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为什么打不过逵子吗?”
李清收好针,用自己的手巾给李醒把身上的污血擦净,对客栈的卫生状况不敢苟同。
李醒的身体好像被拆过,软绵绵的,像个没骨头的娃娃躺在那里,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死了过去,知道的就明白,他比刚才多了些生气。
李清把手巾和水盆丢给小五收拾,刚刚李醒嘶吼的声音快把屋顶掀了,完全不像一个垂危的人发出的声音,不知道的以为李清不是在拔毒,而是在除魔,把小五吓得脸色煞白,还没缓过劲儿来。
李清也不管韩齐正在调息,还没收功,就跟大叔聊上了天。
她没提醒韩齐,用内力冲击李醒任督二脉的后果,说她没怀着坏心眼,也把她想得太天真了。不过她想着,天下第一再徒有虚名也不能那么差,抵不住前代两大高手合力封印的反噬吧。
韩齐还行,默默调过二十四息一周天,便将刚才损失的真气补了回来。但内心遭受的冲击更大。他听着李清跟他讲话,没作答,猜想她是试探自己用了多久稳住气息出声说话,他宁愿示弱。
只听李清自问自答:
“他总是忘记自己没有内力了。”
李清又从革囊里变出一块干净帕子,给李醒慢慢擦去额头还在不时冒出的汗珠。
“像逵子这种天生神力的人,什么技巧什么招式,全抵不过块头大一点。”李清撇一撇韩齐身量,“大叔你要是再矮半尺,也难称天下第一。”
这时韩齐收了功,有点搞不清楚李清是在跟自己说话还是在讲给李醒听。
“像我们这样的根骨,不练内力怎么和你们这样的大块头抗衡。靠肌肉强度吗?太薄,根本不够拆的。”
“他被禁制之后就没怎么长个儿!”
说的好像是韩齐封了他的脉,碍着他长个儿,还用大块头欺负过他一样。不过韩齐之前真的没有发现李醒内力全废。
因为李醒轻身功夫不错,出招也有劲力,像对付南宫派的罩门一击,没有点力透剑背的功力,也无法一下解决掉那么多人的围攻。
现在想想,那不是内力,是由外及内练出来的劲力。而且是巧劲,否则如果是用了被禁制的内力使出这招,南宫派的人不是只塌了半边身子,而是肋骨断裂,伤及心肺了。
韩齐将内力由膻中穴注入李醒任脉时,一时如入空谷,但凡有些内力的,外力注入也会引起激荡,而韩齐的内力直坠丹田,一时无阻,近丹田才发现那里好像有股强大的吸力要把他的内力吸入丹田,韩齐一惊连忙收气,却不想从丹田涌出两股真气,趁势而上,韩齐自然不敢再收力,若引着这两股真气直入他的体内,如此迅猛之势不及归纳,自己也要受内伤的,只好撑住一口气,与这两股真气抗衡。
韩齐感受不到李醒的痛楚,但能想象。三股真气在自己体内交战,一副被毒侵蚀数日的虚弱身体只是风中一片破布而已,他们拉扯上这一刻功夫,若是普通人早就经脉俱断了。可韩齐内息承受到的压力却没有旁溢,被紧紧地锁在任脉中。正当韩齐勉力将两股真气推回到李醒丹田,忽然任督二脉大振,如许久尘封的琴弦被拨响,一股巨大的能量由丹田直透百会,冲击全身奇经八脉,带动十二经脉十二络脉隐隐呼应。
黑色毒血从银针的针头喷出。
“好了。”
李清的一句好了,才把韩齐从胶战中拉回来。
他越努力推进那两股真气,越能清晰感到李醒体内被禁制的力量,像一个巨大的磁铁深藏在他的丹田,若再深入一点就会把他的真气延绵不绝地吸纳进去,但他忍不住想去打开这个锁。
幸好李清说好了。
“这毒,就解了?”
回过神来,韩齐才想起更关心的问题。
李醒冷汗出尽,现在只有胸口起伏,不用探他的脉搏,光看脖颈处的搏动,就知道他此时脉搏强劲,多日里苟延残喘的心脏在强而有力地跳动着。
“没解。”
李清摇摇头,问:
“大叔,知道这种毒?”
韩齐不想回答,不知为什么,听到说没解,他松了口气。如果是有解,他不是……
李清才不管他陷入什么回忆,继续自问自答:
“只有小醒才能用这个办法。可他以后要受苦了。”
世上无解的毒很多,许多都是一息间致命,肉骨凡胎无法与那样的毒相抗衡,什么解药都不管用。但一旦能拖到拉锯战,才有解药发挥的余地。比解药更重要的,是身体本身的应激自救和修复的能力,甚至是与毒共生的能力。
这与当年螟蛉儿说给韩齐的一样,果然是他的门人。
“我只是让小醒的修为活过来,救他自己。”
李清喃喃地说,“当年都怪我……谁想有今日。”她继续擦着李醒并不再出汗的额头——“如果能一并把封禁解开就更好了。”
李醒一直在半梦半醒中,意识是清晰的,听得到外面的声音,对身体却毫无掌控能力。怪不得有人宣扬濒死体验,真的好像魂魄轻飘飘地在体外,没有归属。
可当他体内撕裂的剧痛袭来时,他这个魂魄却被拽了回去,来承受这副躯体的痛楚和沉重。
孙悟空被关在太上老君的炉子里,体会到的也不过如此吧。
那痛楚就像是置身在一道道闪电下,被强迫充电;原本冰冷如铅的任督二脉好像烈火中的钢条,被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炼剑吗?不要拿我的肉骨凡胎当钢使啊!
李醒耳边又听到梦里听过的嘶吼声,恍了一忽神,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胸膛里发出的声音。他眼前开始出现走马灯,十三四岁那一年被封印的记忆突破禁制,一幕幕清晰再现。
是小清先发现了这个秘密。
“爷和婆在偷偷练一本书上的功夫,可是他们练的不一样,老是吵架。”
小清不爱练功,可是爱窥探各种秘密,婆有一个宝库,里面什么册子卷轴都任她翻看,只有这一本,婆他们偷偷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
“他们吵得好凶,婆说不许练了,太危险。人都魔怔了,要毁掉。被我偷梁换柱弄回来了。”
小清袖出一卷羊皮纸作的册子,这种纸是西域传来的,婆的宝库里有很多类似的,却没有这样用中原书册的经折式装订的。
上面画满了裸体的小人,每个小人身上布满了刺青一样的经络图,每一个图上都有一条被着重标记的暗红色短线。
上面并无一个字的解说。
仔细看这上面的人不仅画得歪歪扭扭,还大小不一,时大时小。那时候小清已经读过几本医书,经络还是能看得懂的,指着上面的一副图说:
“你看这经脉都画错了,我怀疑盗了一本假书过来。”
而李醒想的是,这个哪个是头,哪个是尾?
因为册子上没有字,封面封底都无字,其实也就分不清谁是面谁是底,应该从左往右读,还是从右往左读呢。
他这样跟小清一说,她马上拍脑袋道:
“你好聪明,婆和爷原来吵的是这个,婆说应该从左边往右边练,爷说应该从右边往左边练。”
小清的手指滑动书页,现在它们像半展的扇子一样摊在那里,在小清的手指下从左边倒向右边,又从右边倒向左边,又好像在风中左摇右摆的草甸或稻田。
李醒灵机一动,想起他见过的另外一种书的样子,只要把首页与末页粘连在一起,在风吹动的时候中间的纸页就会像风车一样转起来。
他这样玩了几把,小清看着有趣,吵嚷着拿过去也要玩,他让给小清,看着那书册在小清手里翻转得越发流畅,好像在强劲的溪流中飞快旋转的水车。
忽然他注意到书上的小人如活了一般动了起来,尤其是身上标记的那道暗红粗线,如游鱼一样在小人身上窜动。小清手法越来越娴熟,书页翻转得越来越快,那道暗红线移动得越发连贯,慢慢连贯成一个似是而非的图像。
李醒盯着那道红线看入了迷,小清注意到他的异样,手慢了下来,被李醒制止,“再快一点!”
只差一点,李醒就能辨认出这运动中的红线连贯在一起的样子了——
“好了”,这是小清的声音,韩齐应声收回内力,他被封禁的力量释放出来,震颤着他的奇经八脉。那气脉在他身体里奔涌的路径,就如那日小清手中书页翻动时游走的样子。
而在那画得不规整不准确的小人经脉上,那道短粗线一遍又一遍地在书写着一个字:
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