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敬宣呆坐在书桌前,眉头紧锁,似乎在寻思着什么,指尖的烟还没熄灭,也忘记了放在嘴边,桌上的茶早就凉了。身边,王桂珍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抽抽嗒嗒地哭着:“旭儿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敬宣,我们要想办法救旭儿啊!”
林敬宣冷冷地说:“哼,自作孽不可活,天知道林旭那小子会荒唐到这种地步,真是败坏家风,林家的脸都给他丢尽了!”
王桂珍歇斯底里地大声哭喊:“林敬宣,这种时候你还提什么家风脸面?旭儿说到底是你的亲骨肉啊,也应该先把旭儿救出来再说!”
面前的书桌上平铺着官府派人捎来的信:林家二公子林旭在歌姬院嫖妓时,与歌姬院老板起了冲突,因失手将歌姬老板打死,现在已经被官府拘捕。
“王桂珍你住嘴!”林敬宣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堂堂林家二公子,新婚不久,不务正业,不思进取,花天酒地,竟然跑到歌姬院那种下流的地方去嫖妓?我决定公开开除林旭的族籍,就当林家没出过这个儿子!好在咱们家还有一个致儿,在外头工作那么久了没听说过闹出什么乱子,也算是争气!”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斋,重重地一摔门,把依然哭个不停的王桂珍关在房内。
再说那白世韵,自从昨天傍晚在校门口看到林旭往歌姬院的方向走去,便隐隐有种预感,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晚自习时坐在教室里,还因为回答不出问题被老师批评了一顿——白世韵回答不出问题,在班上可是件稀奇事,那道题也正是因为班上没有人会回答,老师才点了白世韵的名字,结果白世韵却说出了一个与题目毫无关联的答案。老师似乎也习惯了林旭的不来上学,没有人多问。
下课后,白世韵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拼命深呼吸,来来回回去了三四趟厕所,直接把头放在水龙头下冲洗,直到感觉自己能控制思想,才匆匆抱起桌上的几本书,回了宿舍。对白世韵来说,这是他中学生涯的最后时光,不过几天后,他就要面对结业考试。
作为班上数一数二的好学生,白世韵自然把目标定在北平最好的大学,可老师们都告诉他,他这成绩上北平最好的那所学校还有点儿悬——只有顾以陌所在的北平一中,一学年也不过能有一两个人考上。顾非明老师曾经悄悄跟他说过,建议他去上海读大学。
上海在白世韵的心中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只知道最近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主阵地已经开始往上海转移,不只是青年学生,许多无产阶级也大有作为,胜利指日可待;他还听说过,白家从前有个叫白梓矜的小姐,跟姐姐的公公林敬宣曾经是情人,本来两人要私奔到上海,结果敬宣叔退却了,梓矜孤身一人去往上海,从此杳无音信。
第二天上午,白世韵觉着自己又能恢复专注学习的状态,但那种有事情会发生的预感却比昨夜更加强烈,放学后白世韵躲开所有同学,匆匆走出校园,王天堂和顾浅中午都在学校吃饭,有时候白世韵会和她们在食堂见上一面,看来今日是没这空闲了,强烈的不安和焦虑牵引着白世韵,走进了林家的大院。
厅堂里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忙前忙后,白世韵一眼认出那是他嫁到林家的姐姐白桦。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白桦似乎更瘦弱了,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颊如今更是苍白的像一张白纸,走进细看,二十出头的姑娘,眼角竟有了丝丝皱纹。
“桂珍阿姨好,白桦姐好。”白世韵强忍心疼,向她俩打了招呼,桂珍阿姨抬起核桃似的双眼,朝白世韵点了点头:“孩子,要考试了吧,你现在那么慢怎么还抽空来看我们啊?是看白桦的吧,你姐姐挺好的。”白桦也抬起头,挤出一个微笑:“世韵,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你专心准备考试吧,我们家的事情不用你担心了。”王桂珍瞪了白桦一眼,小声嘀咕着:“能听说个什么事情,还让你弟弟来看你,搞得像嫁到林家委屈你了一样。”白桦急忙低下头,继续收拾院子。
“世韵,你来了,过来一下。”林敬宣不知何时走入了厅堂,招呼着白世韵。白世韵朝姐姐眨了眨眼睛,无奈地跟在林敬宣身后,来到了他的书斋。
林敬宣坐下,示意白世韵坐在他对面,吩咐丫鬟三妮倒上茶,开了口:“世韵,升学考试准备的还好吧?”
“挺好的,等下还要回学校读书,林叔有什么事直说吧。”白世韵平静地回答。
林敬宣继续说着:“你和林旭也是同学吧,平时他在学校我不知道他怎么样,是听说过有几个小姑娘暧昧不清的,怎么就跑到歌姬院去了呢?”林敬宣紧握着拳头,尽量将语调控制的平静些。
白世韵面无表情地回答:“林叔,我真的不知道林旭为什么要去歌姬院,但林旭平时经常不来上课,前天傍晚我在校门口活动还看到他了,他说出去走走就回家吃饭——我也没多想,谁知道他会去这种地方啊?是不是因为去了歌姬院被老师看到,学校要给处分?”
林敬宣继续说:“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那败家子去歌姬院嫖妓还和老板吵架,也不知怎么的就把歌姬院老板打死了!当时吵架的除了他还有一个人,官府都带去调查了,听说打人的不是他,但他的所作所为也太给林家丢人了。不管怎样,我已经开除了林旭的族籍,林家绝对不能有这种伤风败俗的人,我知道这一关也得几十年吧,白桦姑娘刚嫁到我们家,她之后的事情怎么办,家里你父亲有说些什么吗,还是白家人还不知道消息,你帮我打听打听。”
白世韵调整好震惊的表情,安慰林敬宣:“林叔,如果不是林旭打死的人,他并没有什么过错,估计官府问完话就会给放回来了。”
林敬宣自顾自地说道:“那给林家丢的脸就这么完了?放回来,他也不是林家的人了,反正林家又不缺儿子。”
“林叔,最近我在学校集训,要几天后考完试才能回家,今儿中午是出来走走,来林家看看姐姐的——听说白桦姐最近身体不太好。下午还要上课,我先告辞了,再会。”白世韵一刻都不想在林家逗留了,起身径自走出大院,才开始遗憾没机会多关心姐姐两句。
身后传来林敬宣的抱怨声:“本来林旭和白桦姑娘的成亲才刚让林白两家关系好点,估计这一闹腾又得够呛!看来赶明儿我要自个去趟白家,和白大老爷商量商量。”
林旭绝望地坐在监牢冰冷的地面上,手指在地板上胡乱涂抹着,他不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一切是否是一场噩梦,他甚至不愿完整的回忆这一系列事情的经过。
他只记得那天傍晚天气很冷,他像往常一样趁着晚饭前的空隙,来到歌姬院耍,他只记得那天几位小姑娘的嗓音非常动人,他听的流连忘返,他还记得歌姬院的老板对着他和朋友破口大骂,身边的朋友一怒之下抓起一盒玻璃杯砸了过去......接着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一副冰冷的手铐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和朋友被几个警卫员趔趔趄趄地拖走......除此之外,这些天的记忆都是空白。
从富家花花公子到囚犯,没有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有了供他使唤的丫鬟仆人,连那个新婚不久的妻子的面孔都是那么模糊,只知道她很瘦,很白,眼神里带着一种迷离和抑郁;还有那个前不久刚从美国回来的白家小妹妹,长得和他的妻子有点儿像,但脸色明显好看很多,自己看见她就想中邪了一样浑身激动......现在,这一切都烟消云散,取代而之的是简陋肮脏的囚衣,粗茶淡饭,坚硬的铁栅栏,狭小的牢房。
他反抗过,进来的第一天,他拼了命的想要掰开铁栏杆,直到十根手指鲜血淋漓再罢休,他狠命撞击着地面,直到头上肿起一个大包,直到流出一丝鲜血,晕过去,没多久就有人用冷水把他泼醒,他在挣扎中又晕了过去,没多久又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醒来,似乎是被冻醒的......他绝食了一天一夜,在午夜发出瘆人的惨叫,但无济于事,第二天还是一样——这之前从未见过的,绝望的世界!
他还有最后一丝希望,他想着父亲回来救他,他隐约听说过父亲和官府里的人有什么交情,前些日子还救出了一个参与宣传活动被官府抓起来的顾家公子,自己并没有打人,只不过骂了几句,他什么错都没有!或许父亲可以靠着关系让他出去,这真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他很快从狱卒的口中得知父亲根本不打算救他,并且公开开除他的祖籍的消息。
他彻底绝望了,开始衣也不穿,被夜不盖,狱卒给他送饭他也不吃,只求速死——这样的生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饿的肠胃绞痛,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对着粗茶淡饭狼吞虎咽起来,然后,他又活了过来,一切依然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