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醒不知道韩齐找一个四十年前归隐的老头子干嘛。
根据他的宿主记忆，李不老是李醒最亲的亲人，他从小是李不老一手拉扯大。
“老头很牛X”——这几个字金灿灿地印在李醒脑海里，从没消失掉光彩，绝不是因为李不老爱吹牛。
一般而言，退隐江湖的人都爱吹嘘自己当年如何如何，但在李醒的记忆里，李不老对自己的从前讳莫如深，谁都有忍不住想吹嘘的时候，但显然老头每次都生生忍住了。
翻检半天记忆，尤恩文发现也帮助不大，只得出一个结论：李醒对自己这个莫逆亲人是盲目崇拜，懵懂无知。
看来详细的还得问外人。
“我爷爷很牛逼吗？”李醒决定出直拳，直接问韩齐。
“你，不知道？”
韩齐看上去谨言慎行，端庄自持，但聊起来还蛮通人情，有问有答。
李不老当年现身江湖，就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没人知道他师承来历，也算是草根出身的一代奇才。
他出名，是因为最爱去各大门派挑事儿比武，臊了许多武林高手的脸面。
当年除了惹人怨恨外，李不老没做多少正经事，所以退隐江湖四十年，已没多少人还记得这个名字，知道的也不愿再提起。
虽没得到武林公认是天下第一高手，不过也弄得人人到处躲着他，不愿与他一较高下。
一如韩齐此时。
韩齐这个人也爱找人比武。而且非常一板一眼，比如他想跟人比武，对人说的总是那句套话：
“在下韩齐，特来向XXX讨教武功。”
XXX用的还肯定是敬语。
这让他显得相当乏味又很不圆滑。
本来比武就是件有风险的事，让别人做一件有风险的事，总该说些场面话，互捧一下臭脚，让人起码心情上舒爽舒爽吧，可韩齐的态度却很不好，仿佛他做的并不是一件有求于人的事似的，更不好的是韩齐还特别谦虚。
遇上谦虚的挑战者很是讨厌。
明明自己很厉害了，揣摩着差不多能干得过的对手，还非要拉人站出来实战一番，名为讨教，意在羞辱。
韩齐没打算羞辱别人，可他不计较输赢，别人不能不计较后果；即使当事人不计较，旁人也要替他计较。
可惜韩齐不懂，最后世人得出结论：出身世家、天赋满点的韩齐是个没大出息的，只堪作一介武夫。
被人称作“武夫”，韩齐倒是没什么意见，他对武有单纯的兴趣，也没打算追求超出武功之外的东西。可是现如今，你来挑战，无人应战，韩齐没打算练到孤独求败的境界，却先尝到了此处不胜寒的滋味。
说到底，这世上只有少数人想求败，更多人不想求败只想求胜。偏偏天作弄，往往想求败的人败不了，想求胜的又胜不出，各失其所。这是供需矛盾，生意做不到一起啊。
如若不然，韩齐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一个四十年前退隐江湖的老头儿身上。
不过在初入江湖的李醒眼里，还没到这份眼界能看出韩齐的“没出息”。
这一路行来，四处有人接应，虽说出高推庄是步行的，等料理了逵子，李醒指明了方向，途经的第一个镇上，韩齐就去驿站打了个照面。之后便有人送了马来，过河有船接，过夜有店迎，直到了要进山了，他们才不得又换了腿脚行路。
李醒凭着记忆，一路摸进山坳里来，这片山已入了南境和北境的接壤处，初春时节，人越往北走，景色越萧瑟。
南边的山已经郁郁葱葱地绿了，跨过一道河，这边的山上还是一片荒草。山沟里偶或有几株桃杏之类，开了花，却没甚颜色，零零仃仃的几棵冬后的白杨，干枝子齐唰唰地直插到天上。
山里有住着各色平常人家，路径都是人畜常走出来的寻常小径，也没有什么遥指杏花村的牧童，经常是不知谁家漫山放养的山羊，露出警惕的神色盯着他们匆匆而过。
这时李醒和韩齐冒出同一个想法：
武林前辈高手归隐山林都是这样的穷苦地方吗？
不是该找一个风景秀丽，曲径通幽的神仙极境，哪怕不是搭一座诺大的宅院，也是深藏不露的神秘洞府？
而这种地方，是不是有点寒碜呢？
然而路越走越熟，李醒自行其是的身体仿佛感应到了家的气息，越走越欢畅，心情也不由得轻盈起来，翻过几个山坳，就见一处和前面路过的山坳里隐约露出的农舍差不多的茅草屋。
没犹豫李醒就冲着那里飞身过去，嘴里嚷着：
“老头，我回来了——”就好像这样做过千百遍一样。
屋前没人。李醒上蹿下跳绕着屋前屋后转了几圈，嘴里又叫了几声“老头——老头”，就听见山后头远远传来呼哨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转眼间那声音已经到了近前：
“小子——”还没看见人影，就听见声音变了“哇呀呀……”
韩齐还在听音辨位，眼前一错，一张花白胡须的老脸已经贴在他眼前。
韩齐一惊，李不老那颗毛绒绒皱巴巴的脑袋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一寸光景的地方，吸进来的空气忽然变热了，他就这样被一个糟老头子呼出的废气吓出一身冷汗来。
韩齐身形急动往后跃出丈许，这老头也像镜中对影似的向后弹开了。
多久没有被人这样没防备地近过身了，韩齐后怕地想，现在可以看清和他拉开安全距离的是个手无寸铁的糟老头，若是有杀意来突袭的对手，说不准他就已经挂彩了。
李醒眼见着这俩人电光火石间的一个照面，感觉到什么，又懵懂着，不是很明白韩齐怎么脸色变了。
他回身看看李不老，毛蓬蓬灰白胡子一把，头发永远梳不顺，像个洋葱头。
不能错的，就是李醒他爷爷。
他挨到老头近前，指着韩齐说：
“这人来找你。”
又指着老头对韩齐说：
“这就是李不老，我就认识这么个李不老，是不是你要找的我就不知道了。”
李不老眼睛没离韩齐，歪过脑袋斜着眼睛，凑过去问李醒：
“小子，你有出息啊，给我招惹什么麻烦回来了？”
还是自家人比较了解自家熊孩子，把韩齐招惹来不会是什么小麻烦，但作为李醒，只能继续装小白，道：
“我没有招他，这小子专门就是来找你的。”
李不老的脖子一下子缩了回去，咻咻鼻子，嘿嘿一笑，
“找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干什么？”
这时韩齐暗敛心神，肃然一揖，一板一眼照着老规矩道：
“在下韩齐，特来向顽主李不老李老前辈讨教武功。”
李不老和韩齐两个人，是绝不相同又有点相似的人。
当年李不老年轻时候，四处找人寻衅比武可不是韩齐这种风格。
“在下xxx，特来向xxx讨教武功”，这风格实在是太硬核，硬到让人无言以对。
李不老才不会傻呆呆地跑到人前，有话好好说。
他一个土坷垃里钻出来的无名小卒，去名门大派面前老老实实拜山，连山门也没人给他开啊。自己平白送上去，白等着别人给一鼻子灰。所以他从来不拜山，只踢馆。
先四处观察，揪着点儿事，若有不平的，掺合一把，再骚扰几个好事的徒孙小辈，惹点怨恨，最好把事闹大了，搅个全宅鸡犬不宁，最后对方急了，跳出来找他干架，李不老不应战都不行了。
得偿所愿。
这些个光鲜的名门大派手底下到底有多少硬货，这时候他也都摸明白了，使出真手段来把对手按在地下摩擦。
人生最爽就是看体面人先嚣张得意，再被妥妥灭掉，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了。
说起李不老顽主这个名号的来历，看似顽童，其实油滑得很，是个玩世的天才。
所以李不老看到韩齐，惺惺相惜之情有，不过玩心更大。他想都不想，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韩齐，嘿嘿一笑，道：
“我、不、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