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心和叶离的房间相邻,这一路下来大都是荒郊野岭,许久未曾这么舒服地休息过。叶心先是随叶离去洗浴了一番,随后便是回到房间倒头就睡。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待地听到敲门声时,已经是落日时分。
叶心开了门,只见一个小男孩立于门外,身高只有他的一半左右,一张小脸红润圆满,看来颇为喜人。他的年纪应该也只有八九岁,一双眼睛却时刻透露着灵动与狡黠。
小男孩见得叶心那略显清秀的面庞,先是仔细仰着头打量了一下,随后才故意咳嗽了一声,大声道:“这位客官,晚膳已经备好,请随我去大堂用膳吧。”他说话声音虽然稚嫩但却中气十足,完全不像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
这般语气,让地叶心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他还是叶家二公子的时候。他微微点了点头,却是一句话也未曾回,只是反身将房门锁好。
小男孩见他这般,也不管其它,打了个哈哈,笑嘻嘻地在前方带路。
来到大堂时,叶心一眼就看见了坐于一张靠窗小桌旁的叶离,只见桌上有着七八道菜,都是未曾动筷,便知道大哥是在等自己。
小男孩一直带着叶心走到桌子旁,然后抓着叶离的衣袖不放,义正言辞道:“叶大哥,人我带到了,说好要给我赏钱的。”
叶离笑着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了几文钱,弯腰递给了他,道:“多给你一文,还有一事,去帮我取一壶酒来。”
小男孩当下恨不得高兴地跳将起来,刚走几步却又停下,回首道:“可是,叶大哥,你往日不是不喝酒么?”
“现在喝了。”叶离正经道:“快去。”
小男孩蹦跳着领命去了,过了一会,便又是抱着一壶酒跑了过来。然而,完成指定的任务后,他依旧没有离去,而是看了看周边的人,故作神秘地道:“叶大哥,我再告诉你一件好事,你能不能多加一文啊?”
叶离也是有些好奇,道:“什么好事?告诉我,要真是好事,我就再给你一文。”一旁的叶心看得叶离三年来难得这么放松,也是心头微喜。
小男孩又是看了看四周,确定周老不在后,悄悄地道:“就是,你们上午住进来没多久,就有一个白衣姐姐住进了你们的阁楼里对面,我午间打扫的时候看到的,我敢说,河阳城里还没有这么好看的仙子姐姐。周老头子还不让我说……”说着,他对着叶离露出了古怪的笑容,那表情说是贼眉鼠眼也不为过。
小男孩心里盘算着,以往的叶离若是听到这等消息,定会有所动作。犹记得,当初叶离来河阳城时,如遇佳人,都会趁兴赋诗一首,因着叶离身姿相貌奇好,文采亦是斐然,常惹地人家姑娘羞涩地掩面而走。
“咳咳,这不算好事吧,我刚才说的话也不做数了。”叶离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似也是忆起了什么事情,挥挥手道:“去吧,去吧,要是让你爷爷知道了,你又要挨骂了。”
他这般说着,心里却似空了那么一片,不甚滋味。当初的年少风流,大变后的三年来终是彻底磨灭而去。苍茫天地间,再不复往日少年踪影。
小男孩失望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灰头土脸的走了,临走时还哼唧了几声,显然是觉得叶离在说谎。
待得小男孩离去后,这一旁才真正清净了下来,叶离看着叶心,有些无奈地道:“他是周老的孙子,人很机灵,性子却是顽劣的很。”
叶心也不搭话,而是指了指桌上刚拿来的酒,然后又指了指自己。
“你要喝?”叶离诧异道。
叶心认真地点了点头。叶离看得他的表情,也是不好拒绝。只好取过三只杯子,一一斟酒。把其中一杯递给了叶心,另一杯放于两人中间的桌边,最后的一杯则留给了自己。叶心接过酒,看着叶离所做的一切,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他举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引得周边不少人侧目。
叶离笑着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喝下后,才缓缓喘过气来。
叶离关心道:“还是不要喝酒了罢,吃菜,这几样菜式,你以前肯定没吃过的。”
叶心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满面通红,不知是因为酒劲的缘故,还是被旁人盯得有些窘迫。
二人也是许久未曾吃到如此美味,当下立即开动起来。
席间,叶离见叶心一直盯着底下繁华的街道看,开口道:“我明日便要去参加文殊考了,你若是想去哪玩,叫周一仙陪你去即可,这河阳城,他熟的很。”
“周一仙是谁?”叶心讶异着笔画。
叶离笑道:“就是方才的那个小男孩了。”
叶心不禁哑然,这小男孩的名字可谓非同寻常了。
叶离接着道:“周老本给他取名叫周小二,他小时候捡到了两本号称是仙人所传的相书,便好给人算命,顺便自改了个这般古怪名字。不过你可别信他,他给我算过一次,就在我第一次来这山海苑时,他说我此行必定金榜题名,骗了我四两银子。”
叶心听得此话,不禁笑了一声,对这个周一仙反倒感觉亲切起来。
二人吃过晚饭后,又是在这大堂内坐了一会,方才各自回到房间睡了。
叶心在回来时,想起了小男孩周一仙所说的“好事”。便向着对面的阁楼看去,只见漆黑一片连半个人影都未曾看到,不禁摇了摇头,对这周一仙的性子又多了几分认知。
第二日,叶心起来洗漱完毕后,发现叶离已经离开客栈去参加文殊考了。用过早饭,他便被主动找他的周一仙拉到了这河阳城的大街上闲逛。
说是受叶大哥的嘱托带他看看河阳城的风景人情,实则是跟着叶心混吃混喝。
行到正午时分,周一仙便已经把这整整两条街的美食小吃都吃了个遍。此时他正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在前面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走着。叶心则是颇有些无奈的跟在后头,这一路来,都是他掏的钱……
兴许是周一仙带的道的缘故,这一路来,路边的商贩除了吃的还是吃的,基本看不到别的店铺。但叶心发现,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抬头,就能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脉立于城外——青云山。
周一仙把最后一根冰糖葫芦吃完之后,终于是满足地打了个大大的饱嗝。这才转身来到叶心身边,笑嘻嘻地道:“叶二哥,我不会白吃你的,做为补偿,我给你算一卦吧。”
叶心想起了叶离昨日跟自己说的话,连连挥手拒绝。
周一仙,瞧得他这般,眼珠子一转,气鼓鼓地道:“肯定是叶大哥对你说了我的坏话,哼。”
叶心脸色大为尴尬,周一仙则偏过头,生气地继续道:“不就是因为当初我说他命里缺少红颜知己嘛,他就扣了我一半的钱,还到处说我算地不准,坏了我的招牌……”
叶心有些看不下去,有心安抚这位小祖宗的情绪,便只得伸出手来,让周一仙看看。
周一仙马上又呵呵笑了起来,让得叶心不禁怀疑他刚刚是不是真生气。
他拿着叶心的手好生看了半响,最后抬头看着叶心那有些紧张的神色,认真道:“叶二哥你这命理跟叶大哥可是大为不同呢。”
叶心本就不在意他算的结果如何,只是纯粹为了让他消停一点罢了。然而,周一仙接下来说的话,让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啧啧啧,叶二哥,你这一生可是桃运泛滥,红颜成灾啊。”
叶心嗖地一下抽回了手,满面通红地白了那小脸凝重的周一仙一眼。
周一仙瞧的他这副窘样,在这大街上拍掌大笑了起来,连走路都不稳当了,惹得路人纷纷看向这里。
叶心狠狠地蹬了他一眼,不再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周一仙则是依旧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地说着这般那般,毫不厌烦。
…………
入夜,灯火遍布了整个河阳城,热闹程度丝毫不减。
叶离参加完文殊考,并没有回山海苑,而是直接进了文殊阁所在园子对面的一家酒肆。
第三次了,依旧落榜。
当叶离时隔三年再度坐于那一方书案时,他突然心灰意冷起来,再不复以前来此的意气风发,他手中握着蘸饱了墨的软毫,却一字未动。
写什么?什么能写?他无心去想,最后终是交了一纸苍白。
他置身于周身来来往往的喧嚣人群中,却若无人之境,手上沾染了些许墨迹,也懒得擦洗而去。
一杯、两杯、三杯……美酒入喉,苦在心。
文殊考没过又能如何,他已是不在意了,此次前来不过是了却少时的一桩心愿罢了。他看着白皙手上的墨迹,苦笑一声,自己真正痛惜的是什么?是这双只会握笔的无力双手,和这三年来一直缠绕在心间挥之不去的梦魇。
就这样了罢?
他抬手给自己又续了一杯,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脖颈流下,润透了上身的青衣。
就这样放弃那所谓的雨竹峰,放弃对修真的最后一丝祈望,顺带着把那一夜的血仇永远埋于心底。
不甘、不甘、不甘。
可是又能怎样?自己的这双手永远都不可能像爹一样有执剑斩魔的那一天。
渐渐地,他醉意上涌,扑倒在了这酒桌上,直至店内的小二把他摇醒,说店内要打烊了。
他站起身来,脚步有些虚浮地向柜台走去。
只是,他不经意回眸间却见一道人影依旧端坐于旁边的一处酒桌旁,而店内小二却似毫不在意。叶离不禁仔细看了几眼,却见那人身着暗黄色的道袍,店内的火光映在他那刀削般的面容,凸显了那几道冷峻的线条。他面前摆了一壶酒,两个酒杯,却未曾动过,似仍在等什么人。
仿佛察觉到叶离的目光,那道袍老人眼神淡漠地看了叶离一眼,叶离突觉全身冷汗直出,连酒劲都消了个七七八八。
好强的气势!叶离看他虽未配有什么法宝仙剑,但能感觉出他并非常人,多半是一修真人士。只不知,他深夜在这等的又会是谁?
叶离不再细想,直接来到柜台,伸手入怀,却突觉今日出门忘带了钱袋,一时间好不尴尬。
这边厢叶离正思忖着如何开口,那掌柜的却看了看叶离的装束后开口问道:“公子可是今日参加了文殊考的?”
叶离点点头道:“正是。”
掌柜的手上算盘啪啪一打,道:“公子不知本店的规矩,像公子这般才华横溢的人,只要肯为小店留下个一字半句,便可免去一顿酒钱。”
叶离不禁松了一口气,苦笑道:“自当愿意。”
掌柜的起身领着叶离向一旁走去,只是经过那个道袍老人的桌边时,低声问了一句:“老丈今年还是没等到么?”
却听那道袍老人开口,声音铿锵有力:“无妨,我在这坐一夜便可,许会等到的。”
掌柜叹了一口气,领着不明所以的叶离来到了一处平整的雪白墙壁前,只见宽阔的墙面上,满是墨迹。其中诗句佳篇数不胜数,且笔法各不相同,或狂傲,或淡然,或婉转、、、
叶离正看得出神,掌柜已取了笔墨来,道:“公子落笔罢。”
叶离执笔静思良久,竭力想要把往日所读的各色词藻连出一首像样的诗赋来,脑海中却是空白一片,不时闪过一些难以忘怀的片段。
渐渐的,他尚还有些迷糊的心绪彻底陷入了那些灰暗潮湿的记忆。
模糊场景中,他似又回到了半月前在那祈峰古亭中的一晚,只是四周下着大雨,一道鬼影出现掳走叶心,在无边夜色中奔袭。随后,叶丰年出现,依旧身着那熟悉的藏青长衫,神色肃穆。他手一招,一道青光猛然划破天际,连带着把叶离也震醒过来。
“沧澜、沧澜……”叶离口中念念有词,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而一直默然坐于一旁的道袍老人,突然转过头来,面露厉色,牢牢地盯着叶离。
叶离忽地提笔,在墙上一隅肆意挥洒起来。
笔落,诗成。
“高崖风惊万木影,月台雨落千山形。
何须更问四海事?剑起沧澜化尘心。”
掌柜低低地念了一遍,抚掌连声赞道:“好诗句!好意境!公子当真好文采!”
叶离擦了擦额间冷汗,低声道:“谬赞了。”
“咔嚓。”
一道刺耳之声,在一旁响起。叶离和掌柜同时向那道袍老人看去,只见原先他手中握着的那只雕花酒杯此时完全化成了粉末,而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凌厉的气势。
“老丈……怎么了?怎得突然……”掌柜干涩问道。
道袍老人缓缓站起,一拂衣袖,那桌上散落的粉末顷刻间飘散开来,一双如鹰利眼死死盯着那首诗以及旁边僵立着的叶离。
叶离面色不改,但双手不自觉地紧握起来……
道袍老人注视良久,忽地长笑一声,沉声道:“好诗,只不知你又怎会知晓沧澜?”
这句话犹如一记惊雷落入叶离耳中,让他身子骤然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