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大日的火焰把天边云彩烧的通红,又在云缝间镀上一抹鎏金,既壮丽又惨烈。
少年醒了过来。他坐起身,发现自己在一片草地上,鼻边还留有青草和土壤的余香。风吹过,脸上凉凉的,他下意识擦了擦,湿湿的,是泪。
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想不起来了。又是因为什么而流泪?脑子里没有任何印象,只有一片空白。
“少君,少君!”远处的呼喊引起了他的注意。少年扭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女子从远处急忙忙跑过来。
“阿嬷……”他唤了一声,语气带着轻轻的不确定。
“少君,您怎么又偷跑出来了,万一着凉怎么办?要是让君上发现可就糟了!俄吕吉呢,这小畜生死到哪去了,怎么不跟着少君?等会奴婢找到他,非抽死他不可……”被少年称作“阿嬷”的中年女子好不容易跑到跟前,小心地把少年从草地上扶起来,接着又在他裤脚上拍了拍,嘴里还不停说道。
少年怔怔看着中年女子,也不言语,倒把对方骇了一跳。
“少君,您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不会是真着凉了吧?哪里不舒服,快告诉奴婢。”中年女子紧张地用手捂了捂少年额头,悄声问道。
“我没事,阿嬷,”少年仿佛回过神来,他笑了笑,把对方手从自己额头上拿下来,轻声说道:“我只是刚才做了个梦,一个奇怪的梦……”说完,他又忍不住回想起那个梦境来。
一切真的太奇怪了,但又那么真实。
“做梦?”阿嬷一听,放下心来,饶有兴趣地问道:“少君做的什么梦啊?”
少年听了,脸红了红,说道:“我梦见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来到一个很奇怪的世界,那里的宫殿都是方形的,镶嵌着一块块方形的透明石片。那里的人们都坐在一个个铁皮盒子里出行,盒子四角安着轮子,跑的很快。那里的人们也会飞,但是需要坐在一种铁做的大鸟里,飞起来声音很大……”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着阿嬷目瞪口呆的表情,不好意思道:“阿嬷,我说的是不是很傻……”
阿嬷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是俄吕吉同奴婢说这些,奴婢只当他说胡话,但少君的话,奴婢却不敢如此想。”说到这里,她脸色一正,肃然道:“大宫祭亲口说少君乃是天生的灵巫之资,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良材美质。灵巫有沟通诸天万界之能,所见所闻皆有源头来历。少君若是有心的话,可找神祭宫的上师们查一查,说不定便能寻到少君梦中的世界哩。”
少年看她口若悬河、煞有其事的样子,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说道:“阿嬷你这样子,比公祭上师们也不逊色呢。”
阿嬷神色一窘,讪讪道:“倒是奴婢僭越了,胡说这些,少君莫放心上。”
少年摇摇头,刚要答话,却听阿嬷一声轻呼:“啊,时候不早了,少君咱们快回宫吧,待会就要被主上察觉了!”说完这句,阿嬷立刻拉起少年急急忙忙往回走。
少年任由对方拉着快步走起来,他回头看向夕阳,此时日宫的边缘已经与远方的群山相接,不知名的倦鸟披着玄彩丽羽飞向各自的窝巢,几只巨大的鲲鱼在天际结伴游走,它们发出悠远亘古的哞叫,那是将要入海沉眠的呓语,大地上的各种麟兽四散而隐,美好的一天即将结束。
夕阳无限好,少年这样想着,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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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国都,钧阳皇城,晨曦宫。
晨曦宫乃是金乌国少君居所,少君为国之储君,地位尊崇,故而这里平日戒备森严,少有人至。不过今日的晨曦宫却有些热闹,一队队侍卫持着仪仗迈昂走进庭院,仿佛帝王驾临晨曦宫一样。
还真是帝王。
此时此刻,天光还未完全暗下来,晨曦宫众奴仆的内心却早已黑暗无比。
宫内大殿,众奴仆低头跪了一地,阿嬷与一个少年跪在最前排。少君则站着挨训。
少君面前坐着一对衣着华丽的夫妇,男子威严鼎盛,女子温婉严肃。只听那男子低沉说道:“东皇越,你身为少君,本该循规守矩、笃学慎行,却多次私自出宫,视宫廷法规如无物,之前未曾与你计较,你却不知收敛,反有变本加厉之势,该当何罪?”
东皇越沉默不语,过了片刻,轻声答道:“儿臣知错,愿受罚。”
旁边坐着的女子一听,神情不忍,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好,”男子听了,点了点头,继续言道:“知错认罚,而非诡言狡辩,倒也有些担当,还不至于无可救药。”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为天生灵巫,得祖神眷顾,怎么处罚,还要祖神的旨意。”
旁边的女子听了,神色略略一松。
跪地的阿嬷和少年对视一眼,俱暗呼了一口气,但男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俩脸上一苦。
“俄吕培叶、俄吕吉,你二人为少君近侍,却不能谏议正行,有失谏之责,护持不力之罪。特别是俄吕吉,居然假扮少君,以掩饰其出宫。”男子语音一顿,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少年虽没有抬头,却也觉得仿佛有一道利剑悬于头顶,不禁打了个寒颤。
“宫里传你变化之术,是用来做这等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事情吗?”男子语气幽幽地问道。
少年吓地五体投地,汗如雨下,一时间连气也不敢喘了。
“说话。”男子淡淡道。
一时之间众奴仆人心惶惶,但慑于男子威严,便是身为俄吕吉姑姑的俄吕培叶都不敢开口求情。
过了一会,俄吕吉涩声答道:“小人有失君望,没能好好看顾少君,且以变化之术欺瞒君上,愿守一切责罚。”说完这些,他心如死灰——欺君罔上,足够判他死罪了。
俄吕培叶心中一恸,抬头哀求地看着男子,嘴唇颤动,却不敢开口。
“哦,”男子无视俄吕培叶的目光,反而转向沉默不语的东皇越,淡淡问道:“越少君,俄吕吉是你属下,你身为国之储君,也要学会如何评过断罪,今便让你来判他的罪吧,如何?”
东皇越听了,看向俄吕培叶和俄吕吉——二人正一脸希翼地看着他,心中一动,叹道:“儿臣领旨。”说罢,他面向众人,平静道:“俄吕吉,你以变化之术欺君,为大不敬之过,但所瞒所隐,并非逆反不道之事,按《金律》,可免一死,当受削职、去法、废身、烙印四邢。俄吕培叶,你护持监督不力,未能履行少君近侍之责,按《宫律》,当受削职、杖责之邢。余众人,虽不知情,但按连坐之法,亦受杖邢。”说完,他朝男子躬身行礼,问道:“不知儿臣所判是否公允?”
“还算公允。”男子似笑非笑道。
那边俄吕吉一听能免于一死,心下一松,只觉得全身都软了。俄吕培叶亦是心中高兴,但想到侄子前途尽毁,且要遭受身刑,又不禁心下黯然。
“父君,儿臣还有一言,不知可否言说?”就在众奴仆心绪变化之际,东皇越又开口道。
“说吧。”男子淡淡道。
“《典论》有言,上法究原。俄吕培叶、俄吕吉虽有罪过,但其所作所为,是迫于儿臣权势,是累于臣下职责。故而,若究其原,则儿臣当为主罪,其余人等皆为从犯,从宽处置即可。”东皇越付身下来,沉声道:“儿臣愿受一切责罚。”
俄吕培叶和俄吕吉听得面色一白,他们都是侍奉东皇越的老人了,感情深厚也早已超过寻常意义上的主仆。只见俄吕吉眼睛一红,大声道:“君上万万不可,少君千金之躯,怎能替小人受罪,况且变化少君之身是小人私自所为,跟少君无半点干系,小人愿受所有罪责,望君上明查啊!”
俄吕培叶这时也急急叩首道:“此事少君确无干系,阿吉犯了错也该受罚,还望君上明查!”
男子面色平静,他不理俄吕培叶等人,只看向跪着的东皇越,淡漠道:“你方才言语,且不论是否合于律法,其中有几分出于公心,几分出于私心,你自己清楚。”
东皇越沉默不语。
男子也不在意,他扭头问道:“梓童如何看?”
坐着的女子温婉一笑,柔柔道:“君上英查,自有机杼,臣妾不敢多言。且君上素有仁德慈心,臣妾相信君上定能评判妥当。”
“你倒会给吾出难题。”男子面露无奈,他随即对东皇越问道:“若只究元凶,余犯从宽,也非不可,只是自罚之罪怕要不小,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东皇越平静答道:“儿臣愿至神祭宫供奉祖神三年。”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便是帝后二人,也略有震动。
“你想好了?”男子缓缓问道。
“想好了,父君之意,儿臣明白,君有失则累天下,儿臣身为国之储君,日后必会谨言慎行。”东皇越朗声答道。
“你明白就好。这晨曦宫以你为尊,你做错了事,所有人都要因你付出代价,此时你能主动认错,承担所有过失,算是保下了他们。但将来你为国主,若恣意妄为,则一国百姓都要因此遭殃,你一人之身,又能替几人受过?既为上位,就要做出表率,别人才能效仿。”男子语重心长道。
东皇越沉默地点了点头。
“都起来吧,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俄吕培叶罚俸一月,俄吕吉罚俸三月,领杖二十,余人都散了吧。”男子宣布道。众奴仆心中一安,赶忙起身谢恩,随后恭敬散去。唯有俄吕培叶和俄吕吉留了下来,两人面色担忧地望向东皇越。
东皇越明白他俩的意思,宽言道:“阿嬷和阿吉也下去吧,不用担心我。”
“去吧去吧,都去领罚去。”男子淡淡道。吓得俄吕培叶二人赶忙告退。
这时,皇后对四周言道:“你等也都退下吧。”
不一会儿,大殿内便冷清了不少。
皇后看着东皇越,心疼道:“越儿日后要受苦了。”
东皇越微微一笑,宽慰道:“母后莫要担心,不过是祭奉祖神罢了,况且儿臣也到了去神祭宫专修的年纪了,正好一举两得。”
“哼,”男子轻哼一声,“你想的倒美,灵巫祭祀与寻常祭祀可不一样,需要每月以心血祭祀神龛,还要日夜冥想,苦煞非同一般。你既已出言,可别指望吾收回成命。”
“儿臣必不会令父君失望。”东皇越脸色一正,对男子答道。
男子微微颔首,说道:“越儿你已年满十六,确是长大了,提前一年去神祭宫虽是磨炼,也是机遇,只要你用心以诚,祖神是不会亏待你的。”
旁边皇后也点点头,拉过东皇越的手,温言道:“越儿要听你父君的话,以诚心供奉祖神,还要好好遵从大宫祭的教诲。”
东皇越点点头,道:“母后放心好了。”
“行了,”男子挥挥手,“时候不早了,就在晨曦宫用膳吧,明日越儿你便去晨曦宫吧。”
“是。”东皇越恭敬应道。
“话说到此,还没问问越儿出宫干什么了呢,可是看中了哪个小媳妇儿?”女子忽然打趣道。
“怎么会!?”东皇越脸色一红,他窘迫道:“儿臣只是去皇城外的通心坪上看了会夕阳而已,只是看着看着忽然睡着了,还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男子语气略略凝重,他问道:“什么样的梦?”
东皇越便把同俄吕培叶说的话又讲了一遍。他看着沉思中的父母,小心问道:“父君、母后,真有那样的世界吗?”
“说不定吧。”男子回过神来,却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是个梦而已,不用太放在心上,咱们用膳去吧。”
东皇越点点头,扶着母后站起来,与男子一同去偏殿用膳。
可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点什么,除了梦境、夕阳,还有什么呢?
还有什么呢?
走到回廊中,只见宫女们已经把宫灯点亮了,红色的灯光摇曳生辉,带着柔和的光晕,让一切显得有些不真实。这时,一阵微风吹过,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
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