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悠躺在了床上。
浑身的痛感和萦绕在大脑里满是倦怠的意味一直挥之不去,让他感到眼皮颇为沉重不太能睁开,便只是微微眯着双眼。
不过,好在现在已经在熟悉的被窝里了。
今天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熄去灯光的房间里,干燥而温暖,暖意渐起的被窝里带给人安心感,一如中世纪壁炉中静默燃烧与人为伴的焰火。
虽然房间里的床是上下铺,但夏之悠兄妹俩一直所用的都是名义上属于夏之悠的上铺,也就是夏之悠现在所躺的位子,于是,夏之悠在高高的床铺上,只要稍稍歪一下头就可以看到窗外。
从这一世住到小院开始,夏之悠就一直很喜欢从这里看向外面。
很久之前,在夏堂秋还活着的时候,精神的老爷子每天都起的很早,房间外传来洗漱的声音将冥想中的夏之悠吵醒。夏之悠会检查一下睡在身边妹妹的睡姿有没有受凉,一边眯着眼睛打量天色预估时间。
这算是夏之悠自己的小游戏,好像小孩子路上只愿意小心翼翼踩着阴影的逸趣,但因为老人雷打不动的作息,所以每天一样灰蒙蒙的天色大概也只会随着夏至冬来而缓慢改变。
再过克己的人也会有私底下只有自己知晓的习惯或者偏好,比如看书折痕做书签的时候一定要很是规矩的折三折,拿着笔写东西的时候偶尔看到方格就会去涂黑,吃橘子时一定要把白丝剥干净到自己满意为止,这大概算是不同的经历带给人不同的习惯特征,说成是生活在人身上做下的记号也不为过。
于是,夏之悠慢慢也被做下了这样的记号,他习惯于猜测老人洗漱时的天色,睁开眼睛偏头灰蒙蒙的天色是他用以确定日常生活、仿佛仪式性的行为,也像是夏之悠单方面的约定——虽然老人大概并不会知情。
之后,老人洗漱之后,就会有个小姑娘过来敲门,等到门开了小姑娘清脆的嗓音就会响起:“夏爷爷,我来找小悠小韵。”
然后就该是自己催妹妹起床的时间了。
平静的时光如同河流一般慢慢往前流淌。
本来以为不会变化的日子终究会变化。
再后来,某个日子之后,每天早上的敲门声与小姑娘清脆的声音消失了。
而再后来,又换了另外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这个小姑娘倒是显得更不拘束,在敲门的时候就会一边朝里面喊:“夏爷爷开开门——”
但之后,连这个女孩子的声音都消失了。
每天清晨的小院里,最后只剩下了最开始的,老人洗漱的声音。
不过是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每天从小房间小小的窗口里想外面望去的天色是不会改变的。夏之悠并没有过多的感慨,依然会在每天清晨微微撇过头去看那每天都会是灰蒙蒙的光景。
但是最后,连这每天早上的小小动作都变得没有意义了起来。
夏之悠开始不会在冥想中听到动静而醒来,而习惯终究是习惯,他躺在床上还是会望向窗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直到恍惚之中听到了熟悉的洗漱声,他才会在心里深深地叹口气,先叫醒妹妹,再起床去给慢慢已经无法自理的老人洗漱去了。
而在葬礼之后,夏之悠每天只需要喊醒妹妹就够了。
这些年来他曾无数次的从这个角度看向窗外,每一次所看到的景色都是相似的。
夏之悠是一个下意识渴求着不变事物的人,这大约是他上一世飘零的人生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的刻痕。
如果有一种没有什么变化的生活,大概就会是人们所说的安定了吧。夏之悠这么想到。
但时光不断的如同河流一般流淌,河流大概是同一条河流,而河水早就不复当初了。
窗外的风景是一样的,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夏之悠也不知道自己每天仍然会去撇过头望向窗外还有什么意义,或许是单纯的习惯,或许是这些年来生活在他身上所刻下的痕迹早已难以磨灭。
晚上下的新雪,积了很是厚厚的一层。
夏之悠又一次下意识的看向窗外。
眼里看到的天色与夏之悠脑海印象里的那种颜色截然不同。
夏之悠想道,
果然,窗外的景色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与过去那些年,那些旧时窗口所透出灰蒙蒙的晨光不同,这时的窗外只有淡淡而清冽的雪光沁入小小的房间。
只有夏之悠在的屋子,黑暗被莹莹的雪光冲淡,竟然能够隐约看清屋内的陈设。
下铺因为夏之韵完全没睡过所以每天都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足够兄妹两个人使用后来却没怎么用过的大书桌,原来老爷子放自己的藏书后来腾给兄妹俩放教科书的古朴书架,还有自己身边躺着的很久之前沈嘉音送给夏之韵的银灰色大布偶熊。它们浸没在窗外溢进的雪光里,仿佛安静的被陈列在水底世界,但这雪光大概比起水光来说要更加素净与安定。
窗口外的的一切也尽是雪色,但不仅只是冬雪折出的光辉,而是切切实实的与雪相伴,小亭与院墙翘起的瓦檐与庭院里孑然独立樱花树光秃秃的枝桠都覆了一层雪粉,而更多的雪花大概都已经飘然到了沉睡着的土地上,被小院里的人们走过,留下小巧而清晰的脚印。
屋外能听到楼下女孩子们的私语与笑声,都极轻极淡,几不可闻,偶尔会有稍显大些声音时便很快的压下去了,大概是不想吵到某人的休息。
这些轻微悉索的声音断续传来,到了这个房间里便显得极不真切,在冷于水光天色的浸润与窗外庭院空旷的积雪里转瞬就消弭了。
明明是这样的微不足道的声音啊……
夏之悠心里梦呓似的感叹,即使是在这样冷而静的雪夜,心里却莫名被什么温暖而安定的东西充实这,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自己大概就是为了这样的东西,为了这一刻的感觉,才甘愿将命都豁出去的吧……
夏之悠想道,
真是怪了呵,窗外的景色明明一直都在变,今晚也是,与自己印象里的天光绝不相符,明明自己是最讨厌带给自己不安全感的变化,这种和安定沾不到边的事物的啊……
夏之悠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却不是身体毫无意义经受折磨的苦闷,而是经过努力,终于在最后的体力耗尽之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或许也能称之为幸福感。
夏之悠闭上双眼,房间外传来的女孩们的笑声与说话声渐渐模糊起来,直到分辨不出这些声音中的意义。
在黑暗的视界里,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夏之悠隐隐约约感到房门被打开了,有人进来。
这人竭力轻手轻脚的爬上了二层的床铺,躺在了他的身边。
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
黑暗中只感觉到布与布轻轻的摩擦了一下,是不是衣服擦着绷带了呢?
夏之悠近乎是无意识的状态,现在即使有些微微的感觉也仿若梦境一般的模糊。
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浮浮沉沉,不知所以。
只是感觉迷蒙之中有人轻轻抚摸着他。
既温暖又温柔。
但却隐隐约约有哭声响进了梦境。
别哭啊,为什么要哭呢?
夏之悠在梦境之中想道。
即使是在梦境之中,这样的哭声依旧会使人难过,夏之悠下意识的翻身,将这个哭泣的声音搂在怀中,紧紧的去拥抱。
“没事了……”夏之悠梦呓般的呢喃,只感觉自己怀里所抱着的是最为珍贵的宝物。
在这个黑暗与莹莹雪光交织的安静房间里,夏之悠终于沉入了最深的沉眠。
偶尔,窗外的景光影浮沉的变幻,大概也不全是坏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