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山北端一处云掩的阴峰崖壁间，正有两个人影对坐在青石台上，看起来像两只于瀑间饮水的黑鸦。
“听闻大师即将前往天竺求取真经？”
“是。贫僧讨嫌，最后再来见一面、相劝一句。这么多年过去了，居士还是不肯放弃。”说话的是一个披着袈裟的僧人。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玄衣男子。
“是，大师不也一样，宁愿远赴天竺，也不愿移驾五龙寺。”玄衣男子道。
“可这是两个孩子的天命。你看！”僧人指着空中的碗道。
碗是倾斜着飘在空中的，碗中盛满了水，水却没有向外洒落一滴。
这道卦已经卜了三次，次次都一样。
玄衣男子没有看那碗，继续直视着僧人，沉重道：“已经那么多人为了这个东西丧命，怎么能让两个孩子来承担？”
“居士可知这碗中水为何没有洒落？因为这碗与水，它们正端放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视之，我们以为它们是倾斜的、危险的，这只是因为我们是局外人罢了。人命由天定，任凭居士您，也无法更改他们的使命。”
“多谢大师再三开导。恕在下难以苟同。”
玄衣男子恭礼起身，向下跳到一处凸起的仅容得下双脚的石头上。
就这样跳了两下之后忽然停止。
贴在崖壁上的身子忽然跃起，犹如惊起之雁，弹射向那只斜碗。
瞬间，碗碎水出、洒落山涧，并伴随一声巨响，山涧瀑布和草木皆乍然摇晃。
不过轰鸣之声也就延续两息之长，山涧很快恢复寂静。
“解铃还须系铃人。”玄衣男子铿锵道，“大师保重！”说罢直落崖壁，未几便消失在山间云雾中。
……
……
北般寺下面的讲经台前正热闹。
一个怀抱着一婴儿的妇人正围绕着讲经台追赶一个僧人。婴儿哭声不止，妇人一边拍打一边喘气祈求，“他真的要跟着大师远赴天竺吗？还请让妾身见他一面！”
那僧人毫不理会，边逃边回道，“师兄心意已决，夫人莫再执着。”
僧人改道、跳向旁边树林小道，与忽然走出的男童撞个满怀。
“月儿你来的正好，帮忙接待一下！”话说完，僧人一溜烟地跑远了。
男童很听话，径直拦到妇人面前，却是一声不响。
“小居士你还要拦我？再拦你的师公就要不见了。”妇人叹气道，说着把怀中婴儿放下来。
“这是小女琳琅，请小居士帮忙照看一下，我去去就来。”
妇人说着便把女儿交到男童手中。
妇人前脚刚走，男童便把女婴放了下来。
两岁的女婴也急忙踉跄地跟着跑起来。
男童却是没有上前阻拦，只是迈着平稳的步子跟在女婴身后。
前方妇人转眼便消失在山间树林里，女婴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男童求助。
男童也停下脚步，没有说话，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女婴。
女婴走到男童面前，也盯着男童看起来，一个弹指后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男童则犹豫了一瞬，然后用一生生硬的姿势抱起女婴。
女婴停止了哭泣，身子向妇人消失的方向蹭，而男童则一动不动。
李琳琅又放声大哭起来。
男童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或者这小女童向上次一样不喜欢接触陌生人，急忙把李琳琅放到地上，自己蹲下来，一动不动。
两岁的李琳琅愣了一下，便好奇地盯着男童，几个弹指后见男童还是一动不动，于是接着哭起来，而且声音更加响亮。
男童则心中叫苦不迭，自己什么都没做，她怎么还哭呢？难道是想让跟她做游戏？
可是他从来没有跟小孩儿做过游戏。
难道是想让唱歌谣给她听？
男童看着大哭不止的李琳琅，双手无处安放，便清了清嗓子：
“白云朵朵飘，马儿哒哒跑，贪玩的小鱼儿，离开——”
女童听见歌声很快收住了哭声，瞪着眼再次看向男童。
“离开了娘亲的怀抱——”
下面是什么来着？
男童焦急，只得重复，“贪玩的小鱼儿，离开了娘亲的怀抱……”
“不要离开，不要离开！坏人，坏人！”
李琳琅喊道，接着又哭了起来。
“不离开，不离开，小鱼儿不离开娘亲……哥哥重新唱，白云朵朵飘，马儿哒哒跑，小鱼儿它它它——”
“小鱼儿它不吃草。”忽然，一个小姑娘从草丛跳出来，咯咯笑着。着实把李琳琅和男童吓了一跳。
“你遇到难题了？让我来。”小姑娘看起来六七岁，言行举止却比男童成熟很多。
小姑娘从地上捡起一颗圆石头，又用两根草在上面涂涂画画，打个结，转眼间一个兔子头就出来了。
“我是一只小兔子，小姑娘你为什么哭啊？你再哭，小兔子就不要跟你做朋友了。”
小姑娘蹲在李琳琅面前，用一种诡异又可爱的声调说着，举着圆石头在李琳琅面前上下晃动。
李琳琅终于止住了哭声，伸手慢慢靠近兔子。
“现在还不可以碰我哦，因为我刚用神仙的露水洗过澡，你碰我我会痒痒的。”
小姑娘举着石头在李琳琅面前躲闪。李琳琅登时咯咯笑起来，小手在兔子面前跃跃欲试，想抓又不敢抓。最后终于将小兔子抓到手中，开心地把玩起来。
一旁的男童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这神奇的转折，自叹不如。
“白云朵朵飘，马儿哒哒跑，贪玩小兔子，远行寻仙草；仙草在何处？鱼婆婆把头摇。想要得仙草，必须有一宝。小兔挠挠耳朵，婆婆是哪一宝？鱼婆婆摆摆尾巴，勤洗手来勤洗澡。”
小姑娘欢快地唱着，露出一脸神气的笑。
“再厉害的小恶魔我也能应付。”小姑娘看着男童道。
男童自愧不如地呆呆地站起来。
“我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儿问道，“你为什么住在北般寺呢？你要做小和尚吗？”
男童迟疑了片刻方做回答。
“凉夜？这名字挺有意思的。你可以叫我——暖风，凉夜对暖风。”女童说罢咯咯地笑起来。
“你不喜欢说话吗？你害怕我吗？我可不是坏人。”女孩儿继续道。
男童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
“你如果不喜欢说话，就唱歌谣吧。不过你好像不太会唱歌谣。我可以教你。”
女孩儿说罢站在男童身边，看着他，又唱起刚才那首歌谣。
不过她没有检测自己的教学成果，歌谣唱罢露出不开心的神色。
“哎，我只能教你这一首了，因为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去很远的地方，以后也不会再来五行山了。爹爹说我们要去寻找一个秘密，一个很重要的秘密。你有秘密吗？”
男童依然不语，片刻后方点了点头。看起来像个反应迟钝的孩子。
“凉夜你想跟我交换秘密吗？告诉你吧，”女孩儿把声音压低，“我有很多秘密，爹爹也有很多秘密。爹爹可以降妖除魔，我们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妖怪，你想知道妖怪长什么样吗？”
女孩儿还要继续说，忽然林子那边传来一声呼唤。女孩便打住了。
“我们要走了。”女孩儿遗憾地说着，捡起一只枫叶送到了男童手中。
“答案就在这片叶子里。”
……
……
大晋国北部边陲与北方铁胡大蔚国接壤之处是绵延亘古的五行山脉，山脉上有座玄武山。
北般寺便坐落在这玄武山上。
北般寺里有一位继五龙寺道谙老祖之后的高僧，名叫法谙。
这一年是天安四十年，法谙老祖率十三位弟子一路向西，前往天竺求取真经。
果真如那妇人所说，师公消失了。
男童伤心地坐在山门阶前，呆呆地握着一片枫叶。
自法谙老祖一行走后，北般寺一下子空寂了很多，阶前庙后最常见到的身影便是男童和一个眉长须白的中年男子，两人既不是沙弥也不是比丘，而是北般寺俗家弟子。
男童生的珠胎玉面，一双明亮的眼眸犹如真龙之魄，然而这双眸子不像其他的孩童，雀跃跳动、时现灵光，却是常常大大的、空空的，躲在头顶斗笠的下面，直直俯视着前方，你可以说那叫“发呆”，就这样，有时候一发呆就是一整天。你也可以说那叫“沉思”，至于一个像他那么大的小娃娃在深沉思索什么，这可不大好猜。
与这双安静的眸子匹配的是那张紧紧闭合的小嘴巴，寺里同门听他说的最多的字眼便是“嗯”、“好”、“师公”、“师叔”、“阿弥陀佛”、“月儿谨记”，再长一点的句子就很少了。
起初大家以为他得了失语症，后来以为他语言能力开发得晚，再后来便知道了，这孩子是有些呆滞。
“可惜了这么一副几世难得一见的好面相，却是一个痴傻玉童。”
见到他的陌生人以及一些比丘都会这样说。
这男童的痴傻不只体现在五官，还有他与人交往的表现上。
整个北般寺的小弟子没几个，他从不主动接近那些小弟子。偶有调皮小沙弥挑逗他，他便飞也似地跑到后山草丛里藏起来。他一躲进去便是几个时辰，有时候甚至一整天，后来小弟子们被几个年长的僧人训诫，大家便不对他搞恶作剧了。
大弟子们对他都不错，不过他不愿与人交流，久而久之，大家也便对他热情大减，随之任之，甚至放弃他。
不过有两个人物最得他喜爱，其中一个是法谙老祖。
法谙老祖洗漱的时候他就一起来，两人亦步亦趋，旁人每每看到这一幕是又好笑又叹气。
“看来老祖是真佛之身，所以这痴月儿会如此亲近老祖。”
老祖每次念经打坐课毕，男童都会急忙跑过去，有时候会依偎在这犹如春风煦阳的怀抱里；老祖每次讲经前后，他都会去为老祖拖着袈裟，不使袈裟染上尘埃。
老祖对他亦是护爱。
“月儿，我们本是自尘埃中来，于尘埃中处，肉身染上尘埃也无妨。你看那绿荷，生长于泥沼中，却可以出淤泥而不染，吐出净蕊，所以染尘埃否在自身，在己心，不在于外象。懂了吗？”
童子静静点头，轻轻放下袈裟，从此再也不主动去拖老祖的袈裟。
另外一个深得男童信任的便是如今与他一起被遗留在寺里的长眉男子。
这男子之所以能成为男童亲近之人之一，那是靠他的死乞白赖纠缠换回来的。
这个人会去化丰盛的斋饭，天上地下地把男童找出来，把饭食递到他手里；会趁男童好不容易能独占法谙老祖怀抱的时候闯进来，跟老祖讨教经义；会凭借自己的体力把男童按进温度舒适的浴桶中，直到男童在水中找到安全感和欢喜。
很多人都不理解他这种做法，干嘛天天想法设法讨好这个痴儿。
当然，还有些人说，“大傻追小痴，呆一块儿了。”
因为那长眉男子与人相处的能力以及平常表现也不大正常。
有时候弟子们跟他打招呼，会发现自己这厢自讨没趣地走远了，那边才忽然传来回应；有时候弟子们能看到他在佛龛上卧睡，或者在寺前饮酒啖肉；有时候又见他做回真正虔诚地佛教徒，跪在法谙老祖膝前垂听经义。
总之，终是皇天不负苦心人，长眉男子换来了男童的信任和亲近，“师叔”这个称呼便是最大的收获，男童叫的第一声“师叔”便送给了他，而且只称呼他为师叔。
在法谙老祖刚离开时，痴童的状况糟到顶峰，不言不语、不食不寐。
寺里的长辈看到他也只能心疼地摇摇头。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几天，男童反而渐渐开始有了轻松、喜悦甚至欢快的表情，另外，饭量变大了，四肢也渐渐开始跳动起来，最后，语言、行为方面长得和常人无异，那面相、能力却是远超同龄人以及大多数人几座山的高度。
长至十四岁时，童子已经能徒手劈柴，日挑水百担，一手轻松打倒寺里仅剩的五个师叔和二十六个师兄同组的三无经阵法。并且在大家惊魂夸赞时嘿嘿地回一句，“那个，我没敢使劲，师叔们应该没有伤到吧。”
这憨傻的脾性还是留了一些，可是这憨厚老实的回答真是气死人。
寺里昔日对他摇头叹气的同门这下子更是对着他感慨万起。
“这孩子开窍的路程也太诡异了吧？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厚积薄发、一飞冲天吗？”
这一转折的源头起于童子八岁那年一个仲夏的傍晚。
男童目送法谙老祖坐上前往襄阳讲经的马车远去，终于怏怏戴上小斗笠返回寺里。
山脚下几户人家的童子正在用篾网捕捉蜻蜓和金蝉，见到戴斗笠的男童正一人行走，两个男孩便追着蜻蜓跑了过去，边跑边喊：
“喂，小子，快捉住它们！用你的斗笠拍下来！”
斗笠男童脚步停了下来，仰望了一下空中凌乱逃亡的几只蜻蜓，喃喃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遂径自走开。
这下惹恼了两个童子。
“喂，你是聋子吗？为何放走了它们？”
斗笠男童继续走。
两个童子见他不回应，急忙跑过去拉住他，一把掀翻了头顶的斗笠。
“跟你说话呢，你为什么不回，真是无礼。”
“铁奴，我看他八成是个哑巴。”童子说罢，朝斗笠男童做起鬼脸，斗笠男童侧身后退，绕开后欲走，又被二子一把拉住。
“眼睛也瞎了？让我摸摸是不是瞎了。”铁奴说着支起几根手指头就往斗笠男童大眼眸子上戳去。
男童急忙躲开。
“放开我，让我走。”
“原来不是哑巴，哼，你放走了我们的蜻蜓，休想走。除非你给我们抓回来。”
“铁奴，那两只蜻蜓已经飞远了。”
“飞远了也得让他给我们抓回来，谁让他这么无礼。”
“对，你必须给我们抓回来，否则——你就留下过路钱。”
“不错嘛蛙子，竟然想到这一招。”
两个童子得意地笑起来，接着又是龇牙咧嘴做起鬼脸。
“没钱。”
“没钱那就去捉蜻蜓。”
男童没法，拾起斗笠，抢来一个童子的篾网，撒腿就去追蜻蜓。
“蛙子，你去跟着他，别让他逃跑了。”
斗笠男童跑向两只蜻蜓，一会儿便把身后童子甩在后面。
等蜻蜓落到草头，“哧”一声拍下篾网，两只苦命鸳鸯一只不落，囚困网中。
男童戴上斗笠，护住篾网急忙跑开。
后面几个童子跟了上来，几块石头滚过去，斗笠男童连人带蜻蜓一同扑倒在地。
那叫铁奴的童子捡起两只蜻蜓，两根竹签插向蜻蜓腹中，然后旗开得胜地去向几个女童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了。
男童慢慢爬起来，瞧着那些童子跑远，开心地叫喊着。
“哟，还是向恶势力妥协了。”
忽然旁边一株老藤树上坐了一个蓝衫道人，道人上下摇晃着，把藤树变成了秋千。
“没有。”
“没有？不是你把那两只蜻蜓送到人家手里的？”
“跑，放。”
“哦，你的意思是，你打算捉住它们后逃跑，然后把它们放了？”
“是。”
“哟呵，这想法伟大，可惜啊，腿还是不够长。难过不？”
男童不言。
“这样吧，跟叔叔走，叔叔教你通天本领，以后想救谁救谁，想打谁打谁。”
男童一听，立刻后退了两步。
“不对啊，这反应不对啊，这好话怎么造成了恐吓的效果！叔叔说的是学本领学武功，哼哼哈嘿！打坏人。”
男童又后退了一步。
“嘿，不信任我！长得这么剔透怎么不信任叔叔这种仙风道骨呢？”
“不学。”
“不愿意学？不想学？不学学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愿意不想呢？反正我有言在先，算是征求过你的意见了，没有违背师门规矩，走了。”
道人纵身下树，抓起男童就抗在肩头。
男童“啊”地大声叫起来。
“你这闷葫芦声音挺大的嘛。”
道人把男童抗到一座山上，一困就是三个月。
北般寺里一些弟子以为痴童走丢了，还有一些以为他被坏人掳走了，更有甚的以为老祖把他送下山了，因为法谙老祖一直说这孩子俗缘未了。总之都下功夫寻了一番，没想到就在将要放弃这个孩子的时候，他又好模好样地回来了。不过脾性还是之前的脾性。
法谙老祖走后几天，男童不再坐在山门前，而是开始往后山上跑，就对着那颗老枫树，诵经打坐，踢腿练拳，勿论朝夕，练功不歇，终年如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