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四妮款款步入正房,进到屋里急忙跪下道:“爹、娘,儿媳给您们磕头了。”
徐刘氏蹙眉看着她问道:“你是何人?今天为什么要这么做?”
穆四妮一举手腕,吓了大家一跳。
徐兴厚对视了徐刘氏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道:“那不是我家祖传的白银手镯吗?”
穆四妮脸一红道:“这是我丈夫给我的。”
徐兴厚压抑不住心头怒火,将手重重往桌上一拍,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道:“粉儿!先把她扶到少爷屋里,我有话给少爷说。”
粉儿走过来搀扶起跪在地上的穆四妮。
穆四妮不禁心中一紧,走了几步,停住脚步,抬头深情地看了徐敬修一眼,心想:你就受点委屈,让他们唠叨几句吧,反正我已来到了你们徐家,他们还能怎样!
徐敬修平静地目视着她,看她不想走,轻声说道:“你先回屋。”
徐兴厚见穆四妮走出房门,脸色突变,愤怒地瞪向徐敬修,上前两步,大声喝道:“不争气的逆子!给我跪下!”对延年和徐刘氏道,“你们都出去吧,把门关上!”
延年犹豫了一下,提袍走了出去。
徐兴厚看着徐刘氏挥挥手,急道:“你也出去!”
徐刘氏看着脸色发白的徐兴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徐兴厚转身抓起桌子上的皮鞭,使劲抽在了徐敬修身上,一皮鞭下去打得敬修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怒骂道:“我就知道这事和你有关!要不是你把定情物给她,哪有今天这事!气死了你爷爷,还想再气死我不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徐敬修捂着头,瞪眼道:“爹!我娶个媳妇咋了?您至于这样生气吗?”
徐兴厚气得面色苍白,大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咱和马家的关系,你不是不知道!圆圆对你的感情,你不是不清楚!你怎么能娶她?”
徐敬修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只是把圆圆当成亲姐姐,我就没有想过要娶她为妻。再说,我与圆圆姐又没有婚约,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别人?”
“她是个山贼!你就是不想娶圆圆,娶谁也行,就是不能给我娶个山贼做儿媳!”徐兴厚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抽打的速度,雨点般的皮鞭落在徐敬修身上。
徐敬修疼得龇牙咧嘴,脸上带着不服气的神情道:“您不能这样说她,她也是被人所逼无奈才上山落草为寇的,只要您同意我娶她,我向您保证,她再也不会上山去做土匪。”
徐兴厚只觉得背心冰凉,脑袋轰地一片空白,眼前一黑,浑身无力地软倒在椅子上,双眸中带着满是惊怒和深深的痛楚。
屋外的徐刘氏替儿子求情,哭喊道:“老爷,您就饶了他吧,他还小,不懂事。敬儿呀,快给你爹说句软话!”
没承想徐敬修却大声哭喊道:“不!我就要娶她。她已经到了咱家,也给你们磕过了头,她就是我的媳妇,就是你们的儿媳!今天您要打死我,就打死得了。打死我,我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徐兴厚只觉得脑袋重如巨石,心如刀绞,先时还觉得心疼不已,这会儿已经麻木。顿时怒火又起,强撑起身子道:“好好好,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个鳖孙,去死吧,去死吧,早死早省心!”他一鞭鞭打下去,只听噼里啪啦一阵皮鞭抽打皮肉声,却听不到徐敬修吭一声。
眼见儿子无声的反抗,徐兴厚更加怒火冲天:“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小奴才!放着圆圆这么好的姑娘你不娶,非要给我娶个土匪回来!”
徐刘氏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推开门闯进来,趴在徐敬修身上,撕心裂肺地大声哭喊道:“老爷啊,不能再打了!再打真会把敬儿给打死的,咱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呀!”回头盯着徐敬修道:“敬儿,快答应你爹,咱明天把圆圆娶回来好不好?”
徐敬修含着眼泪,摇头道:“娘,您不要说了,圆圆姐虽好,但她不是我所爱,我今生非穆姑娘不娶,至死无悔。”
“逆子!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说着,徐兴厚又举起手中的皮鞭向徐敬修打来。
徐刘氏赶紧趴在徐敬修身上,徐兴厚一鞭子抽下去,重重地打在她身上。徐刘氏顿时泪水止不住地滚滚而下,心头隐隐作痛。
徐兴厚愣在那儿,丢下手中的皮鞭心疼地望着徐刘氏不知所措。
徐敬修紧搂着母亲,瞪着一双大眼,眸中带着惊惧和怒怨望着父亲。
穆四妮侧耳听到皮鞭的抽打声和他们三个人的对话,含泪从侧房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到徐敬修面前,心疼地捧住徐敬修的脸,轻轻抹着他的眼泪,回头道:“爹!您要打就打我吧,是我自己要来的,不碍他的事!”
徐兴厚双眉紧皱,想到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强忍着濒临愤怒疯狂的怒火道:“我不是你爹!我也没有你这做土匪的儿媳,你走吧!”
穆四妮泪如雨下地道:“您不认我没关系,但我不走,我今天已经和您儿子拜了堂成了亲,我活是你们徐家人,死是你们徐家鬼,这就是我家!”
徐兴厚气得浑身发抖,从地上捡起皮鞭,举起手又对准了徐敬修。
穆四妮腾地站起身来,一下子按住他的手腕,他使劲都动弹不得。
徐兴厚痛得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不得不丢掉手中的皮鞭,心中暗暗吃惊:这女子了不得啊!内功如此深厚。
徐敬修回头急喊道:“四妮,过来跪下!叫爹打吧!”
穆四妮很听话地放开徐兴厚的手,慢慢回到徐敬修身边跪下来。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屋里人都讶然地抬起头看着立在门口的马继宗。只见他脸色冰寒,一步步走近徐敬修。到徐敬修身旁站定,弯腰“啪”地朝他脸上猛打了一拳,随后拉住他的衣领,冷着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欺骗我姐姐的感情!”
徐刘氏看着儿子被打,神色担心焦急中夹杂着忧伤,上前拉住马继宗的手道:“好贤侄,有话慢慢说。”
徐兴厚却一把将徐刘氏拉开,怒声道:“打得好!给我狠狠地教训教训这不成器的东西!”儿子做的事,的确对不住马家,让马继宗出出气也好。徐兴厚回身端起桌上的茶杯,一仰脖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不再看他们。
徐敬修看父亲转过身,抬头看着马继宗,面色严肃平静地道:“放开我!”
马继宗冷笑着道:“放开你!放开你我就不姓马!”说着“啪”一拳把徐敬修打得险些倒下。
徐刘氏看儿子又挨马继宗一拳,心疼道:“贤侄停手吧,咱有话好商量。”
徐敬修伸手想掰开马继宗的手,马继宗猛地一下又加了劲。徐敬修忍不住喊道:“放手!”
穆四妮悄悄把袖中的暗器推到了手中,准备出手。
马继宗已是泪眼纷飞,愤怒地哭喊道:“放手!今天我就是来要你命的!你在耍弄谁呢?这么心狠!不想娶我姐就早说啊!为什么要耍她?为什么?我们马家哪里对不住你们徐家了?”越说怒火越往上蹿,震怒之下,竟拔出佩刀欲刺徐敬修。
穆四妮“啊”的惊叫一声,愤怒地死死盯马继宗。
“哎呀,我的儿呀!”徐刘氏一看马继宗从怀里掏出了刀,吓得不由大喊一声。
徐兴厚听到穆四妮与徐刘氏的惊叫声,转身吃惊地看着马继宗,张大嘴巴,不知所措。
穆四妮急步上前,一把拉住马继宗的手。但见马继宗疼得咧着嘴,惊望着穆四妮,又尴尬地看看徐敬修,疼得他不得不丢下手中的刀。穆四妮瞪着愤怒的双眼望着他道:“有话慢慢说,放开敬修!”
徐刘氏与徐兴厚回头朝穆四妮感激地直视着。
马继宗怒瞪着穆四妮,泪珠顺着他眼角滚落,怒吼道:“都是你这个狐狸精!要不是你今天来这一出,我姐姐能上吊死吗?!”
“啊!”众人都吃惊地望着他。
徐敬修脑子“轰”的一声,瞬间炸开,脚发软,身欲倒,徐刘氏忙扶住他。耳侧全是嗡嗡之声,马继宗似乎仍在说话,徐敬修却一句都没有听见,只想着:不可能,圆圆姐不可能死的!
穆四妮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捂着胸“噔噔噔”倒退两步,心如千刀万剐。她只觉茫茫然,空落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徐兴厚只觉得背心冰凉,眼前一黑,浑身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道:老天爷啊!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啊!
徐敬修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惊叫道:“不!圆圆姐不会死的!”说着他发疯一样欲挣脱开马继宗的手向外跑。
马继宗猛地把徐敬修推翻在地,怒吼道:“我们马家再也不想见到你!”说着,他泪流满面向外跑去,边跑边道,“再去我家,小心我把你的头砍下来喂狗!从此,我马家和你们徐家一刀两断,再无任何瓜葛!”
徐刘氏吓得全身哆嗦,自言自语道:“作孽啊!”
徐兴厚心如刀绞,转身扶住桌角撑起身子。眉梢眼角瞬间布满沧桑,眼底深处蕴含伤痛,眼泪汩汩横流道:“这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闹成这么大的事?”
穆四妮慢慢从地上扶起徐敬修,二人倚着门框,定定站着,看马继宗消失的身影。
徐兴厚心中一遍遍重复着:“从此以后再无瓜葛,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第二天,徐兴厚带着身穿重孝的徐敬修来到了马家大门外,只见大门已上锁。
邻居们说:“马老爷昨晚把女儿圆圆安葬后,连夜带着儿子回江南了。”
徐兴厚喃喃自语道:“对不住人啊!”低头默想了一会儿道,“走,去圆圆坟上请罪去!”
身穿重孝的徐敬修凝视了一下马家大门,心情极其沉重,昨天还与马继宗、马圆圆在这院子里嬉戏,今天却已是阴阳相隔。徐敬修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宅正房里,徐兴厚和夫人徐刘氏正为马圆圆的死哀叹不已。忽见丫鬟粉儿手里拿着一封信,慌张地跑进上房喊道;“老爷、太太,少爷留下一封信,不见了。”
徐刘氏的心“咯噔”一下。
徐兴厚拿过信笺,只见信上写道:父母大人叩上——不孝儿敬修,愧对你们,更愧疚马家,无颜再待在家中,今携带你们的不孝儿媳远走他乡。望爹娘切勿挂念!
徐刘氏一听儿子离家出走了,哭诉道:“老爷,你快点派人把他俩追回来吧。”
“住口!”徐兴厚身子不停地颤抖:“算他俩有自知之明,我就当没有生这个逆子,让他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干净!”
徐刘氏双手拉着他的胳膊哭道:“老爷,我求求你了,不要叫儿子离开我,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呀!您就这么狠心让他走吗?”
徐兴厚沉默片刻,含泪道:“夫人呀!不是我狠心,是他做事太绝。是他自己没有给他自己留下一条活路!”
徐刘氏一下子满脸的失望,哭泣道:“老爷,孩子不就是娶了个媳妇吗?什么给自己留活路不留活路的。谁家的儿子不娶媳妇呀!咱家与马家又没有婚约,孩子不娶圆圆并无过错?圆圆为爱殉情这也不能全怪敬儿呀!”
徐兴厚急得额暴青筋,注视着妻子冷冷地道:“你真糊涂啊!这、这……这个媳妇她、她,唉!他们不能在这个村里待下去,你懂吗?”他只觉得心一沉,眼前直发黑,倒退了两步,忙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气,含泪背手转身面向客厅里先人的画像,“也许他们走了是对的!”
徐刘氏惊呆了,她张了张嘴终未吐出一个字,眸中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恨之意。
徐兴厚慢慢地转过身来,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道:“不是我心狠,这孩子留在家里也是个祸,爹在世时把他惯坏了。这孩子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呀!”
延年端茶进来,看着徐兴厚和徐刘氏轻声道:“老爷、太太您俩商量商量,能把少爷追回来最好,他虽然淘气,但心地善良……”
不等延年说完,徐兴厚眼中含泪,摆摆手,打断他的话道:“邻里们要是知道她是个土匪能行吗?族长能行吗?村里的人能容得下她吗?他们这样做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延年皱眉想了会儿,点点头道:“是呀,我老了,糊涂了。”
徐刘氏哭泣道:“唉……作孽呀。我那苦命的儿呀!”
徐兴厚怒瞪双目道:“好了,好了,都是你生的好儿子!”
西山脚下,浓雾遮日,湿润的荆条缠绕着山石,山径愈显幽深绵长。徐敬修、穆四妮背负褡裢驻足望向山巅,一阵马蹄声,穆三率众匪来到眼前。
穆三下马上前抱拳道:“妹夫,哥听说妹妹进了你家,给你家惹大事了,真是对不住。”
徐敬修瞪他一眼低下头没有言语。
穆三从枣红马上“噌”地一下飞身下马,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招呼道:“走,上山一叙!”说着喽啰们下马过来要从徐敬修肩膀上解下包袱。
徐敬修把膀子一晃道:“饿死我,我也不会去做贼!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说完沉郁的目光看向穆四妮,脸色颇为凝重地道:“四妮,你乐意跟我走,咱俩就走,你要是后悔了,你现在可以跟你哥上山去。”说完他神情顿显冰寒,一双黑眸逼视着穆四妮。
穆四妮闻言,嘴角含着笑意,将头轻轻靠在徐敬修的肩膀上道:“我是你的太太,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穆三犹豫片刻,笑道:“妹夫呀!你想想跟我上山,咱俩一起闯天下多好呀?咱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做一个梁山好汉!”
徐敬修冷冷说道:“我家祖辈都是商人,我家没有出过响马!”
穆四妮抬起头来,捋一捋鬓发,嗫嚅道:“敬修,你不要这样说好吗,如果不是被迫无奈、走投无路,谁愿意做响马,我们家祖上也没有出过响马。”
徐敬修瞪眼看着穆三道:“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去我村打扰我的乡亲们。”说完拉起穆四妮扭身欲走。
穆三沉默了一下说道:“既然妹夫有所选择,愚兄无话可说,但不知妹夫离开家有什么打算?去哪里?投靠谁?”
徐敬修回头苦着脸,语气中带有怒意道:“我什么打算也没有,也不知道该走向何处,更没有想过要投靠谁,反正我再落魄也不会去做响马。”
穆三凄苦一笑,目光扫过穆四妮的脸道:“无论你原谅我也好,恨我也罢,不管你们走到哪里,只要你对我妹妹好就行。”说完盯住徐敬修看了一眼,他那眼神里的意思徐敬修完全明白。
穆四妮见哥哥那样盯着徐敬修,忙安慰道:“哥,你不必担心,我会回来看你的。哥,你也要多保重自己!”
穆三看着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真的要离开自己,眼睛不由得模糊了,含泪点点头,转身从马背上抽出九环大刀道:“给,你的刀。”
徐敬修抬起一只胳膊,挡住穆四妮的脸,急道:“不要!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太太,不是响马,用不着这玩意儿。”
穆四妮闪身走过去,从哥哥手里接过九环大刀,回头道:“有备无患,这世道太乱,还是带着它为好。”
徐敬修无语,拉着穆四妮提步就走。
穆三大喝一声:“妹夫,请留步!”上前急追几步,把缰绳递给徐敬修道,“妹夫,你要离家走了,哥也没有什么送给你的,就把这匹马送你俩吧。对了,还有一点碎银子给你俩路上用。”说着从怀里掏出银子递过去。
徐敬修没有接手,银子兜“噗”地掉在了地上,看着地上的银子兜道:“抢来的银子我不要。”
穆四妮瞪了徐敬修一眼,走过来接住马缰绳道:“谢谢哥!”说罢,一跳跃上了马背,徐敬修还没有反应过来,穆四妮一把将他拉到了马背上,回头看了穆三一眼,神情庄重,眼角流露出一丝柔情眷恋:“哥,我们走了……我婆婆家就靠你了,一定要保我婆家平安无事!”说完一夹马肚,座下骏马扬蹄长嘶,背后小路的尽头卷起漫天的尘沙。
夕阳西下,马背上,徐敬修怀抱穆四妮,看她身穿一件翠绿色衣衫,头绾双鬟,粉红的双颊宛如刚熟透的苹果一般,身子往前挪了挪了,紧紧抱住她的腰,在马蹄的踢踏声中融入晚霞的余晖里。
看看夜幕就要降临,穆四妮羞涩地扭头瞟了徐敬修一眼,柔声道:“咱去哪儿呀?天快黑了。”
徐敬修面带忧色,咬着嘴唇,低头想了想道:“我们去苏州,我要负荆请罪,求得马家原谅!”
穆四妮睁大双眼看着他,深吸了口气道:“听你的!是我行事唐突,欠考虑,给你们造成这么大的麻烦。我是害死圆圆的罪魁祸首,我和你一起请罪去!”
徐敬修面色沉静如水,眼神坚定似铁却又夹杂着心疼怜爱道:“这事也不能怪你,你也不知道她会为我殉情,也许是老天为我们预备的结局,谁能改变得了啊!”
穆四妮定定看着他,摇摇头,强笑道:“谢谢你不怨恨我。”
徐敬修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眼中清冷俱散,柔情地凝视着穆四妮,微微摇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