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很长。李青露睡下、姚悦起身的同时,新城老黄家的二层露台上,大黑打了个呵欠,从地上爬起,越过望月入定的老黄和小陈,伸爪把插着电水壶的插板开关关上了。
从老城回家后,陈迎欢和黄九指在阳台上排坐,开始了入定。他们以灵识查探体内的状况,最后一次确认昨夜遭难后的状况。从灵府,过元宫,至气海,三盏关轮转动,周天炁罡淌涌。老黄的神识在中黄庭黄金殿元宫内辗转数个来回,凝视了一阵那尊闭目蜷坐的紫金灵婴,长叹一声,如过天门,穿出氤氲的紫气,无数星光蓝焰在视线中一亮,回归灵台,睁眼醒来。
如今的老黄,越发地疑惑了。三关之内的识海、元婴、气海,是一种物质还是一类观想,他找不出答案。假使某一天身死,把自己的身躯拿去切片,除了经脉异常粗壮、器官功能完美,其他的地方和常人无二。
他并起剑指,心念一动,一道蓝焰自指尖两寸处燃生。晶澈的蓝火跳跃着,像是镜窗一样倒映出他的面孔和眼眸。乌发青容,不可揣测的逆变在物质上发生了,而那种力量的源头,似乎源自另一个空间。
空间?对,空间。人的眉中有百丈的识海,膻中有无边的宇空,下腹有炁涌的河川。这一切的解释,他只能归结为“身体里开辟出了另一个空间”。空间的开辟需要质量的坍缩,一枚银币大小的黑洞便可以吞掉整个地球。意识是怎样从现实跃迁到那里?那并没有经过物理性的入口。
现代物理学承认了维度,承认了虫洞,承认了次元。我们生活的世界,与更高层次的空间,是平行着?还是重叠着?就像铅笔的笔尖能够在纸张上画出山河万物,然后噗嗤一声,穿透那张纸,来到纸的背面。在面对神秘的玄幻时,我们感受到完全未知的恐惧。
玄学本就是与物质相悖的,通往修行的入口,或许是一个精神性的入口、还是更高维度的入口?那精神又如何影响着物质?以炁作为媒介?那么炁到底是什么?炁如何变成了罡?金丹看做能量体的凝结,那元婴又是什么?纯能量生物?
无数的疑问,组合成了老黄的恐惧。他执着于这一切的观察与思考,总想要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否则修行就是“完全随机的谬误”,是一场纯经验主义的模仿。最具有天分的开山先驱,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原始热情,传承下了一套被验证的巧合,后人们在巧合中前进,犹如在黑暗中翻山渡海。
大不列颠有一位叫牛顿的伟人,在苹果树下举着果子问,为什么它们会往下落?人们觉得他发疯了,“果子会往下落,这就是自然啊”。牛顿朝着人群喊,“那它为什么要往下,而不是往上呢?为什么鸟能飞上天、而我们不能呢?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会落向地面呢?”
早古的世人认为这是因为一切的生命源自大地,心甘情愿地被土地束缚。科学照亮了世界,物理的隐秘慢慢被揭开、磅礴的技术革命终于引领了人类的飞跃。从智识与行为上看,当代人与数千年前的人们,是两种人,生活在两个迥异的“空间”。打破了“空间”的,是实践与总结,是最终一般性规律的发现与应用。
哪怕作为一个修者,老黄都觉得修行对于世界是无用的。真正让人们从桎梏中解脱的,是科技,是生产力。既然修行是注定属于极少极少数人的隐秘,它不具有普适性与利他性,更像是一种蒙昧中的阶级特征,是“那个空间”叵测的遗产,用经验的差距将人们分割成云泥的两极。
——何况修行本身完全是一场另类的试验。最勤勉谨慎的人,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元婴之后,可得永生。化神之后,可得不朽。合道之后,可脱牢笼。大成之后,仙凡永别。炁可以让人的肉身获得力量、可以施展玄妙,但一颗子弹击穿大脑或是心脏,金丹之下的修士仍然会死亡。罡可以进化血肉之躯,可以迸发无限能量,但更高量级的破坏性能量仍然可以杀死元婴修士的“肉身”,迫使那个承载着灵识的元婴解体转生、失去记忆。这所谓的永生,在不断的解体中,完全变成另一个能够修行的“人”,跟彻底死亡又什么两样?
元神和合道期的修士,原子弹也是能够杀死的吧?黄九指这样想,无非他们能够携带着部分的记忆与元力重生。所谓的“不朽”、所谓“超脱”,当代科技的未来如果能够完成意识的物化、保存、封装和移植,不也可以让一个人永远地存在?
老黄手中的蓝焰在心潮中猛地一涨,燎到了他的头发。一股焦糊为气味散出,他手指一合,熄灭了真火,然后看向身侧。陈迎欢的动静一如既往,牵合炁脉、引动天象,莹熠的青光如星河耀流,从天上直降。
啧啧。老黄砸了咂嘴,复杂地摇了摇头。他见过陈迎欢唤出的青蝉后,隐隐发现了什么,但他说不出。陈迎欢的青炁,在性质上比这个时代凝练出来的炁更高级。同样是碳元素,有的变成了石墨,有的变成了金刚石,他只能这样解释。那只青蝉或许是曾经的元神,还是别的什么?他看不出来。
像是一种冥感,从那一夜战过天魔之后,他常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拧紧眉头。他似乎懂了自己的师傅、那个酒糟鼻的老头为什么爱喝酒。腰间别着的宝贝从葫芦换到牛皮袋再换成白钢酒壶,从宣统年一直喝到了建国后。
——那一年的山谷中,披着棉衣、穿着蓝裤的老头把他一踹,嘴里咳出血,往云头飞去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每年要给我供两瓶茅台,记着了!别的我不喝!”
陈迎欢胸口一鼓,张口鲸吞,青碧炁流长吸而入。他睁目,眸中青芒闪过;别过头,老黄正出神地望着他。
然后流泪了。
“你啷个了哦——老黄?”
“没。没啷个。风眼,风眼。”
开州新城的五桥区,是规划中的核心商务区。已经建成了大半,包括新世纪、万达、苏宁,和那栋御金洲酒楼。酒楼占地六百平、修了四十八层,成为了这片土地上建筑的制高点。
此时,酒店的楼顶天台上,谷川神父站在水塔下,双目阖闭,双手叉握,嘴唇张动,默诵功课。皎清的光把大部分地方照得通亮,而他站在水塔黑沉的垂影下,平伸着手臂,托展着那本棕红的无名教典。不知何种皮料鞣缝的封皮上,压印着十个列成三排的圆圈,与之前散发的名片一样,除此之外别无图案与标识。
谷川不断张动着嘴唇,慢慢将教典抬高,举到与鼻尖平齐的位置。水塔垂下的阴影,仿佛方尖碑石,高深峻拔,完全笼罩了他。
唰。
凸起的尖顶处,一道身裹大袍下、舞袂如枭的人影,从云顶之上、月芒之中,轻轻踏下,踩立塔顶,衣摆悬落。
——然后抬臂、开掌。
嗤。
机簧的转合声微细地一响。一对长臂,臂腕在月下照映出缠蔓的刺青。沿着虬结盘隆的肌肉,长臂的末尾,一双手掌如翼平展。手掌下,两线犀锐的刃芒,划破了月光——
谷川睁开了眼,停止了念诵。
蹲踞在水塔顶端的人影,把手臂垂下,两柄刻印着纹章与符咒的袖剑,仿佛两片致命的鸩羽,垂落在身侧。人影兜帽盖面、白袍裹身。袖剑通体冷暗、色呈铜褐,明晰的寒芒沿着刃口滑弋。
谷川两手把教典一手,合捧在胸口。
塔顶的人影,轻轻一振,消融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残影。
咻。
瞬闪。破风。
一线明冽的锐光,刹那之间,已经切近谷川的脖颈。
谷川往后仰避,右臂曲起,以左脚为轴,一个翻身,挥肘回击。刃芒斩过空气、正要改换轨迹,谷川的肘击宛如钢锤朝着持刃者的腰腹槌去。刃芒在空中一暗,持刃者倏忽消失。击肘的谷川面无波澜、抿唇提气,抬起左腿朝另一个方向如鞭抽下。
另一侧,带着锐鸣闪现而出的袖剑,已经被谷川的鞭腿封住了去路。握刃的着左臂,被大蟒般的长腿抽中。持刃者顺着这股大力,在空中一翻,跃空而起,左手的袖剑划过地面,擦出漫地的火花。右臂在从大袍下,骜针一般刺出,射向谷川的脸庞。
收脚站直的谷川不避不让,迎着刺来的袖剑举起了右拳。
袖剑在月下,滑出一线滟光般的锐痕。
谷川迎着那一点穿刺而来的锐芒,张开了手掌。
啾嗡。
鸣震的异音,在天台上升起。仿佛千鸟嚣叫,扎入持刃者的耳中。那个身影在空中一颤,手臂撞上了无形的墙。
——袖剑与谷川的手掌之间,一道水晶般的正六边形光壁,稳稳地挡住了袖剑。
谷川神父捧教典,站得笔直。他深目微敛,右手一收,五指合拢,再握成拳。
光壁之外,一圈一圈嵌套的正六边形光阵,仿佛神国城墙,从虚空中亮起。白耀的电光在光壁上一闪、一暗。一股炎耀的白芒,自谷川右拳前方的光壁中,如光炮、如神芒,激射而出,怒咆喷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