吗?陆鸣悲戚自问。
“鸣儿,在怪为父吗?”
陆鸣失神的瞬间,却是被一道沉闷而苍老的声音给惊醒,偏头,望见的是一个身着黑长衫的老者,老人的服饰不甚出彩,然腰间的玉坠却是醒目的很,玉坠的中央刻着一个仙字,那是皇家给予他的身份象征……而老人的名字叫陆羽!
“爹,您还没睡呢?”
“睡,今夜,有人入眠吗?”说话间,老人昏沉的目光又看向了地上睡着的筱浮,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旋即,他又自嘲的摇了摇头:“呵,一叶茶、一壶水,引来一城动乱。”
陆鸣沉默了半响,终是对着一旁的老人问道:“您知道吗?小五也曾问过我,何必为了一片叶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当时,我还说,没她想的那么严重,只是为百姓做点实事而已,但如今……”
任谁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后悔、怀疑与绝望,对,茶与命熟生熟重,在很多人眼中依旧是命。
老人眉目微闭,其额上的纹路如同展翅的飞禽一般舒展而开,他反问道:“鸣儿,我且问你,何谓茶师?”
陆鸣道:“我记得您说过,唯做到茶既是人,人既是茶,方可为茶师。”
老人漠然道:“你做到了吗?”
“我……”陆鸣似是想辩解些什么,却终归没有出声,莫说做到,他甚至没懂其中的意义。何谓茶师,不就是茶艺之法足以为师吗?
老人轻轻拾起一片飘落的枝叶,旋即他展开手掌,枝叶随之飘落:“茶如人,亦可如命,全在于那一叶的浮沉之间……命运便是如此,若是没了沉浮,与死何异?你有没有想过,当天下有人茗茶,却无人植茶、无人会茶,那会发生什么……”
陆鸣望着那轻轻飘落于土地之上的枝叶,无风无动,如同死寂一般,陆鸣望着那死寂的枝叶,骇然道:“绝迹……天下!”
老人没有再回话,只是轻轻的往后走去,往着她的孙女的方向走去。小五不是他的女儿,但即便不是血亲亦是至亲,人非草木,熟可无情,无言是情,有言是情,哭是情,笑亦是情,若非有意隐藏又何以做出这般冷漠姿态。
夜沉吟,风长啸,陆鸣独靠倚木,遥看那一轮半月……那一半月里,有一只清凉的玉手牵着他的影子印刻其上,也只有一只手了,手的主人应该映在另外一轮半月上,而那一轮半月已是不在。
孤月孤影,陆鸣思绪万千。
不远处,一道苍老的身影蹲坐于婴儿身旁,他要守着她,能守多久是多久……也许除筱浮外,今夜已是无人入眠。
竖日晨,一阵枝叶断裂的窸窣声传来,那是步伐踏过林中枝叶的响声,陆羽与陆鸣父子对视一眼,他们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信息:
“有人?”
两人的视线齐齐望去,那是他们出城的方向……难道是一齐从长安城内跑出的人?既是猜出了来历,陆鸣的眼神也是凌厉了不少,毕竟若非这些人拼死挤出城,小五又何以没能逃出来,落得这般生死不明的下场。
往深了说,这是杀妻之仇!
一念到此,陆鸣的束手紧握成拳,正当将要怒步而出的时候,陆羽也是沉声道:“鸣儿……你想做什么?”
“爹,如果不是他们,小五怎生会逃不出来,还落得个生死不明的下场?”陆鸣望向那声响传出之地,一道道人影,有老有少、有残有弱,成群结队的出现。
陆鸣的目光越发的冰冷瘆人。
众人忽见陆鸣的瘆人目光,竟是略显哆嗦的后退起来,人群中显得有些骚乱,正是这时,人群中一道胡须绵长的男子身影立于人前,单手向后,示意人群冷静下来,随后又恭敬行礼道:“不知我等何处得罪大人,还请明示!”
陆羽望着受了惊吓的人群,也是伸手拉住陆鸣,沉声道:“不知各位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
那领头的男子也是面露难色,回头望了望惶惶不安的人群,也是轻声道:“我们已是难民,一路流落至此……”
闻言,陆羽的目光也是凝了凝,继续问道:“各位装束虽然不甚华贵,但也算是整衣整裳,怎会是难民?”
领头男子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日前长安城出了件大事。据说茶仙陆羽向皇帝进言,放宽茶税,将茶叶还之于民,皇帝因此震怒,便以藐视皇族威严的罪名将陆羽下了大狱……却不想,谁人夜闯牢狱,将陆羽给救了出去,城内官兵大肆搜捕,引得全城震荡,我等为避其难,只得出逃长安……”
领头男子的言语瞬时便是将陆鸣一身怒气浇得一无是处。想来倒是冤家路窄,明明是他们逼得人们有家难回,以至于沦为难民,而自己倒还怒气冲冲直怨他们是杀妻仇人。
陆羽也是沉默了半响,旋即轻声道:“若是各位没有去处,便跟我走吧!我倒是有个地方,虽然地偏人稀,安家却也不成问题。”
众人惊闻,竟是自发的跪俯而下,齐声谢道:“多谢大人援手救命之恩,我等没齿难忘,今后大人但有差遣,即便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也无怪乎众人这般反应,在这个世道莫说安家之恩,即便是能够舍得一碗粥来都得千恩万谢。
陆羽也是俯身走向领头男子,将之扶起,他何尝会受这般大礼,毕竟是他害的众人有家难归沦为难民,他这般做也算是理所应当。
陆羽略带歉意的言道:“莫要多礼,我着实受之有愧……”
领头男子只当是客气话,也是问道:“不知大人贵姓?”
陆羽默然片刻,轻声道:“我就是陆羽……”
众人静默了片刻,想来他们也是想不到连逃难都能遇到害他们无家可归的仇人,这一刻就连先前还怒气冲冲的陆鸣也生不出半点气来……生气,你将人家这么多人害的背井离乡,便是将你千刀万剐怕也是难抵过错。
正当陆羽与陆鸣决定坦然面对众人责难之时,人群却又是齐身而跪,比之方才的礼数更是过之无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