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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守夜

掌灯时分,粉子胡同一个院子里,赛青把梯子架到墙上,无声无息地上了去,像只黑色的猫。

京城这几日没完没了地下雨,让长了草的屋顶和墙上滑得像冰面一般,于是赛青格外仔细。

其实就算好天里,他也从不敢着急忙慌,生怕自己一长一短的腿不小心惹出麻烦。

他先蹲在墙上,张望了小半炷香的工夫,才从兜里择了几颗小石子,手指扣着,向要走的屋顶断断续续弹了几颗,又学了几声猫叫。见没人喊叫,他才跃了过去,短的左腿发力,长的右腿落地。

今儿,稳当,赛青心说,一脚下去心里有了谱,但还是稍微待了一小会儿,才弯腰小跑。

这时候,整个京城笼罩在大雨间歇的夜色里,黑灰色的屋顶如同波浪延绵,各家开伙后的烟在雨后的雾气里片片升起,很难散去。

人们都早已回家,街上人迹稀少,只能听到院子里的猫四处叫春,它们在从高处看如同条条阴暗地道一般的胡同里追撵着,发出凄惨的嘶叫。

北京城这会儿可丁点儿谈不上威仪伟岸,倒像阴曹地府。

赛青在教坊司附近跑了好几年,早熟透了,哪儿好走哪儿不好走,比谁都认得,就算在弯刀月或者多云下雨的日子,照样走得明白。

要去的勾栏在粉子胡同靠西边,不临街,在个拐角,屋顶上能看见不远处的牌楼;在附近勾栏里排场不算最大、鸨儿也不是最好,这里出的案子却最多。

赛青归结了原因:一是往来方便又隐秘,来狎妓的人从牌楼处进来,走两步就拐了,不引人注意,来的人就放心,所以多;二是这儿的鸨儿除了教坊司出来的,还夹杂着民妓,不似官妓受过调训,就不大晓得规矩,或者晓得也懒得听从,能耐又不怎样,大多只能和狎客闲扯,狎客话多了,更容易出案口;三是这里房顶的瓦片,似是从太平府运来的,较寻常瓦片宽大,且更薄,挪开时声息全无,听头好下。

锦衣卫在教坊司守夜还是洪武年间起的头,逮的是来狎妓的逾矩官员,到了如今,勾栏一家家改头换面,规矩也烟消云散。

现在官员、富商来这儿比回自己家还勤,守夜也早就不是当初的缘由——现在魏忠贤掌管锦衣卫,派人守教坊司,为的是搜罗非富即贵之人的把柄。说好听点,叫守夜;说不好听,就是拿锦衣卫当贼,做本该东厂番子干的活儿。

以往赛青是和别人一起盯,总共四个人。现今杨涟、左光斗等人被捕,正是抓逆党的时候,平日一起的兄弟,不少转去干了操刀子的活儿,于是赛青只能独自一人守着十几家勾栏。当然他有他自己的打算,盯就盯自己最熟悉的所在,不熟的,不去也罢。

到了之后,赛青一直在房顶上趴着,近了亥时,才守来了第一批。两个武官结伴而来,都是便服,脸也是生的,许是随地方大员进京的,口音一个是陕西,另一个是广东,进院子后不多言语,彼此也不说话,没要酒喝,更不挑人,鸨姨带来的鸨儿连换都没换,直接办事,连时间长短都出奇的一样,且全程没话,两膀子力气,把鸨儿折腾得又打滚又叫苦。

二位大人幸会,二位大人辛苦,二位大人真我大明脊梁。赛青心里哼着曲儿,手里却没停下,两间房,撬开了瓦,左右一起盯着。两个武官,连带嫖的鸨儿,在本子上好像是活的一般,相貌容颜一丝不差。守这种外地上京的生脸武官极考画影的手艺,也考记性,要先把人画出来,再死记住长相,然后再入各省的馆驿对号。所有一切,画影最难,这手在黑暗里盲画的能耐,是他能当锦衣卫的看家本事。

要没这手活儿,他也绝当不上锦衣卫。

他家祖籍河南,几代人吃武差,爹是个捕快,后来出案子废了腿,半生躺在床上。好在瘫之前生了仨儿子,俩大的是双胞胎,都是铁打的刚硬汉子。偏赛青,怀他时他娘动了胎气,生他时难产去了,也让他落了一身毛病,长短腿,长不高,骨松筋散,拳脚能耐决然练不出来。这也就罢了,他偏喜欢细碎的手艺活儿,许是各路手艺名家转世合在了一处,才六七岁的年纪,竟能拿竹片子削尖搭簧扎耗子。再大了些,打铁钻铜、造消息儿做拓,但凡用手做的事,除了打架比画,什么都玩得娴熟透顶,倒成了前后左右知名的巧匠,顶讨邻居喜欢。可他爹看不上他,当他是废物玩意儿。后来两个哥哥入了锦衣卫,随军死在了萨尔浒,他爹如同绝了后一般,大病一场,几乎一命呜呼,赛青拼死拼活地伺候,才算抢回了他爹的命。但老汉已然得了癔症,隔三岔五地流口水发疯,只有见着两个儿子穿过的锦衣卫黑袍子才能平稳下来。不得已,赛青就总得扮两个哥哥,可那两件袍子让人收了回去,只能拿寻常黑袍子改,当他爹明白过来时,就抄起棍子打他,打挨得多了憋气,赛青便去投锦衣卫的征召。

原本就是赌气,但没想到萨尔浒一战让随军的锦衣卫损进去几百条命,元气大伤,急需补充,赛青竟然赶上了锦衣卫最不挑人的两年。虽然身有残疾,但不妨碍活动,不仔细盯着,倒也不太能看出来,又有会画影、造消息的本事,也算是锦衣卫里的偏才,于是正经地穿上了卫服。只是赛青一直被配在教坊司盯勾栏,要画嫖客狎妓的春宫,难免要带回家,被老汉不小心看见,脑浆子都快气迸了出来——这你娘的算哪门子锦衣卫?于是又打。一来二去细算下来,挨他爹的打,好似比当锦衣卫前更多。

但就算这样,仍难改赛青是个孝子,每天伺候老爹吃喝拉撒,一样没短过。

这辈子就这样了,修来世吧,他总是说。

当晚第二拨来的安徽商人,个子都不高,却都腆着肚子,走路晃荡着。

没见过。

早前带赛青守教坊司的师兄曾说,外省来京的商人,越是第一次来的越值得盯,他们不知道京城深浅,又想吹名堂,通常会撒泼一样胡说八道,一顿酒下来,能把在京城的所有底细全抖搂出来。

但守了半个多时辰之后,他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这群人吹的牛只有三样——古玩、酒、嫖过的鸨儿,半句和京城官员有关联的话都没有,生意的事也一句不提。

做买卖的,越来越精。

这也难怪,如今太监一党和东林党快打出脑浆子来了,东林党背后的商人金主,谁敢在明面上讲自己与官场的交际?

断断续续,这伙商人有人醉倒,余下的也都是强挺着才能撑住。为首的一个拍了拍手,鸨姨马上就闪身进了来。

全北京耳朵最灵的不是锦衣卫和番子,是这群鸨姨。

“各位爷喝得可开心哪?”鸨姨挥舞着手里的绢子,看似在摆好看,其实是在扇风,房间里酒味极重,赛青在屋顶都能闻见。

为首那人已经说不清楚话了,耷拉着的脑袋猛地一扬,搭在身旁鸨儿肩胸上的手有力没力地抖了一下:“住下……都……住下!”

不住能给你扔街上?这女人等就等你这句话。果真,鸨姨哎了一声,响亮脆生。

全北京城,今晚上你们花钱最多,赛青想,一伙八个人,唤了十个鸨儿,八个陪着,两个在边上伺候倒酒,连吃带喝,叫了七出曲子,现在又叫了八间房,还得换八个能陪宿的鸨儿。前前后后的花销,这一晚,不到两个时辰,他们花了自己二十年的薪俸,只多不少。

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他爹三天前被破碗划伤的手,鲜血淋淋,喝的是稀粥,抹的药是香灰。

修来世吧,赛青心说。

跟着几个龟奴进来,和鸨儿们一起架着人离开栏厅,上了楼,去了二楼偏房,早有老妈子把各房间点上了灯。

从这里看不清开的是哪几间房,赛青必须换个地方。他赶紧合上砖瓦,向正对二楼的那一侧移,正这当口,园子门口龟奴又请进来一位。

一看,赛青眼睛一亮。

此人个子不高,是寻常文人的装扮,看身形和行姿是个文官。武官骑马惯了,走路腿画圈,且走路中间;商人酒色重,走路不稳会晃荡,还爱四处乱看打听;唯有文官,脚步碎细,略有弯腰,眼神仅盯着脚前一尺,且只走靠墙一侧,像一只琢磨心事的耗子,这衙门里练出来的姿态样子,赛青见得多了。

果不其然,走过灯火处,看到了眉眼。

哎?

蹲了半宿,才来了一条肥鱼!

那张硬脸,刀削斧砍似的,京里的官,数这张脸好认。大理寺右寺丞谢启光,辅大理寺卿,官虽不算太大,但是管的事厉害。

赛青脑子里盘算着这个人:祖籍山东,天启二年入大理寺,住十刹海什么胡同来着?平日不怎么出门,交游不多,也没相好的,光身白条一个,教坊司周围没见来过。

他来狎妓?没想到啊。谢大人,小人赛青,给您问个安。

喘了两口气的工夫,赛青就悔得嘬嘴:瞎琢磨这些干吗?耽误了脚,谢启光走进了他视线里的死角,进了主厅。他是上楼了,还是留在主厅里?从现在的位置再回去,只能盯主厅,若他直接进了房间,是哪间,又只能从现在的位置才能看到。

进退两难。

怎么办,留下还是过去?赌,留下!这人独自来,家里又没女人,许是为了泻火,那就不会在厅里,赌他再开一间二楼的房,只要灯再亮起一盏,那就是他。

快亮!赛青盘算,赌半炷香。

半炷香后,赛青眼前八间亮着灯的房间和四个黑暗的房间,一直没变。

哎?

不对!赛青猛然醒悟,他不在主厅,也不会单开房间,他就在这八间房里,他是来找这些人的。

两拨人,是商量好了的!

这么一想,赛青汗毛一下就起来了。

这可不是狎妓这么个小事了,赛青脑海里旋转着谢启光和这批安徽商人可能的关联:大理寺管要案复审,谢启光管的是案务核查、定罪,但这些案子必是过刑部或者诏狱再出来的要案,找大理寺的人,是要给这些案子里的官员翻案,或者,是让大理寺找别的地方要案子。

现在正在审的案子里,谁呢?东林党的?徽商认徽官,是安徽出来的官?诏狱里几十个东林党人的名单在他脑子里乱转着。别乱!赛青心说,找大理寺寺丞的,小不了,从上往下捋,没捋几个就出来了。

左光斗,左都御史,安徽安庆桐城人。他?谢启光要帮左光斗和东林党?谢启光可不是东林党啊,册子里没他。要引火烧身?得是硬交情。对,交情是条线,得再往里琢磨,谢启光和左光斗,谢启光和左光斗,谢启光和左光斗、杨涟,逮着了!万历三十五年!杨涟、左光斗、谢启光,三人都是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同年赶考,同年做官入朝,必有交情。

稳了,线头是徽商密会谢启光,要救同乡左光斗。

流油的案子!

左光斗和杨涟一样,是东林党魁首,现押在诏狱。谢启光要救他,铁定要串通朝内有分量的东林党人,或亲东林党的,没准还得有宫里的,从哪条线跟,都能跟出更大的鱼。

赛青心头一热,这案子,通了天啊!搞不好能改了自己的命。

可眼前,八间房,在哪间?赛青一间间望去。九个人凑在一起议事,不能!在京城任何一个地方,即便是自己家都不安全,这八个人演的一出好戏,喝酒是假、狎妓是假,见谢启光是真,戏演了全套,必定七人是掩护,只由一人见谢启光。

赛青又看了一遍这八间房,一刹那就有了判断。二楼八间房里有一间房最靠西边,那间房东接着其他房,北西两向什么都没有,向南的窗户下是回廊,不能站人,是这间!如果我选,一定是这间。

不容赛青再多想,他又掏出石子,再次往回走,仍是一路边弹边走,得快,如果说的真是要事,最多几句话。

但是要路过那七间亮着灯的屋,屋里都有人,这可要了赛青的命。即便这几年练轻身能耐下了狠劲,但再怎么练,他也没法把短的那条腿练长。寻常走路还好,在屋顶上趴着腰走小碎步,一长一短的腿,就是一轻一重,要走得快,谈何容易,短短十来丈,要快,还要不惹到人听见,简直是这辈子最难走的路。

七间、六间,过主厅,五间、四间,脚越来越沉,汗落在眼里,让他眼一花,不敢用手擦,只能紧闭着眼,甩了甩头,再一睁眼。

天!

心似被人狠狠攥了一把,血涌进了嗓子眼。

眼前,屋顶梁上站着一个人。

再一瞥,看清了!是人!

这人身形枯瘦,肩却宽得离奇,散着发,黑色大褂似是悬挂在身上,手背在身后,略耸着肩,一张脸,大鹰钩鼻子深眼窝儿,像一只铁黑色的海东青,从上往下盯着他看。

这人天上飞下来的?是神仙还是鬼?来路可就我这一条啊!

原本想当猫,却成了耗子!赛青想动,腿却不听使唤了。

脚动不了,那就用手!手一挽,赛青一颗石子打了过去,奔向那人面门。

这不是要打,这是要逃。虚晃一枪,好翻身下房。

想什么想,跑吧!一跟头翻下去,下面是回廊,双手一撑,腰再发力,贴着滑下去。回廊顶受这一冲,砖瓦哗啦啦响,放平日这是大忌,现在无所谓。

瞬间,几间屋的灯就灭了。

滑下回廊时赛青拿余光看着那人,石子奔他面门去,没见他躲闪,也不见他招架,浑似无动于衷一般,那石子,好像凭空消失了。要么他用什么看不见的招收了石子,要么就是他硬拿脸扛了这一下。不管哪种,都是轻描淡写,抑或快如闪电。

这一石子,可是我全身的本事啊。赛青来不及害怕,不犹豫,翻身而下,从回廊下到庭院,落地后借着落势向前一个滚,让力受在臀背上,避开脚和双膝,然后借势前蹿,躲在树后,喘起了粗气。

院子里黑,我看不见,他也看不见。落了地,赛青心里稍微踏实一点,但仍是汗如雨滴,嗒嗒打在地面上,顾不上擦,他侧过身子,耳朵向着靠房一侧,清了心听着,没声音。

手里没刀,护身够悬。

赛青不喜欢刀,他两个哥哥从小使刀,最后却让刀给斩了。他更习惯石子,那些石子都是他一颗一颗磨出来的,使着踏实。于是他又择了两颗略大一点的卵石,这种石头使起来压手,力量够大,圆滑的表面破空无声,劲头也足。对方是自己一辈子难碰上一次的高人,能不能活着出这勾栏,不好说,得问命。

赛青压住心蹦,把气弄顺。现在的位置到园子门口,四十步上下,直着跑过去,不行,太远,他要真想杀我,足够了。

等!真要杀我,刚才就杀了,岂不更容易?赛青一下就想到点子上了,仿佛看到了生机,于是脸贴着树皮,向屋顶又望去。那人仍是站在那里,仍是那姿势,只是略微转了下身,朝向赛青。

这海东青,原来不想吃耗子,只是想轰我走?是了,在京城内城,杀个锦衣卫,天南海北他都逃不了。这一晚上徽商没说错话,也没让我近了谢启光身边,听到、画到才是证据,没有,就犯不上要我的命。

就这么走出去,不信他会杀我。

这时后院传来脚步声,灯影亮了起来,是赛青下来时的响动引来了护院的。

来得好,送我走。赛青大声咳嗽了一声。

“谁?”那下人被吓了一跳,“树后头,谁?”

“你过来。”赛青沉着嗓子答道。

听他这么一说,护院的也被唬住了,提着灯小心着走近过来。是个高个儿,灯的高度正对着赛青的脸,一看赛青是个乌黑脸的矬子,穿一身黑,以为是个贼,作势就要打。赛青手快,正捏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按下他的灯,照到腰上的锦衣卫腰牌:“别不要命。”

这牌子在京城的分量,能让小孩止啼、恶汉跪地,哑巴见了这牌子,都能现学会说话。护院的不傻,当时就软了:“卫爷,您这是?来玩?”

“别问。”赛青又侧过身,瞥了眼房顶那只“海东青”。

房顶空空荡荡,人没了。

天!两句话的工夫,人哪儿去了?

赛青一脸惊愕,足足愣了两口气儿,才扭过头。

不管了,此地一刻都不能多待。但问题是去哪儿。回家?绝不能,也许这人没法在勾栏下手灭我的口,要出了院才好下手,引到家里,搞不好连老爹都得搭进去。

去卫所,这会儿守头半夜的该回了,人多安全。

“劳你驾,跟我出趟门。”赛青说。窝囊就窝囊去吧,谁让自己不会能耐,让他跟着回,多一个人在身边,那人下手就得多一分犹豫。

护院的几乎快吓死了,大半夜从天而降一个锦衣卫,让自己跟着出门,不明不白,搞不好自己会死在路上,但又不敢说不。

“到地方你就回,不留你。”没空跟他多说,赛青又打量了一下左右,手里攥紧了石子,大步走了起来,“我走前,给我照着。”

护院的不敢不跟,一溜小跑,走向大门。守门的正在蹲着,看见来人了,还是生脸,刚想问,护院的跟上来,给瞪了回去,于是麻利地开门。二人闪出门外,快步走向牌楼。

回卫所,多叫些人来?叫也白搭,刚才这一番闹腾,这会儿人铁定早跑了,再回去,哪怕搜个底朝天,也寻不到半个影子,反倒让人笑话锦衣卫窝囊,搞不好自己还落下埋怨。

报这个案就够了,虽然没画上影,也没记下话,但只需把这条线掐到了,就是大功一件。想到这儿,赛青心里一阵激血。这条肥鱼捡的,可以!

拐到了牌楼,路上就有人影了,护院的心里实在害怕,问:“卫爷,我能回去了吗?离了院子,东家急眼。”

赛青看了看街面,打了烊的店家为了防盗,都在门口亮了守夜灯,到卫所的一路应该都亮着,打更的这会儿也在街上。再往前走两个胡同口就出了教坊司,前面是各省馆驿扎堆的地方,武官在,守卫也有,海东青真在那儿下手,也没那么容易,只要贴着房檐走,到了馆驿附近,就不担心回不到卫所了。

不为难这人了,他点了点头:“规矩你懂?”

护院点头哈腰地回:“懂!懂!懂规矩,卫爷放心,小的是跑稀,没塞紧挤腿里了,回家换裤子去啦。”

“去吧。”

护院的如释重负地跑走了,赛青也不敢耽搁,在店铺的屋檐下一路快跑,手里紧捏着卵石,生怕半路里海东青杀来。还好果真没来,平时走路要一会儿,跑着回去,说话就到了,但这一路提心吊胆,跑得极累,到了卫所,他几乎喘不上气来。凭着腰牌叩开了门,还来不及关上,他就靠在门内,弯着腰捯气儿。

“咋啦赛爷?玩没给钱?”守门口的锦衣卫揶揄他。

吕渭你个王八蛋。

赛青摆摆手,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杨大人在?”

“刚回来,正训着话呢。”吕渭低声跟他说,“里头不知道啥事,正火着,你没喘足气就先别进,说不利索挨打。”吕渭总问赛青要春宫画,算是卫所里和赛青最熟的一个。

赛青点头,卫所上官是百户杨振,性子极烈,经常打骂手下。

“啥啊?守着啥了?”看赛青一脸凝重,吕渭也不再嘻嘻哈哈。

“肥的。”

“流油?”

“嗯。”

“往哪儿流的?”他们这个卫所守的是教坊司周围,内城靠西,各部衙门隔得远,见不着大线头。

“先跟杨大人说。”他还没听,你先要问,上下不分,找打呢?

“对对对。”吕渭往后一缩,伸了伸拇指,“赛爷今晚上行,行!”

差不多了,进去吧。赛青直起腰来,向卫所主厅走,还没掀开帘子,就听得杨振在破口大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了帘子进门,迈脚就吓了一跳,跟着一阵恶心。

地上扔着几具尸首,都挨了狠砍,一排锦衣卫站在一侧,杨振正扇着其中一人耳光。这些人和赛青同期入锦衣卫,但分工不同,司抓捕。

“回总旗大人,人犯陆向岑一家拒不服法,举刀伤人,按大明律正法。”一人在队尾朗声说道,领队挨打那人,是他哥。

好汉子,要把打引到自己身上。赛青心里一酸,他想他俩哥,想他们以前在树上给自己摘枣,想他们在他爹揍他时把自己护在身后。

“真有回嘴的啊?”杨振循着声过去,果真,那人也挨了巴掌,更狠,脸登时就肿了。杨振打完撇着嘴讥笑:“行啊,大明律都知道?你娘写的?”

挨了人犯的伤,又挨自己人打,算什么事儿啊这?不过也是命,一群锦衣卫都是草头百姓出身,注定是挨打的。杨振他爹听说是南镇抚司的千户,生下来就能打人,赛青也挨过他几次打。

“你们能耐行啊,会玩刀是吧?我瞅瞅。”杨振拿脚磕了磕地上的死人,看了看刀口,“嗯,齐,腕子劲可以。校武场演武会,你也上一场,给咱所争个脸?”

众人沉默着,没人搭话。杨振看上去也打够了,背着手说道:“再说一遍,东林党人贪污成风,必须清缴赃款。上面一再说,今后抓拿清查务必活捕。”他顿了一顿,“遇到点抗法的,就把人给砍了,钱从腔子里掏?”

见众人不说话,他又提高了嗓门,喝了句:“都听了吗?再让我看见,谁都甭上街。”

“听了!”众人答。

杨振摆摆手,众人把地上的尸首收了,一一下去。

赛青一直在门前候着,待杨振看到了自己,忙快步上去:“禀百户大人,刚在教坊司,拿着了线头。”

“说。”杨振坐下,端起茶碗。

“大理寺寺丞谢启光,在粉子胡同见了一伙安徽商人,许是要救左光斗他们。”赛青压低了声音。

果真,听见大理寺和徽商,杨振扬了扬眉毛:“画了吗?”

“遇了拦路的点子,没能画。”赛青想过,还是如实禀报。

“没画?”杨振肩膀动了动。

赛青就把今晚判断谢启光串通徽商要救左光斗,以及海东青从中作梗的经过讲了一遍。

“对方是高人,小的……”赛青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一巴掌,正打在颞颥上。

“废物玩意儿非都一晚上出?今儿犯冲什么皇历?”杨振吐了口唾沫,“要么拿人,要么拿据,空个手回?你怎么不抱个鸨儿回来?”

这一巴掌把赛青打蒙了,竟不知道该怎么答好。

“小的……”

杨振拿茶盖磕了磕赛青脑袋,又说道:“大明京城,锦衣卫干吗的?给皇上拿案!守教坊司,又他妈不是做贼,你躲啥?还分不清守和查?该守的时候守,是为了不惊了羊,不丢了线,不是让你当耗子,线掐着了,还他妈藏着?该亮牌子就得亮!”

杨振虽然行事粗鲁,但有些话说得在点子上,若是今日换了其他锦衣卫,可能真不会如此处理。是自己胆小吗?其实不是,赛青只是知道自己不能死而已,死了,爹没儿子了。

“小的,明日去守大理寺。”

“能再让你逮着一回?你当大理寺的人蠢?再说,就你这么个窝囊崽子,配盯大理寺?淘粪坑的兴许都比你能耐。”

“那请百户多匀些兄弟,跟着那些徽商的线查。”赛青心里也有了火:我一个人,守一片教坊司,弄得比鸨儿还累,你还想咋的?但这话不敢说。

“咱人富裕?人富裕我用你个瘸驴?”杨振踹了踹他短了的那条腿。

你娘!人是不富裕,全替你去东林党家里抄钱去了!赛青只能在心里犟嘴。到这份上,他知道再说也没用了,这一晚上,当白忙活了。

“那这案子该怎么办?要不要禀报骆大人?”杨振是试百户,上面还有个百户,兴许报到他那儿会有用,赛青仍是心有不甘。

“怎么着?你去报个功?”杨振眼睛轻蔑地一抬,赛青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越级报案,这可是大忌,大忌中的大忌,忙低下头:“小的不敢,只是觉得丢了这案子可惜,兴许骆大人知道之后,能多个留意。”

“百户大人那儿,一天八百个案子,东林党现在是刚从土里钻出来的知了猴儿,拼了命想上树叫唤,四面八方地找活路,谢启光和东林党勾结,兴许百户大人早就掐着了。”杨振阴沉着嗓子,眉毛又一挑,“案子,得找合适的时候报,什么时候能报,等我信儿吧。你,赛什么来着?”

“单名青。”我都来了四年了,你不知道我叫什么?赛青心里苦。也难怪,我是守夜的,又没出过好案子。

“嗯,赛青,案子就到这儿。在谢启光和教坊司那边破了脸,这地方你也待不了了,明儿拾掇拾掇,守外城。”

啊?

外城?

两个字像捅了赛青一刀。

外城?你娘!你没疯吧?外城是什么地方?是臭水沟,是野狗,是要饭丐子和那些拉粪车;是把式街,是猪市,是各种各样的穷可怜人露宿的街头,是活在北京城外大明朝的一群野草。

“杨大人,小人守惯了教坊司,翻墙撬瓦下听头,没人比小人在行,这一走,怕是教坊司没人守得利索。再者,这外城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小人这本事,也没地方用。”清醒,一定要清醒,不能说错话,别耍脾气,命不由己。

“嫌那儿脏,是吧?”

“小的岂敢!”赛青单膝跪地。一道城墙内外,一天一地。

杨振哪会理他,掸了掸袖子上溅的血,歪着头说:“猪市到三里河,这些日子外省人来得太多,杂了,原本东厂的人在盯,东林党闹得他们人不够,求我们给人。你破了脸,按规矩,这事,你躲不了。”整完,掐指头节,咯咯作响。

我是锦衣卫,你手底下的人,盯官的!你让我去干东厂番子的活儿,祸害老百姓?赛青直愣愣地看着杨振。你怎么不干脆让我割了鸡子儿去当太监,给魏忠贤他们洗洗臭脚丫子?

“得了,盯几天,人还是归我这儿,什么时候回来你听我信儿。”

说完杨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晃了晃腰,进了后堂。赛青也跟着起来,看着杨振的背影消失,心里被火烧过一样。

回卫所后院的班房,赛青走得很慢,一路上反复琢磨,心里难过得要死。明明是大案子,却成了个小屁事;明明想邀个功,却挨了罚;明明是个锦衣卫,却成了东厂的番子。

外城,外城。那都是什么东西?赛青想起就恶心,河里浮起来的人头,一柜子被风干了的幼童,被扔在井里沉底直到水变了味才被捞起来的流着绿脓的尸体。这些还都是报了官的,没报的,没发现的,不知道有多少。

就算报了官,又能如何呢?外城藏着的,只有番子,他们只关心谁在夜黑之后说东厂的坏话,谁在暗中替东林党人在外城跑腿。况且那些东厂的番子,杀人的手段似乎并不比那些凶徒慈悲多少。

修来世吧,赛青心说。自己除了不会叫唤打滚,跟那些鸨儿差不离。

进了班房,没人,点上了灯,终于能叹口气了,他想找个人说说这一晚上的憋屈,屋里却只有自己和投在墙上自己的影子。

灶头有两块干了的黄面窝头,还没馊,墙角堆着小半筐咸鹅蛋,赛青拿了两个,又打了碗凉水,就蹲在房门口吃了起来。

不对,鸨儿还有口热的。

以后晚上守完了夜去哪儿,外城恐怕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赛青看着天,似乎又要下雨,湿气堵在嗓子眼,也堵在心里。

更糟的是,不知道自己这一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杨振几年来都没记住自己叫什么,能记住叫自己回来?

还有老爹怎么办?带他搬去外城?那地方他能住?每天儿子夜里不在家,疯老头子一个人在家,左右邻居又不认识,一晚上还不得招八批贼?家里倒没什么可偷的,就是担心老头子一辈子抓贼,到老了要是让贼欺负了,是自己的不孝。

赛青越想心里越酸,剩下的半个窝头也不吃了,扔了回去。

真还不抵鸨儿,要不自己改行进勾栏算了,不就是撅屁股嘛,在这儿也是撅,不过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苦笑一声,逗自己一个开心得了。

上房,房顶待会儿。赛青几年来大半的时间是在房顶待着,有个不顺心就上去,已经成了习惯。

班房连着兵械库,兵械库连着机要库,再往前就是卫所大厅,赛青从班房上房顶,一路沿着房脊,向大厅走去。从那里能看到黑压压的煤山,真像个煤疙瘩,旁边便是闪着光的十刹海,天气好的时候,从这里能看个大半,鸭子滑水飞起激出的白线,棋盘一样纵横。他守夜,耳力胜过常人,海里大鱼拍水的扑通声,隐约能听见。

这是夏天北京城最让人舒心的地界儿,到了外城,见的就是臭水沟了。

归根结底,是自己不会贿赂。同期的锦衣卫,每月给杨振一半的薪俸,现在都是小旗了。自己一毛不拔,就成了兜里的石子,想往哪儿扔往哪儿扔。

赛青掏出石子,在手里搓弄,刚搓了两下,猛地脖子往后一缩,侧身躲在房脊后面,下面来人了。

是卫所的正百户骆隐,杨振的上司。和寻常锦衣卫的黑袍不同,百户是白袍,黑夜里,很是显眼。

赛青又看见杨振小跑着出来,跟骆隐说了句什么,没听清。

“流到哪儿的?”骆隐听完,似是一愣。

流,流油?

杨振又小声说了句,赛青听不到了。

骆隐听完,又是一愣,天黑看不见脸色,但显是有所反应,又说:“我屋说去。”跟着就大步向厅内走去,杨振小跑着跟上。

流油的?不就是谢启光吗?赛青心里咚咚跳了两下,杨振嘴里说的是不着急给骆隐听,却又立即上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赛青挪了挪脚,侧躺着琢磨,他要是报给了百户,自己是不是也该去听一耳朵?

在卫所大本营偷听,是玩火啊,要是被抓住,搞不好真得割鸡子儿,去勾栏撅屁股。但又一想,得听,得听他怎么说,万一提了我,搞不好百户能改了他的令。

打定了主意,仔细点!听!

赛青往厅堂边上移,百户那屋是最里头那间,窗外一洼水,和水之间有片草,窗边有假山,躲假山边上,能听,也没人能瞅着。

赛青走房顶,比他们还快,悄无声息地落了地,压稳了呼吸,正好两人进了屋。赛青取出听头,顺着窗缝递了进去。

耳朵刚放上,就几乎让赛青闷了过去,是骆隐:“这么好的线,你怎么都没画影?”

“点子太滑,带了人,靠不近身,我怕破了脸,就只能从远处盯着。”杨振说。

这话,比杨振打自己那下还疼,直闷在心口。明白了!这王八蛋压住了他的案子,想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发他去外城,是想堵住他的嘴。

“没听见,却看见了。”杨振又说,“一个屋,俩影儿,待了小半时辰,看清了。”

赛青肚子里又拱起了一团团火,直想冲进去撕了他。

“是事儿!”骆隐又说,“杨涟、左光斗都在诏狱,打了小半年,硬是打不出话来。田大人、许大人也在犯愁,要是大理寺在外头闹,文官们跟着一起哄,搞不好案子就得转到他们那儿去,只要人一出了诏狱,就不好办了。”骆隐背着手踱步,自顾自地说着,“魏公公在大理寺安没安人,谢启光在没在里头,我得虚着问,如果没有,那这事可就不小。”

杨振在旁弯腰听着,一句一点头。骆隐踱了几步,又嗯了一声:“不小!肯定是不小!我得给你报上去,单掐住了这条线,就能让诏狱里办案加快,杨振,功!”

杨振铿声道:“是百户大人给指的这条线,功是百户大人的,晚辈只是跑腿。”

杨大人,你这叫唤是在勾栏学过啊?欺下媚上王八蛋!你怎么不再给他挠挠腚子,唱个曲儿?

“起来起来。”骆隐扶他起来,“当年要不是你爹,哪有我?这案子,都是你的!说什么也得把你弄成正的。”

杨振大喜,脸上却一副忧愁样:“晚辈不敢和大人平级。”

“哎!”骆隐拉着长声,“东林党这案子天大的事儿,只要一结,案子里的人必定都往上,到时候你还跟着我。”

意思是,你到时是千户,杨振是百户?真该恭喜二位大人升官发财!想请问,有个不大一点的黑矬子揪着的这根线头,姓赛,单名青的,人在哪儿?赛青呢?我赛青呢?赛青咬着牙,心里堵满了恨,这案子,是我掐出来的!

“晚辈赴汤蹈火!”杨振声震屋瓦。骆隐跟魏忠贤似是沾着远亲,杨振拍他马屁,有他的道理。

“来人!”骆隐唤了个下人,“弄两壶酒,喝他两盅。”

行啊!再给你俩铺张床,你俩乐和乐和?要不小的帮二位大人画上两笔助助兴?海东青,这人叫杨振,你记住了,见了他,可别像对我那么慈悲,千万别慈悲!

赛青咬了咬牙,转身走了,边走边捏紧了拳头,咯咯作响。

憋屈,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他只想大声喊上几声,好泻了这一身的邪火。

去哪儿?去哪儿能让自己舒坦点?去哪儿能叫上几声?

翻身,上墙,赛青又上了屋顶,脑顶上一亮,闪电划破了天,也瞅见了南边一片雨。

往雨里跑!

赛青拔腿就走,他没再管脚下的动静,去他妈的,最好全北京城都知道屋顶上有锦衣卫,全都打着灯笼出来照,照得锦衣卫谁也不敢再出来。

他没跑出多远,雨点便砸了下来,房顶像开了锅,哗哗作响。冰凉的雨点打在身上,冒出细微的热气,赛青觉得自己像被水打过的炭。

痛快!赛青趁着打雷,大声地叫着。

这时已经过了子时,大雨里的街上,空无一人,房顶上的鸽子、猫,也都躲到避雨的地方。东边,看见了宫墙,里头住的是皇上一家。

自己从没进过宫,听说皇上、皇后的夜壶是金的,魏公公的夜壶是银的。给皇上、皇后擎伞出城的,是仪表堂堂的锦衣卫;给魏公公护身拿案的,是能耐通天的锦衣卫;给这些住皇城里的人当贼的,是自己这样屁也不是的锦衣卫。

“就你这么个窝囊崽子,配盯大理寺?淘粪坑的兴许都比你能耐。”杨振的嘴里,自己连淘粪坑的都不如,他却把自己淘来的粪扣在脑袋上。

前面往东不远,就是六部衙门府,倒要看看,淘粪的能不能去?赛青一拧身,奔了东去。

雨越下越大,遮盖了眼前的一切,雾气如同帘子遮盖了世间万物,也盖住京城里的一切愁苦。

赛青已经辨认不出方向,只能任由着双腿,一间间房翻过,屋顶越来越华丽,瓦越来越结实,路面越来越宽。

赛青找了间最高的房上,向北望去,一道闪电划过,脚下的前方是六部衙门,红墙青瓦,再前面,两坛、太庙把守着中间稍远那巨兽一般横卧的皇城。闪电划过,那里连成一片的金色屋顶如同巨龙盘踞,一声震天动地的雷声响起,似乎是那巨龙的仰天嘶吼。

他心里咒骂着,骂着杨振,也骂着住在那巨龙身子里的人。

这他娘什么世道?

脸上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不知道,也懒得擦,就任由它掉下来。

赛青在雨里站了有一炷香的工夫,此时早已被雨水浇得全身湿透,委屈和身上的热乎气都渐渐少了下来,高处的风吹过,打起了冷战。

他刚想咒骂一句,耳朵却是一动。

听到了脚下的响动。

有人?

“是这儿?”屋檐下有人说了话!

赛青一哆嗦,微微滑了一下。这时候,这雨,街上还留着人?

“花子说的,是这儿!”又一个人答道,雨声太大,这人是半吼的,“俩大狮子把门,都是歪嘴,是户部!”

两个人的外省口音怪得离奇,赛青几乎听不懂,只听懂了“户部”二字。他抬头一看,脚下的对面,是户部衙门。

“在这儿等一宿,还不得泼死?”

另一个答道:“两年了,还差这一个晚上?带着这么个要命的东西,你不怕?”

这次听懂了几个字。两年,要命的什么?

赛青卧在房顶上,悄声挪了过去,微微探头,看屋檐下的两个人,破衣烂衫看不出个颜色,都是头发及腰,从上往下看,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出脏。

更要命的是臭,顶着风雨,身上那股味道都熏得眼疼。

两个花子?

“明早,啥时候有人?”一个又问。

“花子说,天一亮就有人,管事的啥时候到,可难说。爹可说,这东西必须只能给管事的、能耐最大的人看。”

“咱俩这个样,进得去才怪哩。咋办?”

“管他,横竖这东西拿出来,就能见到。”

这次听懂了东西、管事的、拿出来。

“东西还在不?你看看。”一个又说。

另一个显是不耐烦了:“一天看八回。那老沉的,咋丢?”

这次听懂了沉和丢。

“你再看看,你看看,丢了咱可回不去了。”

“你可烦。”另一个从身后把口袋拽了过来,打开,拽出几团破布,还有两个破碗,把包裹最下面,用柳条和破布包裹的一个东西拿了出来,用口袋上沿挡着,把一条条柳条和破布拆了下来,取出一样东西。

一道闪电再次划过,咯噔一下,赛青心跳都停了!

天!

那东西赛青一生都没见过,不对,是全天下人都没见过,但所有人铁定都认识,那颜色,长眼的就认识。

金。

那物事小臂长短,有粗有细,弯曲着好似生出爪来,还有个头,如同飞龙的金块,像皇城的金色屋檐。

赛青的眼睛几乎瞪了出来,这东西,是个金龙啊!

两个花子,大下雨天,拿着个惊天动地的宝贝。这是什么怪事?

“线掐着了,还他妈藏着?该亮牌子就得亮!”好像杨振在耳朵边儿暴喊了一声。

赛青一咬牙,攥了攥腰上的牌子,对付不了海东青,还对付不了两个花子?

跟着远处一道闪电又亮起,赛青算着数,跟着雷声,翻身下了屋檐,正落在二人面前。

“别动!”赛青暴喊一声,如同神兵天降。

“妈!”

两个花子嗷的一声,像鬼哭狼嚎似的抱作一团,手中的金块被甩了起来,重重地砸在卵石路上,清脆又有些沉闷,那是金石之声,在黑暗里闪着金色的光芒,浑然天成,绝不是出于人手。

这真是一块马蹄金!

我的个祖宗!

命,又改了。

这一晚上,真他妈邪透了!

此刻赛青心中激血,浑没在意那似有似无的一丝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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