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平是在那本发黄的旧相册里发现鲁丽丽的诊断证明的,上面的日期显示,自她检查出的日期起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他没有想到,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曾经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而他竟然连旁观者都不是。
他回忆起一年前,鲁丽丽曾有过的焦虑不安,在他面前提过的,诸如“如果我死了,以小飞的性子,该怎么和继母相处?”,“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死去,你会不会很快把我忘了?”当时以为她只是感叹郑小飞青春期的叛逆,发发小女人的牢骚和感慨。却没想到她已经在心里预演了自己的死亡。
在他心里,鲁丽丽不过是表面要强的女人,她的内心极度脆弱,像是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有时候他都能听得见那种脆弱所发出的咔嚓作响的声音。
那一次,他很想告诉她:鲁丽丽,你已是我的生命的一半,你死了,我又将如何生?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对于她偶尔的犯傻,他只当作是她的矫情,他不能纵容她矫情,这不是一个心智成熟的中年女人应该有的样子。
他爱上她是在一个夏季。
那年,他稳坐于县城效益最好的国企科长的位置,踌躇满志的他有着大好的前程。
给他介绍对象的人踏破了门槛,可他厌恶把婚姻放在一个看不见的天平里去衡量,那时的他对爱情还是抱着期待和幻想的。
业余的时候,他喜欢读诗和写诗,这在很多人看起来是典型的不务正业,为了表现出一个积极有为的年轻人应有的样子,他把这份爱好偷偷地放在心底。只在无眠的夜里,捧读着那些饱蘸着情感佐料的诗歌静静独享。
那是在七月的一个闷热而昏黄的的周日傍晚,他照例去图书馆借书,在一行行由书籍堆砌和搭建的空间里,他看见了她,一个穿着黄色碎花连衣裙的鲁丽丽。她斜倚在书架旁边,窗外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她的身上,她身形苗条修长,双腿随意交叠着,穿一双白色的网球鞋。长长的留海儿下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她在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捧着的一本书,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的眸子,但不影响她整个人都在那里发着光。他肆无忌惮地观察和凝视着这幅画面,整个人被定在原地。
她始终没有发现他的注视。大概是那本书太吸引她了。
他把自己藏在一个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角落,一直等到她离开。那本书她并没有带走,而是重新插回书架上,他在她离去后抽出来,那是一本波德莱尔的诗选。
那一瞬间,他的心开始剧烈地狂跳。在这个闭塞的小县城里,在这个仅有十几万人口的弹丸小城,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和他一样爱着波德莱尔,爱着诗歌,这个发现让他兴奋不已。他把书举起来嗅了嗅,感觉上面还存留了她的芬芳。
他后悔没有上前问问她的名字,但他相信她还会来。
此后,他每天都要来图书馆呆上很久,期待再见她的芳容。他终于在又一个黄昏遇上了她。
这一次,他用一个很老套的办法与她搭上了联系。他忐忑不安地在图书馆外等着她,并勇敢地上前对满脸错颚的她说“你好,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他们的故事就此展开,他用最浪漫的方式追求她,给她写最肉麻的情诗,说最动听的情话,他把她当成至爱,至宝,当成知己和情人。
有了鲁丽丽,他终于可以理解王小波那句:“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他们的相爱没有费太多周折,在他之前,他听说鲁丽丽刚刚结束一段恋情,但他相信,他们在一起才是真爱。
从恋爱到结婚,他任凭自己在这段爱情里烧成灰烬,在他看来,鲁丽丽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鲁丽丽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
他们也确实有过几年幸福的婚姻生活,二人世界里想怎么疯、闹、甜都可以,他们不知疲倦地做爱,说走就走的旅行,通宵旦达地狂欢,分开一日都会觉得受不了。他包容她、心疼她,甚至是纵容着她。那时的鲁丽丽像是被宠坏的孩子,肆无忌惮地挥霍着他对她的好。
好日子总有结束的时候,坏日子来得悄无声息。三年后,他们有了儿子郑小飞。儿子的降生打破了他们的二人世界。
从此他们和天底下绝大多数父母一样陷入了一段混乱而慌张的生活。无休止地换尿布、洗尿布,颠倒黑白的睡眠,每天的交谈都是围绕孩子大便的颜色,吃奶的频率,体温的高低。
孩子和产妇是他的母亲在照顾,因为养育孩子的观念差异,原本和谐的婆媳关系变得剑拔弩张,直到后来鲁丽丽患上了中度的产后抑郁症。
那段日子回想起来,只能用混乱和不知所措来形容。好在孩子的到来也增添了家庭的很多乐趣,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鲁丽丽的抑郁症也逐渐好转,但可悲的是,他们夫妻之间水乳交融的感情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终于熬到儿子读幼儿园,他的工作又出了问题。他所在的发电厂改制,他在一夜之间没有了工作岗位,成为了在家待业的闲人。
他始终不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在一个男人正当年的时候赋闲在家,可命运偏偏做出这样的安排。
起初的一两年,他拿着自己的简历和一大堆获奖证书去省城、去市里想要重新找一份工作。但几乎所有的单位都在年龄这条坎儿上卡住了他。用用人单位的话说,满大街都是揣着毕业证找工作的大学生,您是特殊人才,我们这里用不着。
这些话虽然刻薄,但却是事实。他开始放低自己的要求,去找一些销售代表这样没有门槛的工作,但做一段时间才发现,他那养尊处优惯了的身体和极度敏感自尊的内心根本经不起一次次地吃闭门羹和白眼。
被打击了几次,跳槽了几次,他对找工作完全失去了信心。
于是转为在家里炒股票。
人生如戏,他感到了自己的无力和衰老。
除了股票,他还有了另一个乐趣:研读心理学。
他的超强学习能力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通过两年孜孜不倦地钻研和自学,他熟读了一名心理咨询师所要学习的全部书籍,从普通心理学、社会心理学到异常心理学、性心理学、人格心理学。
这些知识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让他的内心变得无比强大。
两年后,通过培训和考试,他如愿考取了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