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丹想要部手机,看来是真的。
看得出她很想跟石教授说。这对于不爱和大人说话的她真是件难事。丹丹尝试过很多暗示的方法。比如,在家用座机接了同学的电话,特意说一声,那是同学在外面用手机打的;电视里有手机广告,她会向石教授普及:那是诺基亚7650,这款手机带拍照功能,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手机,就把电话和照相机都省了。后来她直接问石教授为什么不配手机,告诉他虽然学校不给报销话费,可是发短信也很便宜。
石教授当然明白她的用意,然而从来没有给予回应。他心里可能还有一点小小的恶意,想看看十五六岁的孩子是如何既要保持矜持,又要学会使用旁敲侧击的。
最终,丹丹忍不住了,直接提出了要求。
极少在饭桌上主动讲话的她,一边眼睛盯着筷子去夹菜,一边用有些轻描淡写的口气说:“爸爸,我想买个手机。”
石教授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丹丹的表情上,他很自然地回问道:“买手机做什么用?”
丹丹停下碗筷,这才看着石教授,快速地把准备好的理由罗列出来。主要是说,班上一些好朋友都有了,大家便于联系;发短信很便宜;建议石教授也买一个,他俩之间就可以随时找到对方。
丹丹稍微激动的表情依然停在脸上。
听到她的最后一个理由,石教授冷冷地说:“平常在家和大人都没什么话说,我不信拿着手机就有话说了。”至于同学那儿,石教授说,既然天天见面,还有什么必要用手机联系。最后提醒她,小心玩物丧志,现在要把精力都放在中考上!
要中考了!这才是石教授的重点。说到中考,他更觉得丹丹的要求无理至极,简直是无理取闹!
说完之后,石教授就不再关注丹丹后面的反应了。
吃完饭后,丹丹恢复沉默。她回到自己屋,关上门看书去了。她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以沉默示威,石教授是有心理准备的。
可是不久,丹丹就开门出来。
“我要上网给老师发个邮件。”
石教授的书房内有一台电脑。丹丹驾驭它比石教授还要熟练。可是上初三以后,仍然是担心她玩物丧志,石教授给电脑设了开机密码。中考之前,丹丹凡使用,需要申请先。
或许是想给刚才的不快一个补偿,石教授开机后,就去客厅看电视了,等于是默许丹丹可以在网上多逗留一会儿。
小妹从学校带回来的材料,引用了市妇女儿童工作委员会对1500个初中生心理发展现状的调查结果。上面说:15岁少年日益增强的成人主观愿望与孩子的客观身份,思维上的独立性和生活上的依赖性等心理矛盾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所以,15岁的孩子是心理极不稳定的危险群体,容易产生成长恐慌,甚至做出错误抉择,比如辍学、网恋、出走、酗酒、少女怀孕、自杀等行为……
石教授认真地阅读着这些材料。他意识到,同样是教师身份,他和丹丹的那些老师却有本质的不同。事实上他们从事的都是专门之学。对于现实人的知识,自己欠缺很多,而这正是丹丹老师们的所长。她们所应付的对象比自己面对的那些不明身份的古尸要复杂得多。这些成长中的活体,显得比千年之谜更加难以揣测。也许就因为他们活着,而且是旺盛地活着。
真该去参加一次家长会。以前小妹带回来的无非就是考试成绩之类,他也不愿去费那时间。会不会是自己有些心虚?他曾冒出过这个想法,但急忙打杀掉了。不管怎样,忙过这次考古学年会,就应该去见见丹丹的老师了,好好谈谈。
这天他在学校忙到很晚,因为明天会议就要召开了。这次考古学年会由中国考古学会主办,省文物局协办,学校是承办方,而他是第一负责人,任务繁重。
晚上回到家后,竟然不见丹丹。在学校太忙了,晚饭时忘了给家打个电话,不知丹丹吃饭了没有。
难道她去小妹家吃饭了?正要给小妹打电话,却先接到她的电话。丹丹并没去她那儿。这么晚丹丹不在家,她也很紧张,想了想,她说出自己的推测:
“我最近听丹丹说起她在网吧上网的事。会不会现在迷上网吧了?”
石教授心里咯噔一下。
“我这一阵子学校里的事太多,回来都晚。说不准她天天晚上都去网吧了。”
小妹劝他别着急,嘱咐他,丹丹回来后,给她回个电话。
小妹后面的话,他都没听进去,放下电话后,还呆立在那儿。正这时,听见丹丹开门的声音。
丹丹进门后,抬眼看见石教授一脸怒目金刚状,直立在电话机旁盯着自己。她急忙低头,默默地放下书包、脱鞋、换拖鞋。
“去哪儿了?”
“我在学校上了会儿晚自习。学校食堂有晚饭,我在那儿吃了。”
看着丹丹躲避自己的眼神,石教授火气顿生。
“你是不是去泡网吧了!”
丹丹显然被他这多年未用的大嗓门震慑住了。她双手在胸前不停地把弄着门钥匙,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片刻才嗫嚅道:
“我是上完自习后,和同学去了一会儿网吧……”
“这么晚了不回家,去网吧干什么?要中考了!一点不着急吗?不知道‘非典’流行吗?还往公共场合跑!”
“咱们这里又没发现得病的。再说学校不也是公共场合吗?就和同学聊了一会儿QQ……”
“天天和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有什么话好聊?多咱大人问你话,问一句,答一句,爱搭不理的。你倒是能真正懂事了,主动和大人谈谈你的学习。都什么时候了?没见你为考试着急,一会儿想要手机了,一会儿又学会泡网吧了,这都是谁教你的毛病?想想要是考不上学,你对得起谁!”
石教授说得太多了,这让丹丹有足够时间镇静下来。她不再把弄钥匙了,恢复了那种冷漠的表情。她低头要往自己屋走。
“口口声声都是说和同学一起这样那样,我就不信其他同学也像你一样不着家。”石教授余忿未消,不依不饶。
丹丹站在自己门口,回身反驳道:
“其他同学怎么了?其他同学家里没有说不让看电视、电脑上密码的。没有谁家里这么变态。”最后一句虽然放小了声音,但石教授仍然听得清楚。
他一步窜过去,手已经举到了半空,但究竟没有落下去。最后只是冲着丹丹声色俱厉地吼道:
“有你这么跟家长说话的吗!”
这已经足够了。丹丹吓得浑身瑟瑟,泪水顷刻夺眶而出。
“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家长!”她跑向自己的屋子。进屋前,她头也不回地又回敬了一句:
“我终于知道妈妈是怎么得心脏病的了!”
随后“砰”地把门摔上。
石教授呆立许久,他很想继续爆发,冲进去好好训斥……可是,好像瞬间就没了气力。他甚至庆幸丹丹将门摔上,这样她就不会看见自己瞬间气馁的样子。
他走到客厅,也砰地摔坐在沙发上。身体已经由颤抖变得颓然。
“终于知道妈妈是怎么得心脏病的了。”他双手撑着头,心里念叨着。“小周,也许我们,包括齐教授两口子,这辈子就注定没福分做这个家长。”
就像他是受了委屈、关起门来的孩子,心里寻找着在天之灵去倾诉。
他想去太后岛的听涛石上,坐在小周身边倾诉。他想起小周那些生生死死的话。
或许真有那前世今生解不开的缘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