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解决突袭闯入的异兽之后,岩洞之内再度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杀招不过一剑,却近乎榨干了全身所有的力量与灵气,若是洞外兽群听到洞内响动亦或嗅到丁点浓烈血腥气息而随便闯入一只,只怕叶离就只能甘作刀板鱼肉,乖乖受死。
果不其然,苍天不负有心人,在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之后,洞口方向又传来了咚咚踏地声响,听起来密集繁复,想来不止一只。
叶离勉力坐起,却连拔剑的力气都施展不出,脑海之中霎时白做一片。
“吼……”
就在此时,一直痴迷虎咽着地上流淌浓稠血迹的小兽,终于有了力气自叶离轻压于它身上的掌心挣出,随即连退数步,兽目圆瞪低低嘶吼。
叶离一眼都未曾看它,只是死盯着洞口,神色不定,心跳之快几欲破膛而出。
小兽愤愤扬爪,看来恼羞成怒,然而只一会却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它猛地转身,抬头轻嗅后,细尾突地竖起,高声咆哮着一跃而出,恍若离弦之箭。
叶离一时愣住,心情却依旧不得片刻放松,只得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
小兽的咆哮声此刻虽然隔得远了,但也不再似之前挨饿时的那样萎靡无力,倒是有了几分威严。只是,凭那瘦小之躯岂能挡住天生的狂野兽性?叶离苦笑一声,再度试着拔剑,却依旧徒劳无功。
忽然,耳边沉寂下来,没了小兽的咆哮,也没了兽群隐约的脚步声。一个另人心寒的念头悄然滋生,叶离冷着脸,屏息注视着小兽离去的转角。
出现的,该是熟悉的一只,还是,一只加上一群……
嗒、嗒……
小兽昂首阔爪,一步步自转角处走回,兽目盯着叶离带了几分示威的意味。
这一声声像是敲打在叶离紧绷的神经上,直到它最后重新走到母兽尸体旁边趴下,洞外也再无动静,叶离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多谢。”许久,叶离也不管其听懂与否,冲着小兽由衷道。
小兽打了个小小的响鼻,瞥过头,傲气凸显。
叶离自嘲一笑,身形垮下喘息片刻后,还是坚持着打坐调息。
早在苏醒当初,叶离就已察觉到这岩洞内的天地灵气比之外界似乎浓郁不少,如今体内涓滴不剩,再修行吸纳,更觉久旱临甘露。
闭眼入定,记不清运行了多少周天,直到最后全身充盈,再继续下去已是收效甚微才睁眼苏醒。
石洞之中依旧明晃晃地一片,地上蔓延的血迹也凝固成痂,像是晶莹的血玉。压抑已久的燥热涌遍全身,渴觉尤为明显,而洞中唯一泛着的水亮不过就是那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软肚随着呼吸缓缓律动的水青小兽。
叶离舔了舔皲裂的嘴唇,随即拔剑起身,踌躇一会便孤身一人向洞外行去。
若不趁早脱身,难道还等着自己修为提至玉清四层得以驱物不成?
依卷所载,寻常人达此境界一般需数十年时间,自己短短时日就突破玉清三层实乃骇人听闻,然要说这玉清四层,叶离实不敢妄自尊大。
等到那时,自己只怕早已入了兽肚或者在这奇怪的石洞脱水而死。
若我死了?心弟又当如何?爹的仇怨可还有化解之日?
叶离心绪杂乱无章,但脚下丝毫不慢,只一会便再度来到岩洞洞口,直面无尽深渊。
奇怪地,原先峭壁洞口间跳跃来回的兽影和此起彼伏的兽吼一齐消逝无踪,徒留苦风如歌似泣。
虽然地底不分白天黑夜,但兽群也是需要休息地么?
如此甚好,叶离姑且相信自己的这个猜测,随后看了看嶙峋陡峭的崖壁,沉神运气后就放身而下。
沧澜剑身之利,插入崖壁自是极为轻松,除却细微的摩擦之音近乎无声无息。叶离就这般借着沧澜之力,手脚并用一点点向下挪移。
如此下行不过丈许,叶离一个抬头,忽然瞧见了原先洞口处正有一双炯炯猩红的兽目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那兽目不大,只不过在幽暗中显得有些突兀,叶离这才分辨了出来。
是那只小兽,叶离喉咙滚了几滚,停下了动作,二者视线穿过蒙蒙灰暗无声对撞。
随后,小兽磨爪,仰天咆哮……
“……”
叶离一时呆滞,任由那尖利高亢之声散落四野,带起一片沉睡已久的兽吼。
再回神,视野之中突然一暗,一个柔软之物扑到了脸上。叶离一把捞过,在看清是那张牙舞爪的小兽时,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只觉甩手不是,不甩却又难解心头之恨。
可是,眼下显然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他考虑,眼角余光瞟到的地方,正有道道粗壮兽影直扑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叶离也不顾小兽的反抗,将其径直塞入了怀中,双手狠然发力便要重新向上爬回岩洞。
不过,双手终究比不过异兽鳞片下肌肉虬结的四爪,眼看再上两寸就得暂时脱险,叶离背心就受了一爪,登时痛入骨髓。
右手忍痛上插一剑,不料神思恍惚间插入了松散石缝,再发力,身体一空,连剑一并坠下。
叶离双目圆睁,惊恐、不甘、遗憾、种种情绪一一流泻而过,最后催生出无坚不摧的求生意志。
万籁俱静,时间暂歇,唯有一缕苍青破空而出!
沧澜剑柄脱手,有若九天毫光,斩尽万般诡暗!
驱物……
生死攸关之际,叶离终是领悟此层,正式踏入修真殿堂。
狂风兽吼之中,沧澜载着惊魂未定的叶离一剑绝尘,直入地底深处,身后成群异兽也在哀嚎良久后渐渐平息。
叶离身体负伤,又是头一次御剑,灵气运用实为勉强,在堪堪飞出一阵确认大致没有危险后就缓缓降下摔落在地。
他仰躺于身下不知是何颜色的泥土之上,大口喘息,眸中却流露出难以掩盖的喜意。
只因,那把散发着淡淡柔和的剑身就这样漂浮于眼前,随心而动。
他就这般操控着沧澜笔划许久,直到灵气枯竭精疲力尽,才大笑两声,收剑作罢。
周身黑暗无边无际,叶离却似找到了倚靠,再无早先的那般恐慌无措,刚想坐起调息,不料怀中一物落出,在地上滚了几滚,随后抖动着站起。
小兽因为浑身湿润,这般下来沾满了泥土,抖了许久后似还嫌不干净,干脆一边打着响鼻一边拿爪垫擦自己那皱做一团的小脸。
等它自认收拾完毕,心满意足地放下爪,这才发现对面的叶离就一直这样看着它这奇怪的动作许久。
一人一兽无声对视,气氛再度剑拔弩张起来。
叶离想起不久前眼前这小兽的害人举动,只觉背上的伤口又痛了几分,但见小兽却是习惯性地蹭地磨爪,也不知是准备趁叶离不备给他来上一记还是蓄势逃跑。
“来。”
最终,还是叶离放下前嫌,向小兽伸出了友好双手。
小兽在叶离伸手出声的一刹,猛然警觉地退了一步,但很快,在发现叶离维持着那古怪姿势一动不动后,就慢吞吞地靠近了他。
嗯,不愧灵兽,尚通些许人性。
叶离眼看着小兽乖巧着走近,也不觉反常,只是心中有些感慨。
若是日后能压制其嗜血好杀的本性,倒也不妨收于身侧……
啪!
脸上一记脆响,打地叶离直接蒙圈。
而小兽在一击得逞后,就迅速弹跳远离,末了还不忘摇爪摆尾,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
“……”
最终,叶离也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没有追究,而是将之弃于一旁不顾,闭目打坐调息,一气呵成。
“吼。”
本还全神贯注,时刻准备逃遁的小兽放下爪,傻傻立在原地,随后低吼一声,似乎有些不满叶离此刻的反应。
只是叶离不为所动,它又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时不时伸爪勾衣骚扰,乃至最后做出就要独自远离的态势,叶离依旧真的入定一般纹丝不动。
在没走几步后,小兽兽目瞅了瞅黑暗的远方,还是悻悻然地趴了回来。
小兽本还一直坚持盯着叶离挺拔盘坐的身影,到后来百无聊赖微眯了兽目,再到后来困倦之下干脆闭眼呼呼大睡起来。
时间就这般在一人一兽无意识的情况中缓缓流逝,直到旷野的风声裹挟着点点异动拂过二人的身躯。
小兽倏然爬起,昂首看向不远处的天际。
那里,道道华光灿若繁星,划过夜空,落于大地。
小兽磨了磨爪,不自觉地又靠近了叶离一些,一双兽目盯着前方那隐约晃动的异芒,警惕而又茫然。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身前数步忽然止住。
小兽看到沐浴在华光中的那人,嗖地一声藏进了叶离的袖子。
“找到了!魏师哥!”
幽暗之中,少女回身高呼,喜极而泣。
…………
“小哑巴,在想什么?”
洛尘衣拍了拍叶心的肩,让叶心混身一颤,回过神来。却见面前的少女青丝掩面,嘴角噙了抹莫名的笑意。
“没,没什么。”
叶心心中一阵慌乱,迅速移开了视线,状若无事地巡视四周海面。
只是……又有哪里不同了呢?
二人现在正坐于洛尘衣自化明花海牵引而出的一片硕大荷叶之上,而叶心从苏醒到如今也已过了许久。久到,视野中的化明花海愈来愈远,最后消逝成烟。
无情的海波,陌生的涟漪。
苏醒后就凭借着洛尘衣的驱物密法操纵这荷叶载着二人前行,虽然速度比不上御剑,但二人都心照不宣地默许了这种方式。
一路行来,洛尘衣也断断续续地讲了自己之后发生之事,再结合叶心的奇遇,就基本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灼灼不染,长探无光,荷莲得名,是为化明。
古卷谓之化明,却不仅仅如此,若是连绵成海,就可侵人心智,另其沦陷幽梦,杀人于无形。
而并生化明荷,更是如此。
这也是起初洛尘衣起初极力央求一定要陌影前去找寻的原因,修为越高,心境通透,抗侵蚀的能力自然愈强。
说来因祸得福,叶心因为早早沦入梦境,这才免去了彻底失明的惨遇。
他半截身体搭在荷叶之上,一路随波逐流,直到后来洛尘衣凭借微霜的气息寻到了他,只是后来再去寻枯心,却只空留一朵淌血残莲,再后来二人久寻无果以至都是神志恍惚,只得作罢。
虽然过去这许久,在梦中自刎之后,叶心并未马上醒来,而是又昏睡了一段时间,睁眼后的一幕却是永生难忘。
待一切梦都已逝去,浮光化作泡影……
她自灼热荷花深处走来,让人几欲忘却自身呼吸。
紫衣轻摇,步步生莲。
世间再无更美的愿景。
“当时情况混乱,你那古怪黑玉里藏的天书之力爆发后,玄蛇就疯了一般,我和影叔也分散了。”洛尘衣见叶心回过神来,敛容肃道。
叶离听到天书二字,开口道:“你,早便知道这黑玉里含有天书么?”
洛尘衣轻笑着摇了摇头:“若你那黑玉不碎,我又怎会知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就是天书开篇所言。我虽早猜到你这黑玉里当藏了什么宝贝,不曾想是这等天地至宝!虽然依你所言这天书不过残卷,但天书消失千年,如今落于你手,实不知是福是祸。话又说回来,你真不知这黑玉是谁给你的么?”
叶心沉默半响,最终只是低声道了句:“许是……我那已过逝的双亲罢。”
洛尘衣眸子微动:“你那双亲却也是厉害人物,这黑玉不光藏有天书,从之前的表现看好似还有着许多其它的妙用,如今这般碎了,也是可惜。”
“妖女。”叶心忽然唤住她,这也是他头一次这般直视着她唤她,叫的依旧不是名字,叶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改口重唤了一遍:“洛尘衣……”
洛尘衣却是摆了摆手,颇为无奈道:“你还是唤我妖女便好。”
叶心笑了笑,接着道:“你若是想要修习这天书,我可传授于你。”
洛尘衣整个人忽然震住,神色亦是转冷,许久,她开口,语气有若暗藏岩浆的寒冰:“我需要么?”
叶心依旧直视着她,只是略显得局促不安,又听她道:
“修习天书,乃至全天下所有修真之人,无非为了功参造化,得长生之道。这些皆非我所求,你既修得,便是你自己的机缘,我又何需你再授予我?”
她说这话时,清亮目光不偏不倚,抵住叶心的视线,直刺他的心底,另其汗颜。
她是洛尘衣,是魔教蛮荒圣殿的幽冥殿下,更是一位恩怨分明洒脱不羁的奇女子!
“是我失言,还望见谅。”
洛尘衣得其诚恳谦语,玉容缓了下来,声音亦是再度柔和:“我也并无它意,只是不想你认为我是那般抗尘走俗之人,天书之事,莫要再提。”
叶心点点头,心中却因她的话而感到些许的暖意。
“至于枯心。”洛尘衣终于再度提到了这个一路上二人都一直回避的名字:“她道行高深,尤在我之上,虽然那时身受重伤,但已经安全离开了也说不定。”
她说这话时语气看似波澜不惊,却又掩盖着不为人知的担忧与愁绪。
叶心沉默,嘴角微动,似要说些什么,但又做罢,只是回首看了看早已不见的化明花海方向。
那一点雪影,一世孤冷,又怎会轻易葬于这地底深处?
只不知,可还有重见之日。
这一路来,她助己良多,可在其落难之时,自己却又是那般无力。
“不知她可有发现那并生化明荷。”叶心想起之前自己心智迷失的一刻于水中看到的并生化明荷倒影,不免遗憾叹息。虽说那并生化明荷就开在枯心旁边,只是她双目失明,纵然苏醒又怎能看见?
洛尘衣亦是想起枯心失明的情况,黛眉微皱:“如此,也是苦了她。只是,连你当初穿越花海时都知道避开长期直视那化明荷,她定也是知晓的,然最后她又是如何失明的?”
叶心想了想,推测道:“或许,她是自己选择失明,而非时间久后堕入幻梦。”
洛尘衣吃惊道:“这又从何说起?她修为高深,且无心魔,怎会如此?”
“许是……因为她口中的那位师傅罢。”
叶心话一出口,洛尘衣就此默然,加诸之前于枯心谈及其师傅时的种种行为表现,最后只得淡淡一笑:
“小哑巴,若是我们得以寻到她,便一起去雨竹峰,瞧瞧她这师傅是何模样,能让这万年不化的冰山如此挂怀,可好?”
叶心伫立一旁,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并无任何答话。
洛尘衣清眸稍稍一黯,声音放低:“你若碍于我圣教的身份,不愿与我为伍,待出去之后,我们二人便就此别过,再无交集。”
许久,叶心只是凝视着她,直到洛尘衣脸上无端显出一丝慌乱,缓缓转过了身去。
“好,我们一起。”
他眉梢释然,喃喃自语:
“你终归,是与他们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