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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闲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顽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里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满街上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头、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谜行令,百般作乐,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也不理论。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间才散,因此偷空也有会赌钱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或赌或饮,都私自散了,待晚间再来;那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素日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着,便往那厢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呻吟之声,宝玉倒吓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大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吓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心处,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的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急得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

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正新鲜奇文!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卐’字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卐儿。”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做什么呢?”茗烟微微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去逛一会儿,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宝玉道:“不好,仔细化子拐了去。且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就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做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吓的惊疑不定,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说道:“你也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说道:“这还了得!倘或撞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马碰,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挑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要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花自芳忙劝道:“罢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干净,爷怎么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的脸上通红。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寒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了,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杌子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次。”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道:“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因见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说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衣服,他们就不问你往那里去吗?”宝玉笑道:“原是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些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面说着,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茗烟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得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顽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嬷嬷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肮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卸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顽笑,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吃?”说毕,拿起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肠子!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这么长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着!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了。又一个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送东西孝敬你老人家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么?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适才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日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闹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遭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的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化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人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忙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我一家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有这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家。”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设或多给我家几两银子留下,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伏侍得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得你好,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成不得的。”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里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尔。”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眼看着这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个就死心不赎了。此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谅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宝玉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样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自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二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那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急得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我正为劝你这些,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第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叫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世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做‘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是我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可谤僧毁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只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道:“再也没有了,只有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然都依了,就是拿八人轿子九人抬,我也不出去了。”宝玉笑道:“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三更天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窝取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见了别人就怪腻的。”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要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肮脏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一回眼,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刚才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儿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儿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吹到舅舅耳朵里,又大家不干净惹气。”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这等时候,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薰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因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要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阿呀,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又且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这就扯谎,自来也没有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日乃是腊八日,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小耗前去打听一巡。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他这样,恐不谙练,又恐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他们偷得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得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样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派我呢。”说着便拧。宝玉连忙央告:“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还说是故典!”宝钗道:“原来是宝兄弟,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来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那样,他急得只出汗。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报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吵嚷起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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