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致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今天不知为什么突然降温了,按照往年,北平的初秋风从来不会刮得这样紧,像尖刀一样划过面颊,路上的行人,有的早已预料了今日的变天,用携带的大衣或围巾紧紧裹住脸颊和脖子,有的身上还是一件单衣,只能在风中狂奔着,不时打上一两个寒颤,企图增加身体的产热——林致便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此刻,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大街上多停留哪怕一秒钟。
林致自顾自地向前方狂奔着,他再也没用勇气环顾四周了,一旦余光向旁边瞟去,映入眼帘的都是墙上,树干上,店铺门口贴满的官府缉拿张总编和白梓矜的悬赏通告,连名带姓,还有不知哪来的清晰照片,张总编的身世背景也都背挖的清清楚楚,已故父母生前的住址详细地写了出来,新婚妻子的名字和照片也印在上面,而白梓矜的照片下方却没有更详细的介绍,可能她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身世吧——这真是万幸,想想当年还是一个小家族的白家,现在发展的多兴旺呢!跟白梓矜扯上关系那还得了?林致真想把满街的悬赏通告撕个干净,但这样等于送命,他知道,街角的胡同里到处都是官府的眼镜,一旦有人对悬赏通告做些什么,黑洞洞的枪口就顶在了你的后脑勺。
不知过了多久,才回到了单位的宿舍,风一大,走路速度都变慢了不少,林致推开门,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梓矜竟然不在家——自己也真是的,跟惊弓之鸟一样,一会儿见不到白梓矜就要开始胡思乱想。回过神来,屋内等待他的唯有桌上依然冒着热气的饭菜和一张字条,上面是独特的白梓矜风格草书:
致,今夜报社有重要会议要召开,晚上无法回家过夜,报社会保证我们的安全,抱歉失陪,吾挚爱汝!
林致把纸条握在手心,捏成一个纸团,梓矜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全城通缉,她怎么还敢往外边跑?就算开会的地点安全,路上被认出来又该怎么办?那个已经名声在外的青年报社似乎也成了官府重点打击的对象,梓矜,你和你那些青年战友们真的连生命都在所不惜吗?就算你大义凛然,你又怎么忍心扔下我,没有你,谁来给我与家庭抗争的勇气?
自然是无心吃饭,直到饭菜已经凉透,林致依旧久久地伫立在窗前。
“我们青年报社正是红红火火的时候,却被官府盯上,视作眼中钉,现在我们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解散,大家各自避风头,二是我们转移阵地,据我的了解,现在上海是我们最有发展前途的地方,所以是否有人愿意到上海去?”总编张绍武将茶杯重重地扣在桌子上,向众人发问。台下的有穿着白净衬衣的,下身黑色长裤或长裙的学生,有穿着新式改良旗袍,身材曲线一览无余的青年女性,也有内穿长袍,外加西装,或直接穿着西装,年龄段不等的男士们。人群中渐渐传出商议声和争论声,有人在说“散了散了”,也有人在高喊着“青年报社绝对不能散”,骂着那些提议解散的人“懦夫,胆小鬼”,也不缺乏叹气的,沉思着一言不发的,自顾自低下头,摆弄着手指或衣角的......
“青年报社先是作为辛亥革命的支持者,推动中华民国成立,得以渐渐有了萌芽,接着因为宣传新文化运动而逐步发展起来,现在又作为五四爱国运动的坚定同盟,终于有得今天轰轰烈烈的创办!你们想想,在大家中间,有多少人毅然决然抛下曾经锦衣玉食的贵族身份,从封建家庭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在青年报社有了落脚之地;有多少人再三犹豫终于鼓起勇气,瞒着家人投身报社?如果解散,我们失去的不仅是一个报社和我们的工作,更是对这个世界义无反顾的责任,担当,和同情!”一声坚定而又沉稳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虽然不是很大,但给人一种沉着而不可抗拒的力量,一中胸有成竹的底气,“据我了解,五四爱国运动的中心已经逐渐由北京转移到上海,前些日子,你们没见北平到处是和官府打游击战,街头演讲的青年学生?热血有余,但不得不承认,我们知识分子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而上海就不同了,要知道无产阶级一旦登上了政治舞台,给官府,乃至帝国主义的压力都将是难以预料的,我们的运动也将有更大的胜算!能想到将报社阵地转移至上海,我不得不佩服张总编的先见之明啊!”
张总编满意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梓矜过奖了,你的分析才是说服大家的关键,你一直以来坚持为了报社挺身而出,出谋划策不遗余力,青年报社能有今天的发展,你功不可没啊——下面进行投票,同意转移阵地到上海的举手。”
白梓矜一马当先,脱下外套,高高举起白皙的手臂。接着是几位学生和男女青年三三两两相互对视了一下,举起手来,然后是几位年龄大些的人也举起了手,最后,四分之三的人都紧握拳头,将手举向天花板。
张绍武快活地一拍桌子,铿锵有力地宣布:“接着那就暂定了,将报社转移至上海,近期大家先在家中避避风头,不要来上班,也不要发表文章和演讲——特别是被官府通缉的人,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几天就暂时酝酿一下你的热情吧,大家各自收拾东西,准备好盘缠和行囊,待风声过去些,我们便立马转移到上海,大家要随时做好准备!嗯,要是最近有什么花花公子,或者小混混,闹出点乱子,转移一下官府的注意力,那可谓天助我也了!”
人群中杂乱的声音渐渐少了,大家开始高喊:“转移阵地!为了青年报社而奉献!”“反对封建专治!坚持自由平等!”
散会后,人群渐渐离去,还有些被通缉过的不放心,决定等夜色更深些再走。张绍武回书房去了,白梓矜坐在厅堂内靠角落的一个木椅子上,顾以陌来到她身边,挨着白梓矜坐下。
“孩子,天色不早了,趁早回学校去吧。”白梓矜摸了摸顾以陌的头,“前些日子你回家了一趟,你娘还好吧?”
“梓矜姐姐请放心,你姐姐她挺好的,身体什么都好——她还挺牵挂你的。”顾以陌犹豫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把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来,思量着顾浅不小心对白梓环说出她在青年报社的事情,还是先别告诉梓矜好,顾以陌对门边催促他的同学挥了挥手,“你们先回去吧,我有些话和梓矜姐姐说。”说完又继续向白梓矜讲述,“现在白家发展起来了,已经和林家、顾家平起平坐了,现在的白家当家老爷是白锦贵先生,还有一个弟弟白锦荣,梓矜姐姐可否还记得?”
白梓矜微笑了一下:“也好也好,我小时候只记着锦贵哥是个很会办事儿的人,有他当家,白家的前途自然是不必担心的。”
“白锦贵先生有个女儿白桦,前些日子,我回去就是参加他和林家公子的婚礼的;还有一个儿子叫白世韵,比我年长一岁或两岁,和我姐姐在一个学校读书;锦荣叔还有个女儿白嫣然,现在在美国学习建筑学,估摸着一年后完成学业就能回来工作,至于爷爷奶奶,听说身体都还健壮,梓矜姐姐可放心。”
“林家和白家的婚礼?”白梓矜皱起眉头,“那白桦小姐的公公是林家的哪位先生?不会是——”
“林敬宣老爷。”顾以陌如实回答,“梓矜姐姐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没事,”白梓矜连忙摇头,“有些事情现在自然是不能和你说的,往后你大了也许家人会告诉你,白桦嫁到林家,现在林家和白家的关系怎么样了?”
顾以陌也听说过一些,梓矜姐当年搞翻了林家和白家的关系,逃出来的故事,但也没有详细问过,今日想必是触到了梓矜姐的过往,连忙解释:“姐姐,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就是在婚礼上走了走,也不爱凑热闹的,不过现在林家和白家的关系好像很好,敬宣叔和锦贵叔还一直握手来着。”
白梓矜拍了拍顾以陌的肩膀,似乎很满意的样子:“我知道了,谢谢以陌告诉我这些,已经晚了,快回学校去!你在报社的事情别让你娘知道了!”
“我自是会注意的。”顾以陌起身告辞,“梓矜姐姐再见!”
白梓矜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发呆,朋友给她倒茶,她也拒绝了,嘴里喃喃念叨着:“我就知道是他,今儿一定要和我们白家搞好关系的,看那个林家估计是快不行了,想着将来打白家的主意!估计白锦贵哥哥没看出这个吧,还以为白家要靠着林家呢!也好,让那个林敬宣早点儿把我忘了,之后我和致儿的事儿也好商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