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小哑巴又是怎么和雨竹峰及炼血堂同时扯上关系的？”
枯心纹丝不动，平淡道：“有些事，你不必知晓。若是有这好奇心，自己去寻便是。”
洛尘衣一时被堵的哑口无言，心中暗道这冰块口舌实在厉害，与其争辩真是十有九亏。然自己和小哑巴的命此时显然尽数握于她手，也不敢像往日那般造次，加诸身躯依旧疲软，当下也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
只是，眼前还有一事需求于面前这人，却又难以开口……
“你这般忍而不发，幽冥印可是好受？”良久，枯心转身，目光涣散道。
洛尘衣只觉一口气提不上来，胸闷难当，切齿道：“你双目失明，若不找到并生化明荷只怕也不好受！”
“无须你多虑。”枯心语气波澜不惊，掌心诡异黑气缭绕，缓步靠近。
“停！”在二人仅距半步之遥时，洛尘衣再压抑不住，气喘出声：“我此去所求，不过是为解这幽冥印而已。”
“我知晓，你与我说过的。”枯心冷道，旋即弯腰揽住洛尘衣，让其背过身去。
“那，你……”洛尘衣惊疑不定，只是突然间的一股熟悉暖流自枯心覆于后背的纤手中流入，很快融化了全身冰冻。
一时无话。
洛尘衣只觉全身迎来了久违的生机与气力，体内真气也再不像之前那般凝滞。
许久，红线隐去，枯心收回手，呼吸稍有紊乱，连带着仙剑光圈也缩水了不少。洛尘衣拢衣转身，一向伶俐的她心中激动万分，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是真的！是真的！
阿母的指示总归没错，自己这幽冥印，并非无解之症。自己这十数年靠阿母和影叔用真气吊着的命，终是寻到了一丝希望。
心中无数念头呼啸而过，抬眼看去，却见枯心已盘坐休憩。
“多谢。”
万般情绪最终只化作了嘴边干巴巴的一句，连洛尘衣自己都深感惊诧。莫非是和小哑巴待了一段时间，自己竟也变得木讷了么？这在以往可是从未有过的事，但眼下自己确实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将心中的喜悦之情向眼前这垂眸的白衣女子宣泄出来。她正心绪不宁，以至于连枯心那一声淡淡回应都不曾听清。
直到突然间，一瓶伤药自枯心手中掷出落入洛尘衣怀中，翻滚两下后，落于地上。
“你身上若是见血了，也可涂抹，药效甚好。”
洛尘衣低头看着地上那曲线流畅的玉瓶，怔了一会，随即伸手拾起，回道：“有时候，我倒羡慕你这般人。”
话语落耳，枯心刚收回的玉手又不经意微微握住：“何以见得？”
洛尘衣却是展颜一笑：“什么何以见得？你这样的生活不好么？又在雨竹峰这般无拘无束的门派。不像我，虽名为圣殿幽冥殿下，但却不过是一个终日徘徊在鬼门关的活死人。看惯了教内上下无缘无故的杀戮，连个清静的地方都寻不到，除了阿母和影叔，这世上又有几人真心希望我这条残命延续下去呢？正道之人无不对我等深恶痛绝，教内徒众虽表面恭敬却也不过是希望我早早断了幽冥圣母一脉的传承才好……”
她笑颜如花，仿佛脱口而出的不是自己，而是某个不想干人的命运。
只是，越来越低的诉说语气却无论如何掩盖不了深藏于心的悲苦。
枯心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语气渐渐柔和了些许：“若是你说的是以往的话，那现在我应该也能算一个罢。”
洛尘衣的笑容陡然凝固，随后缓缓化去，她往前挪了几步，好更清晰地看清此时枯心面无表情的玉容，那双陷入黑暗的双眸并无丝毫波动。
“不都只是说说而已么？”她喃喃道出了以往重复的话语：“世人皆有一张嘴，是非善恶美丑，都不过是空口杂谈，真正不管不顾护你的，无非两类，一是至亲，二是傻子。”
“你的意思是他是傻子么？”枯心直截问道。
洛尘衣神色复又明朗起来，看向一旁昏迷不醒的叶心，轻轻道：“他是傻子，我又何尝不是，你又何尝不是？只是傻子在世上总是会吃亏的。我救他，他也救了我，这样算起来也是恩怨两清，倒是你活成了活菩萨。”
枯心眉眼微动，却再无以言对，浓重的黑暗有着侵蚀心明的趋势，只得随意开口道：“上药罢，歇一会，等他醒来，我们离开这。”
“那之后呢？”
枯心缄默，随后淡道：“随我回雨竹峰，我在玉烟经上的修为只能暂缓你的病症，真要根除，还需请师傅出手。”
话音落地，光圈似乎将一切声音全数隔绝开去，再无一点声响。
洛尘衣开始给之前几番争斗中受到的擦伤上药，虽然怀中自己也有上好的伤药，但既然接了枯心的也就没有继续推辞。
轻掀开湿润薄袖，就见道道淤痕和伤口，触目惊心，身体其余地方倒无大碍。当时自己也是因为被树妖缚手，加之蛰伏已久的幽冥印，才会狼狈被擒。
如此算起来的话，小哑巴倒是救了自己两次。
她回眸看了看俯卧的叶心，随即把那种淡蓝色液体在各处伤口涂抹均匀，原本还阵阵刺痛的伤口应时传来温热酥麻之感，就像被舌尖轻轻舐过，好不自在。
眼看着瘀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洛尘衣不由得眯了眯眼，随口向一旁如玉像般坐定不动的枯心问道：“这等灵药出自雨竹峰内哪位高人之手？”
“师傅所配。”枯心淡道，失明的浅眸有如早春落雨的池水，溅起一丝丝的涟漪。
“你师傅待你很好的么？连这等奇药都让你贴身带这许多。”
“师傅常闭关，又怕我一人练功受伤，故给我备了许多，道是能疗伤袪疤。”不知为何，枯心开始整理身上本就不显凌乱的衣襟。
“你师傅这等奇人，名号应当十分响亮罢？”洛尘衣状似无意地问道。
枯心纤手略有停歇，接着道：“雨竹峰自立派以来，就一直避世而居，这点你应该早便知道。”
“那你师傅总归是有个名号罢？不若等我们逃出去到了雨竹峰又当如何称呼？”洛尘衣一边上药，一边不依不饶。
枯心的手忽地顿住，像是终于寻到了什么，原本还稍显急色的清雅面容终是放松下来，一字字地回道：“天琊。左王右邪，是为琊。”
“是美玉呢！”洛尘衣心领神会，赞许道。
枯心微微颔首，表情虽无太多变化，但洛尘衣还是捕捉到了其中一闪而过的愉悦。结合之前枯心谈及师傅一人时的种种表现，一时觉得奇怪非常，当即不紧不慢地询问道：“常听你提起你师傅，要我说，你师傅是男的还是女的？”
枯心身子稳住没动，又听洛尘衣得寸进尺地轻笑道：“我猜猜，你当是仰慕他……”
刺啦！
一声尖利布帛撕裂之声，原是枯心本手捏的白衣一角被其硬生生撕下一块。
枯心抬头，冷道：“你说什么？”
虽然明知道此时与自己对视的那一双明眸早已失去光彩，洛尘衣还是被枯心周身冷入骨髓的寒意给震慑住了：“没，没什么……”
枯心伸手将那块撕下的长条递予她，道：“包扎伤口用。”
洛尘衣踌躇了一会，终是接下，默默包扎起来，神思游走间，忽地脑海中冒出一事，脱口而出道：“圣教之中可还真有此等传闻，所以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你……别在意。”
枯心只是双目无神地盯着她，身姿挺直，冷笑道：“魔教有这等事也不足为奇。”
“……”
再无言，二人一直等待着叶心苏醒后再做打算，不知不觉间，整个林子再度恢复了最初的斑斓色彩，那些妖蝠在光圈外徘徊许久后终是不甘离去。
“倒也奇怪。”洛尘衣看着再度敞亮的环境，自语道。
“没事了么？”枯心察觉到光圈外的异动越来越小，开口询问道。在听到洛尘衣肯定的应答后，便将那柄悬置许久的仙剑收了回来。
洛尘衣刻意打量着她手中非凡不俗的仙剑，衷心道：“真是把奇剑，可有名字？”
“浮情。”枯心执剑在手，淡然发声。
“浮情……也是你师傅取的？”洛尘衣试探地问道。
枯心轻点颔首，算是默认。
过得一会，洛尘衣起身在四周转了转，在瞥到原本树妖上倒插着的残剑时不由吃了一惊，再看身后躺着的叶心时，眸中一片复杂。
“等到他醒过来，我们便先去寻那并生的化明荷罢？”洛尘衣走到枯心身旁，俯身建议道：“化明荷乃古籍上所载的奇物，若非在这地方，只怕不可能再遇见，你若因此而白白变做了瞎子，岂不冤枉。”
枯心静坐不动，不做任何表示。
洛尘衣又道：“你这般，就算自己不在意，等回了雨竹峰你师傅也会痛心的罢？况且现在你二人一个失声，一个失明的，今后的路怎么走？”
“等他醒来再作商榷。”最终，枯心也只是以这个着实低级的借口塘塞过去。
又一次被泼了冷水，洛尘衣悻悻然地结束话题，移步到树妖残躯旁，稍稍费力便将那把只剩两尺不到的断剑拔出，随后收入袖中。
站立片刻，观察了下四周，洛尘衣见枯心再度闭目修养起来，知其这一路来定也是坎坷不断，难得休憩，可为何……又肯给耗费大量元气助己镇压幽冥印呢？
眼神牢牢锁定在枯心端坐背影身上，心绪恍惚，只得一叹作罢。
也许，世间真有这般真性情的人也说不定。往日自己居于圣殿之中，怎会相信这等言论，直到如今亲身体会，才发现并非如此。
她是，小哑巴，亦是。再远点，那叶离，安若……
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浅笑，这一趟虽然出来已久，且看遍无数繁华美景，却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这实实在在的人间情暖。
脚步不自觉地靠近了叶心，却被身下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拉回思绪。
叶心蜷缩的身体因为剧烈咳嗽而颤抖不已，滚滚鲜血自唇边溢出，染红了下半张光洁面庞。洛尘衣飞速揽起他，却被叶心眉心间的那一道熟悉黑色印记所震慑。
冥冥中，除了血腥气和和先前枯心所涂伤药的竹林香气又多了一股怪味，虽说不难闻，但漫入口鼻之后，引人尤为气闷。而一切的源头，就是此时依旧昏睡不醒的叶心。
“枯心！”
洛尘衣手捂住叶心嘴角，纤细五指转瞬间就为粘稠鲜血所玷污。
“是奈何劫！”
枯心一个呼吸间就起身到来，待嗅到自叶心全身散发而出的怪味时，不禁惊异出声。
“什么？什么奈何劫？你有办法？有办法就快用，不然他现在这状态，不消一会，就流血死了！”洛尘衣火急火燎道，连自己都未曾注意到这从未有过的紧迫感来自何处。
枯心抚到叶心脖颈后，仅凭感觉在左下四分处凌厉两点，吐血之势竟直接延缓，直到止住。
“好了？可他眉间这黑印还未消。”洛尘衣半是犹疑地问道。
“黑印？”枯心挺直身子：“只是止住血而已。”随后在洛尘衣的引导下，又伸手轻触了触叶心滚烫眉心，低声道：“如此的话，也说得通了。”
“奈何劫？是蛊咒么？”
枯心又道：“并非，只是师祖取的名字而已，实质不过是基于玉烟经的一种诡异术法。我早先却也怀疑过，不想正是如此。他就是被人下了奈何劫，才致使无法言语乃至无法发声。”
“我有印象。”洛尘衣放下叶心，垂眸道：“听阿母提点过，言那位往昔就用此法惩戒过对阿母出言不逊的教众。只是，怕不只是促人喑哑这般简单。”
“会堵塞经脉，使人修为倒退乃至无法修行。”枯心清冽道。
洛尘衣叹道：“还说不属圣教么？这等手段放在正道里可是受万人唾弃。”
“我从未言明雨竹峰归属是为正道。”枯心薄唇轻抿，回绝道：“也从未有过你这师妹。”
洛尘衣此时却无心蛮缠争辨，应承道：“是了，是了，雨竹峰天琊上人座下就只收有你这么一个单传徒弟，可好？”
枯心面无表情，涣散秋瞳静若止水。
最终，还是洛尘衣接着问道：“奈何劫可有得解？”
枯心淡道：“既为师祖所创，解法我也略知一二，不过行与不行，还待具体一试。”
“试试总不吃亏。”洛尘衣凝眉道：“不过，还是等你恢复好了再试罢，不要得此失彼。”
“等她恢复好了，这正道小子命数也该绝了。”低沉男音自背后突兀响起，枯心陡然祭起浮情剑，正待动手的片刻，却被洛尘衣抬手拦下：“影叔。”
灿然光影中，脸遮青铜鬼面的男子立于不远处，一袭黑衣化做片片彩霞。
“小衣，莽撞了。”被唤作影叔的男子注视着身前两个少女，平静道。
洛尘衣擦净手，随枯心起身，如释重负道：“下次不会了，影叔。”她又拉了拉枯心的衣袖，柔声道：“而且，若是她死了，好不容易寻到的线索不就断了么？”
鬼面男子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了句：“总是如此。”随后，却再无责备之意，而是迈步走了过来。
洛尘衣赶忙向枯心介绍道：“这是影叔，陌影，此次随我一起东行寻雨竹峰的。”
枯心目不能明，但依旧面对着陌影，淡道：“陌影前辈早先在河阳城就见过了罢？虽说那时天刚破晓，我在明，你在暗。”
陌影青铜鬼面下传出一道清朗笑声：“你的眼力倒是不输你的修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