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九指来自山中,是鼠潮过境后幸遗的孤儿。
那是六十年代的隆冬,红赤的鼠群淹没了村落。书记一家在外来人的压迫下,分尸于鼠口,殉死在火中。绿军帽和黑腰带把他们的尸体抛弃在尿液里,用石头砸捣成烂浆。从子夜到破晓,山民终于被允许回到自己的家中。
无视了忠告,出村的外乡人撞上了铺天盖地的灰潮,被鼠群啃成了白骨。
成千上万的老鼠像是一个失控的军团,在莽白天地之中涌冲。玫红色的老鼠,在雪地里唧唧细啸,凸露的啮齿碾扯、啃吞噬着一切能够找到的东西。血肉和木石都被咬碎成沫,在冰层上升起白汽、化出热波。
鼠潮中央,三团像人、又像老鼠的血色煞体匍匐爬行,沸散出冲天的血芒怒罡。
——那是枉死的怨魄,勾动了精怪之气,形成了妖邪。
还是孩子的黄九指躲在微敞了细缝的门后,紧张的小手把横打的木栓死死攥住。生而残缺的他,额中的刺痛不仅没有在凉风灌拂下减少,反而更加地剧烈。他扶着门,朝着身后黑暗中的父母张开了口,想要陈述,只发出了一阵啊呜的哭声。
捱受着饥馑、强忍着煎熬的夫妇,只以为黄九指是饿了。父亲摇头叹了口气,母亲起身绕过往土木屋子的竖梁,往里处的灶堂去了。黄九指右手大拇指处的肉突,像是一枚充血的肉芽,突兀地灼烫起来。
孩子像是被火石烫了手,甩着胳膊,朝着屋里跑,扑在了父亲的膝盖上。父亲摸了摸他的脸,不知原由的怆泣,让男人感到无所适从。厚茧像是树皮一样,擦过黄九指的脸。他喘着气,想要说话,额头里的尖针相里狠狠一砸。
鼠潮中央,血色煞体蹲踞在地上,朝天咆哮。丈许粗厉的血红煞光从中央暴涨,如潮水冲荡过地面。每一只灰鼠都在血光笼浸下,身形拔胀、鬃毛倒刺,眼中闪出腥赤的诡光,啮噬的长齿突长成尖牙。
还是孩子的黄九指只记得脚下的大地被捶抖了一下,像是地震的震颤。而后就在木门爆碎的炁浪间离地抛飞。披血的赤潮从屋外涌入,蠕窜向他的爸爸和妈妈。红液在眼前溅射开来——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得救,醒来时,正躺在一辆木板车上,身上盖着家中那床熟悉的青蓝被褥。板车的前方盘坐着一个老头,转过身来,挺着一个红亮肿大的酒糟鼻,说着他不懂的话。
那是六十年代的末尾,积雪的窄道上骡子拉着车,车上坐着酒糟鼻老头和他。再大一些,老头告诉他,一道业缘牵引着老爷子在黄家山上救下了他。每当这个时候,黄九指总要响起自己看到的最后一幕,滴答着血珠的赤鼠从地上跳向了他爸爸的腿、咬住了男人的腰。
爸爸的下半身也立刻变成了红色,他抬起头,朝空中伸出手,喊了一声,爱军。
黄爱军。因此老黄记得自己的名字。多年以后,他默契地没有去问酒糟鼻老头,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头告诉过他,沿着灵婴感应、寻到他的时候,他被裹在一床湿被子里,放在一片火场中。
四面已经没有活人了。
老头不是渝州人,没有提过自己到底是何处的人。口音应当是中州一带,为了一段往事到南门做了知宾。他带着黄九指下山,过南浦,经当坝,回到自己的木屋,然后掬了笑脸说,从今天开始,我是你师傅,你是我方士一门第一万九千八百七十六代,开山首徒。
成年以后的老黄和老头聊起这一幕,说那个笑容和那个语气,很像什么观什么寺什么宗的人贩骗子。那个时候他们俩都陷在昆仑的虚渊,躺在高矗通天的建木林中。老头打着哈哈,把铜镜、金钟、玉拂尘、石镰刀都包进一块棉布,拍了拍他的脸。
“我瞎说的,我也不醒得你究竟是哪一辈——我们这一门,都是苦命人。修得越高,离死越近——你是九命天格,要比师傅活得久。”
那一年老黄刚好二十岁,抱丹,成名,因为一柄出世的飞剑法器,得罪了很多人,被坑进了虚渊。酒糟鼻老头子强闯这处失落的小天地,在合道大修的设计下,撞上了境内复苏的荒兽。
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自渝州而出,到漠河为止,他和老头游历了河川万方、看遍了人世百态;那柄出世的飞剑,本该是他方士一脉的先辈传承,却被数家宗门的世间行走与驻世大修联手,强行褫夺。
虚渊的谷地里,二十岁的老黄咬破了嘴唇,眼睛里流出泪,运转炁罡,想要冲开老头子设在他身上的封印。披着棉衣、穿着蓝裤的老头把他一踹,嘴里咳出血,往云头飞去时、说“每年要给我供两瓶茅台,记着了!别的我不喝!——挑个好点儿的盒子,回南门去,和你师娘放一起。”
谷中一日,世上一年。等到他从小天地逃出时,已经是三十岁了,虽然在他的记忆里,只过了十天。
发色花白、面容槁衰的他,一夜之间成了老人,端着上当受骗买入的假玛瑙骨灰盒,回到了南门镇,住回了那间房子。五年学艺,五年游历,他接替酒糟鼻老头,成了知宾先生。老头的因果是一个渝州南门的妍俏女子,老头讲他们相遇时还是民初,在江上的大船上,年轻的酒徒揽了半江灯火,跳入激流,从水中捞起一道如月的倩影。
——那也是年轻时的事情,这位来自时称成州道渝州府的商贾千金,抗拒家中谋筹的婚事,不愿委身从未谋面的北地官家男子,投江寻死。躲在船仓内偷酒的小贼,翻舷而下,直跃江心,在银波粼浪中,舍命相救。
刨开了南门老屋内的方圆法坛,那一年的老黄看到了黄土埋着一只小小的水粉香囊,锦线绣缎都已尘朽在泥间。腐破的香囊里,伸出一络盘束的发丝,加持了玄罡,依然乌黑泽亮。他想了想,把那络青丝,放进了塑绿的骨灰盒,然后盖上了土砂。
——在2008年清明节前的深夜里,黄九指坐在阳台上,抱着大黑,忽然又想起了这些往事。他的手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抚过大黑的毛皮。狗子耷在他的大腿上睡着,毛绒绒的大尾巴仍在空中来来回回地摆荡。
屋内的长椅上,陈迎欢先醒了。他默不作声地翻身起来,坐在暗中,眼生青芒,沉寂不语。老黄问,好了?小陈答,好了。老黄说,那个人跑了。小陈回,好,等我国人来。
“你来?你要啷个办?做了他?你这辈子鸡都怕没杀过——”
小陈不吭声,闷了一阵,慢吞吞地吐了三个字。
“可以学。”
老黄扭过头去看陈迎欢。陈迎欢望着他,点了点头。
然后老黄笑了。
“耶,还没看出来,你龟儿是个无法无天的角色哦。学啥子学,好好学数学,考个好大学。要得不?”
“总有些事情要找上我。我想起来一些了。”
筑基的那一刹那,有一柄青色的剑影,从岁月长河中显化,劈开了无数时空位面,显化在陈迎欢的身后。剑影高悬,伟力鼓荡,同源的青色剑元,为他洗经伐髓、涤纯关窍,轰开了元宫,融入了青蝉。
与多年前黄九指所见无二,遥远的识藏中,仿佛是前世兵解的夙象,从意识深处浮现而出。
——奔腾卷涌、击天碎岳的玄青罡炁中,一面庞巨如城的黒色剑刃,自下而上,分浪而出。巨剑恍若大龙,扭转锋刃,然后缓缓升跃。宽如鸿楼大舰的剑身,碾碎万顷云雾,迎着苍茫日轮,直刺而去,一往无前。
——大剑身后,万柄剑器,接连而起,浩荡成河,遮天蔽日。
铮。剑鸣在那一刻响起,于虚幻夙象中,于身后剑影上,横渡万古、穿越时光,响彻天地,遥遥呼应。
我是一只耍飞剑的大蛣蟟子。陈迎欢想到了这一点,却笑不出来。李青露的无妄之灾近在眼前,筑基过后的他玄妙更盛、心神如电,隐约地抓住了这一切祸事的关键,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去时路上,侯轻云对他讲了圣遗物、适格体一堆东西,肯定地认为谷川是要让她的姐姐“觉醒”;但他这位姐姐是个毫无疑问的常人,结果也证明了这一切。
那问题,应该出在他的青炁上。沾染了他的青炁,李青露才被那个怪物盯上。
如果重来一次,换成现在已经稳定的筑基战力,陈迎欢抠破了脑袋,还是觉得自己打不过那个怪物。毕竟在高天上,与使徒融合的谷川,和觉醒入圣的姚悦,随意一次挥击,所震荡出的破坏力,都与他发动剑符的全力一击相仿。
老黄的小楼里,陈迎欢走到阳台边上,在老黄身边坐下。
“我要学能杀人的。”
“剑符,你会的嘛。”
“除了剑符,你还会其他的。”
老黄偏头看着陈迎欢,陈迎欢摸着大黑的狗头,对上了他的目光,长吸了一口气,看向了远处。
眼神很好,很凛冽,比我当年强多了。
老黄这样想着,抿嘴,笑了。
“你狗日的,还多贪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