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夜幕即将笼罩在东平府的时候,远在万里之外的离京,人们也才刚刚进入夜生活当中。
两朝为都,离京的繁华自也不是东平府可以比拟的,就见四通平阔的街道上人潮汹涌,灯火绚烂,不时能看见一些其他肤色的人种,正好奇的打量着这满城的繁华。
远远的,贯穿离京南北的清河上,楼船竞渡,画舫横行,才子佳人吟诗作画的声音与绵绵丝竹音悠悠回荡在河面上,酒楼茶肆里生意爆满,人们磕着瓜子,喝着碎末子茶,悠闲自在的听着高台上的说书人,口若悬河,唾沫横飞,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来。
临近河岸的一些烟花之地也是人流攒动,各个坊子的姑娘们依着栏畔,也是牟足了劲招揽过客行人,少数几个性子火爆的更会因为客人归属的问题,隔着街道爆发出一场口水战来,这样的事不在少数,楼里边女子的娇嗔声与男子欢笑声混合成一股快活的气息,充斥在整个十里清河之间。
人们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毕竟这里是离京,是天子脚下,是国之中心,而他们生活在其中,自然便也是值得骄傲的事情,这股骄傲,尤其在遇到外乡人问路时,便会达到顶峰,他们会以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态,随意的指着离京里的那些标志性建筑,“那边是刑部……那边是国公府,什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看好咯记住咯,那边可是太学院……!”语气轻快熟稔的仿佛都进去过一般,
在提到太学院三个字的时候,人们的语气神态便会在第一时间恭谨起来,细细数来,偌大的离京也只有三个地方值得离京人以这般语气对待,第一个是皇宫,皇帝老子住的地方,这个自是无需多说,第二个便是臭名昭著,令无数江湖人视作洪水猛兽,又让无数平民百姓传为进得去,出不来,号称吃人不吐骨头的影卫了,这等凶恶机构,众人莫说是详加细谈了,就是连提上一下,那都觉得是脊梁骨发凉,或许也只有在提起太学院时,人们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尊敬吧。
毕竟,那里可是被读书人视为圣地一般的存在,整个离京,不,应该说整个大乾,都以家里出了个能在太学院读书的人为荣,万物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等清贵地方,那等不凡的人物,又岂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可以妄加评论得起的,人们也只有在说起他时,才敢略微的以神态语气方面的恭谨,来体现他们的尊敬之情了。
太学院坐落在与城北,这个时间点,人们也早就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学生们零零散散的,三五成群的在互相说笑的氛围中,坦然接受周围人尊敬的眼神,而后便也去参加离京各处酒楼妓寨中,举行的诗会文会等等,以期能一诗成名,直达天听,平步青云。
太学院里人也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各个屋舍的灯火早已熄灭,与寂静的黑夜里,太学院最后边的某处专属于先生的屋舍里,却是亮如白昼,暖黄色灯火,将四道苍老的身影烘托成一抹剪影,欢笑声不时从屋里边传了出来。
这时坐在上位的新任太学院祭酒周廷和,笑着按了按手,说道:“既然人已经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今晚上能过来的多是在太学院德高望重之辈,这事也早已经交代过他们,老人们哄笑着应了声是,周廷和便差书童将各个道府呈上来的诗作,分发给在坐诸位品读。
此时虽是傍晚,外边的喧嚷声隐隐传了过来,但老人们不时喝茶品诗,气氛倒也算融洽,能从各府道送上来的诗作,多半都是精品中的精品,老人们看了几张,不自觉的兴致便也被激了出来。
“诸位,诸位,且看我这一首。”这时最右边的有位老人,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宣纸,念道:“……春色满侯家,金莲夜吐花。香膏融绛液,细烬落金沙。闪闪明珠箔,荧荧映碧纱。烟凝微作晕,焰暖欲成霞。绾结流苏重,缤纷宝带斜。人看隘珠翠,月出让光华。遍列雕阑护,高张绣幄遮。休言非敕送,吟对亦堪夸……”
老人摇头晃脑读了几句,似是在品味其中的意境,而后轻轻点了点头,说道:“这首观灯,诸位以为如何呀?”说着就将宣纸递给旁边的老人。
旁边老人接过宣纸,细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词曲意境倒是十分出彩,西南道,朱纯朱子寿,倒是可以荣登大家行列了,不过就是华而不实,过于卖弄词藻了,倒是有些可惜……呵呵,以老夫看,还是这首不错。”
老人笑着拿起一首,念道:“……弦管千家沸此宵,花灯十里正迢迢。闲闺蓦地停杯忆,如许春光伴寂寥……这首元夜有感朗朗上口,却又简单明了,倒是挺符合蒙学之用。”
纸张在众人之间慢慢的传递开来,最终传到周廷和手里,看了片刻,周廷和点了点头,说了句‘可!’便也算确定这首诗可以入选蒙学编篡了。
有次范例,老人们品读的便也快了许多,不过即便是落选,精品的也算是很多的,老人们也多是爱诗之人,见这么多绝妙的诗作不能入选,或是摇头,或是叹息,场面一时倒有些唉声叹气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纸张翻阅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便在这时,方才最右边那位老者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宣纸,念道:“……碧落桂含姿,清秋是素期。一年逢好夜,万里见明时。绝域行应久,高城下更迟。人间系情事,何处不相思……恩,东南道陈彦陈儒言,这首中秋月倒是可以入选,诸位以为如何?”
旁边老人们传阅品读片刻后,皆是纷纷点头。
那老者笑着将这张宣纸细心收起,又翻起下边的纸张,看了片刻,却是轻咦出声:“又是东南道的……静夜思……”老人先是看了片刻,而后抬头对诸位老人,笑着说道:“今年东南道人才不少啊!诸位且听这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老人的声音仰扬顿挫,缓缓的将静夜思的意境铺陈出去,老人们脸上露出赞叹之色。
“此篇,可算是今晚最好的了……”那老者满意的点了点头,旋即看了眼末尾:“东南道,李素,呵呵,倒是不错……”
“李素……”便在这时,旁边有老人疑惑将这个名字念道两边,说道:“这个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呀!”
“哦!”听他这话,老人们纷纷露出回想的神色,想了一阵,倒也有人记了起来,笑着说道:“寿公,这李素不就是那人的儿子么?年前,那人派人回乡接子,结果在半路上遭到歹人袭击,他儿子下落不明,好像就连影卫都给惊动了,直闹得好大一场风雨呢。”
众人之中,有些知道的便也露出了然的神色来。
“那人?”名叫寿公的老人,皱眉想了片刻,旋即恍然大悟,轻蔑一笑说道:“我道是谁呀,原来是三姓家奴啊!”说吧,场间众人皆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容中透着满满的鄙夷不屑出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十几年前的天地起义中,西南道的各路大战,再加上抗击北雍与西南五国涌现的各方英雄豪杰,仍还是这些年来,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飞溅的唾沫星子,脸上向往的神情,人们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持枪上马,与对面敌将大战三百回合,英雄被神话,被喧嚣,被扰攘,在神往的同时,人们总是不经意的,刻意的忘掉一个名字,偶尔被提起,也只是面含讥讽的瞥了眼城东:“喏!那个三姓家奴就住那!”
大乾以武立国,但文风却是极其昌盛,儒家思想深入到百姓骨子里,文人士子,甚至街头走卒对不忠不义之人最是不屑、蔑视。
两次背主!那下次呢?人们阴暗的猜度着,屡立战功如何?功高权重如何?还是逃不开,躲不掉众生的悠悠之口,或妒忌,或愤恨,种种心理在众人嘴里一一呈现,人们肆意的攻讦他,谩骂他,但毕竟是兵部尚书,朝廷的二品大员,扑灭天地起义,抗击大雍的有功之臣,又岂是市井之徒妄加评判的起?况且皇上也不能寒了功臣的心不是,一纸诏令,影卫,刑部四面出击,大肆逮捕了百余位口舌之人,这股群涌而起的狂欢,才逐渐平息,人们畏惧法度,但又出于各种心理,便刻意的忽视那个人,以示蔑视。
众人笑了一阵,那寿公摇了摇头,说道:“这东南道李素能与那人的儿子同名同姓,还真是到了八辈子霉了……”
“好了,好了,诸位……今夜我等不谈国事,小心……隔墙有耳。”周廷和接过宣纸,轻轻的提醒了句,众人立时面露警戒的环视了眼昏暗的四周,似乎无边的夜色里真有他们看不见的东西一般。
周廷和看众人如此紧张的神情,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便盯着纸上的那个名字,又看了看上面的诗词,最终还是摇头,轻蔑的笑了笑,似乎与那人的儿子同名同姓,这件事本来就是一件极大罪恶的事情……
将宣纸随手放到一边,周廷和淡淡的说了句:
“否。”
ps:先更后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