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叶离远行归乡的日子,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去参加文殊阁的入阁测试了,依旧是落榜而回。文殊阁乃神州沃土最为知名的书香门派,虽比不上修真门派,但在凡俗间也算别具一格,而对习书之人来说更是世间的圣地。能入文殊阁,是对每个文人的莫大肯定。文殊阁入阁前需通过重重测验,统称“文殊考”。而叶离虽自负天纵奇才,却屡屡在这文殊考上碰壁。
叶离在马背上苦笑着摇了摇头,暂且将这烦心事甩到一边。视野中已是有着昌合城的轮廓,想到分别已久的爹和小弟,不禁心头一热,在马背上快速拍了几下,加速向昌合城奔去。
叶离的归来,在沿途惹来了不小的轰动。策马来到叶府大门前,除了那两具威武石兽外却是空无一人,这才想起原是自己未曾修书给家中告知自己的归期。
下得马来,叶离轻扣了扣那朱红色的上锁大门,不一会,府内管事何婶便赶来开了门,见是叶离,连忙道:“呀,大公子回来啦,快些进来,家主和二公子这两月可都念着你呢。”
叶离微笑道:“恩,还麻烦何婶去知会一声爹和心弟。”
这时一道深沉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可舍得回来了。”
叶离侧过身瞧去,只见一道身影朝这行来,眼角一润,快步迎了上去,笑道:“爹,我回来了。”
叶丰年一身藏青长衫,身形丰腴,眉眼间噙了柔和的笑意,上下打量了一下风尘仆仆的叶离,笑骂道:“沿途劳累了吧?臭小子,也不知多回几封书信。”
叶离又走到马匹边上,抚了那温顺的马头,一本正经地道:“本是要回的,只是爹你也知道此番测试杂事诸多,不想给忘了。”
叶丰年瞪了他一眼,冷哼道:“哼,这性子倒是越来越滑头了。”
叶离笑了两声,环顾四周,皱眉问道:“心弟呢?还在做晚课么?”
“是了,你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他便经常独自一人呆在书房里习书。”
叶丰年挥了挥手吩咐何婶把行李马匹牵回府内卸下,抬步向大堂走去。
叶离干笑一声,自行囊中拿出一扁平酒袋,跟了上去,轻声道:“爹,我知道你喜欢美酒,这次就特地从河阳城带了些特产的醉花酿回来。”
“此次怕是又没有通过罢。”叶丰年显然对叶离很是了解,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那点小心思。
“咳,爹,你知道了?”叶离不禁滞了一下,干咳道。
“这次又写了些什么?”叶丰年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淡问道。
叶离叹了口气,无奈摆了摆手,道:“不过是一时兴起书了首‘青云剑赋’罢了,不想阁内的老先生们却看不上眼,只道从未听闻青云山上有着青云门之流。”
叶丰年脚步一顿,随即又向前走去,语气依旧平淡地道:“是他们孤陋寡闻罢了,这世上既有青云山,自然也有青云门了。”
“爹你又怎会知晓青云门的?莫非你也看过这一类的古籍?”叶离奇道。
叶丰年走到大堂将府内管事准备好的衣物递与他,道:“你爹这些年行商走南闯北听的奇闻异事自然多,好了,别说了,赶紧先去洗漱然后来膳房用晚饭。”
正值夏日,叶离连日赶路,身上热汗实有不便,当下也不再多问,提了衣衫便向浴房行去。只是身子忽又顿住,回首道:“爹,那你又知道五十年前的青云山下正魔大战么?我此次去河阳城,听那些说书的经常提起,但又说不太明白。”
叶丰年忽然僵住了一般,许久才道:“这些都是修真之人的琐事,你爹一俗人又怎会知晓,莫要再问了,快些去吧。”
叶离讨了个没趣,这才离了开去。
叶丰年站立良久,缓步走出大堂来,看向那红霞遍布的天际,似是望到了那远方巍峨的七座巨峰。
何婶来书房找叶心时叶心正在看一本名为“山海志异”的残卷,当听得大哥叶离归来,忙丢了书向膳房行去。虽仅两月未见,但对于常年禁足于府内的叶心来说,少了大哥叶离的相伴,简直犹如数年。
一路穿过假山园子,最后在经过正房时看到了洗浴完毕的叶离。正房是府内供奉叶夫人灵位的地方,一张暗红色长桌上摆放着诸多水果贡品,再上的神位则是三张孤零零的镶边灵牌,其中靠右的一张刻有“亡妻凌容之灵位”的字样,另外两张则奇怪地没有刻字。香炉之中插着已经燃好的两根红烛。
叶离手持三香在供桌下的蒲团上跪地拜了三拜后,起身将香火插入香炉之中,随后又拜了两拜。叶心见到此景,悄步走了进来,也取了三根香走到叶离身边。叶离见是叶心,心中本有的一丝沉闷融化开来,微笑着接过叶心手中的三香帮他就着红烛点燃后递与他。随后退开身去,看着叶心行礼祭拜完后,二人一同向膳房行去。因着叶心口不能言,叶离也并未多问,只是等着叶心手势笔画着问他一路上的趣事后含笑回答。
到达膳房,只见此时饭桌上已是摆满了各色菜品,叶丰年早已已等候多时。叶离这两个月出门在外,又何曾有此口福,不禁食指大动。三人自也知晓,当下风卷残云。席间叶离竟是连话都很少,只顾着享受美食了。叶丰年和府中众人看在眼里,不禁觉得好笑,看来这两个月大公子是真的馋的不轻。
饭罢,一切都收拾干净后,叶离这才缓过神来,神色间略显尴尬。但对家中这顿饭菜的满足之意任谁都看的出来。
“咳,近日那王婆又来替你说亲了,此次是城东的萧家二千金,据说才品相貌都是极为出众……”叶丰年见情势尚可,便把最近一直所想的麻烦事说了出来。
一旁的叶心听到此话,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一双眼睛不自觉的看向叶离,显然那王婆来说亲时他也是在场的。
然而,叶离显然已经吃惯了这一套,当下微笑回道:“爹,孩儿一切以入那文殊阁为重,实在是没有闲心去想这些的。”
叶丰年对于叶离的回答没有半分恼然,只是随意地道:“如此的话,还是要你自个去找那王婆说明白,不然你爹我烦都要被她烦死。”
叶离见他放弃也是送了一口气,释然道:“自然”。然而这时,他却看到坐在身旁的小弟叶心手指笔画着:“大哥,那个萧姐姐人很好的,这两个月,她常常来家里,而且带来了很多小物件随礼。”
叶离眼角禁不住一阵抽搐,这当爹的也就算了,为什么这小弟如今也被收买了?不过他也只是内心这般想着,很快又使出了惯用的伎俩,连忙道:“心弟,你想不想看这次大哥特地给你带回来的东西?”
果然,此法百试无一不灵,叶心当下眼睛就亮了起来,显然是很想的。
叶离不禁有些得意,也不看对面老爹那不屑的神色,把手伸入怀中,取出了一枚亮闪闪的小东西,仔细看去,竟是一枚宝剑形状的玉佩,在剑柄处穿有一根金丝,看其尺寸,怕是值不少价钱。
然而当看到叶离拿出来的东西时,叶心眸子却是暗淡了下来,显得有些失望。叶离笑道:“此物,乃是我在河阳城的夜市里淘到的,算得上是珍品。我看心弟你常年所佩戴的那块黑玉品相总是不怎么如意,便把这东西送给你了,来,心弟,我帮你换上。”
他伸出手来,想要替叶心换上,却见叶心身子后倾了一些,显得有些不情愿,不禁觉得奇怪。叶心身上那块黑玉虽然佩戴多年,但终归没有任何出彩之处,且形状凹凸不平,又怎能与这块白玉相比?
“离儿,不可。”这时,叶丰年突然在一旁呵止道。
“可……”叶离还想再说却被叶丰年抬手打断。只见叶丰年在他面前难得地严肃道:“心儿的那块黑玉,自小便是挂在身上的,还是不换的好。”
“既然如此,是我思虑不周,心弟勿怪。”叶离倒是洒脱,当下不再纠结,收了那块宝玉,坦然道:“不过,我那还带回了一些其他的有趣物件,若是想要,心弟你尽管去我那取就行。”
叶心眉目舒展开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家三口很快将此事揭过,然后又是笑谈了起来。说来说去,叶离又提到了他在河阳城听说书人说的三十年前正魔大战的故事,他记性极好,此刻更是能把说书人当时所说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叶心安静听着,只觉从叶离言语中一幅恢宏壮丽的朦胧画面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名门少侠,御剑飞天,肆意恩仇等等无不挑动着他稚嫩的心弦。一旁的叶丰年只是静坐一旁,面上泛着柔和的笑意,深沉双眸却带了久违的惘然。
叶离讲完一段落,看到叶心听得兴致高涨,不禁喝了口水,欲再续前话,却被叶丰年叫住:“离儿。”
“恩?爹怎么了?”叶离顿住,不明所以。
叶丰年看向窗外如墨的黑暗,缓声道:“你觉得修真一道真似那般畅快么?”
听得此话,叶离一时失言,叶心也是面露茫然之色,不知叶丰年为何会问这个浅而易见的问题。修真之人掌天地灵力,集天地造化,在凡人眼中莫若仙人一流。且修真一途重在机缘,芸芸众生,正真踏上修真坦途的不过尔尔。
但只是片刻后,叶心就见叶离轻笑一声,断然道:“其实也不尽然,正所谓能力越强,责任越大,想来修行本事越高,就越应为宗门为苍生负责,就像正魔大战时那些不幸殒命的正道弟子,苦苦修炼,到头来却不过是黄土一杯,如此说来,倒还不如凡人安稳一世来得自在。”
叶丰年收回目光,低头轻抚了下茶杯,面上带有些许的涩意。他虽已年过半百,但一直不显老态,若不相识的人咋一看到他,还会以为他为叶离兄长,这一点,也常为旁人所叹。
然而,现在叶离和叶心看着垂首的叶丰年却突然觉得爹老了,就像一直埋藏于心的疲倦和沧桑此时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叶丰年用茶盖挑去了杯中浮沉的点点茶叶,抬头看向叶离和叶心,轻声问道:“若有机缘,你们兄弟二人可愿修行?”
叶离一向伶俐,此时却呆住了,一旁的叶心绞着手指,显得不知所措。
叶丰年只是继续低头泯了一口淡茶,似在等待兄弟二人的确切回答。
半响,叶离回过神来,衷心道:“即便是有机缘,我也不愿,爹你知道我这性子,还是现在过地快活些。”
叶心也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叶丰年轻叹一声,释然笑道:“就知会这般,不过如此也甚好。”
窗外不知何时洒下了瓢泼大雨,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剩滴滴答答雨滴敲打屋檐的声响。
“喝酒么?”叶丰年起身问道。
叶离和叶心都是摇了摇头。
叶丰年行到酒架旁取了一坛酒下来,给自己斟满一杯,饮了一口,笑道:“离儿你已成年,以后定会喝酒的。至于心儿嘛,年岁尚小。”
叶离晒道:“那是爹你好这一口,我可不喜。”
叶丰年喝完,又倒了一杯,低语道:“酒又有什么不好呢……”他闭眼,似在雨声中回忆着什么过往旧事:“离儿,接着说之前的正魔大战罢,我也很是好奇。”
叶离看向叶丰年,却没再言语,直到片刻后满怀希冀的叶心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朗声接着之前的故事道:“那时魔教众徒集结,一起攻打龙首宗和青霜楼两派……”
叶丰年静静听着,一杯又一杯苦酒下肚,直到深夜,叮嘱叶离和叶心兄弟二人回去就寝后,才略带着薄醉向正房行去。
香炉内的红烛和香火早已熄灭,只剩残余的灰烬。他在黑暗中取出了一块帕子,细细拂去了那三块灵牌上沾染的薄灰,随后点了新的红烛和细香。静立片刻,忽又走进了正房后面的内室,回来时手中提了一个暗黑的剑匣。
他盘腿在蒲团上坐下,打开剑匣,现出里面蒙尘的剑鞘来。
“锵锒”一声脆响,剑身出鞘。
恰似一道寒霜翩跹起舞,又若一缕微芒飘渺如烟。
修长剑身倒映着幽幽烛火,透着淡黄色的柔光。他举起剑,自上而下凝视着,在那里,朦胧现出一张肃穆沉静的面庞来,心头竟是有些恍惚。
屋外的风声又紧了几分,连带着如丝细雨吹到了身前。
从几时起,眉宇间的凌厉磨成了平润,就如这不摧的剑锋染上了尘世烟雨。
一缕湿润发丝随风拂过剑身,飘散而去。
微不可觉的叹息声散落在了风声中,他拾起匣中软布,擦拭着手中利剑,任由风雨交加,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