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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诗经》汇通三题(《关雎》《葛覃》《卷耳》)(2)

【淑女】好姑娘。

按:旧多以“淑”言女子之品德。如:《毛传》:“淑,善。”杨慎《升庵经说》:“淑,贞静之德也。”吴夌云《吴氏遗著》:“窈窕,妇容也;淑,妇德也。”皆不妥。“淑”具有“美好”之意。《盐铁论·非鞅》:“淑好之人,戚施(丑陋貌)之所妒也。”张华《励志诗》:“虽有淑姿,放心纵逸。”此皆非指德者。杨向奎先生以“淑女”指经过笄礼而待字之女子(《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69页)。所谓“笄礼”,即女子的成年礼。此说甚佳,惜少证据。疑“淑”当有清洁之意。《说文》说:“淑,清湛也。”《广雅·释诂一》说:“淑,清也。”清有纯洁、洁净之意,此是否与原始时代女性举行成年礼时须进行洗礼有关呢?《古列女传》言:“契母简狄者,有娀氏之长女也。当尧之时,与其妹娣浴于玄丘之水。”所谓“浴于玄丘之水”,当即洗礼仪式。陕西洽川传为文王之妃太姒的老家,相传《关雎》就产生在这里。此地自古传有处女泉,今尚存。传说姑娘出嫁前,要先到这里沐浴。此也正“淑”字之意。淑之训为善,当是由此引申。

【君子】贵族男子的称呼。

按:旧以为指文王,二十世纪解《诗》者,或以为女子对其情人之称,而由此伸说此为民间男女情歌。然揣上下文意,此非女子口吻。《说文》:“君,尊也。从尹,发号,故从口。”段玉裁注:“尹,治也。”《管子·侈靡》篇:“君子者,勉于纠人者也。”注:“君子者,德民之称也。”于此知“君子”为贵族之称。因贵族有权利接受教育,以文德自修,故《白虎通·号》篇曰:“或称君子何?道德之称也。君之为言群也,子者丈夫之通称也。”妇称夫为君子者,以其从属于夫,以夫为君,故又谓之夫君。

【好逑】天造成双的配偶。二句说:身处深闺的妙龄女郎,与少爷最为班配。

按:《毛传》:“逑,匹也……宜为君子之好匹。”《郑笺》云:“怨耦曰仇……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释文》:“好逑,音求,本亦作‘仇’,音同。”《正义》曰:“逑,匹。《释诂》文。孙炎云:相求之匹,《诗》本作‘逑’,《尔雅》多作‘仇’,字异音义同也。”臧琳《经义杂记》考“逑”字本作“仇”,《礼记·缁衣》、《汉书·匡衡传》、《尔雅·释诂》注等,引《诗》皆作“仇”。《后汉书·边让传》“携窈窕,从好仇”,李注:“仇,匹也。《毛诗》曰:君子好仇。”《文选·景福殿赋》:“处之斯何,窈窕淑女。”注:“《毛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琴赋》:“要列之兮为好仇。”注:“《毛诗》曰:君子好仇。”嵇康《赠秀才入军诗》:“携我好仇。”注:“《毛诗》曰:君子好仇。”臧氏曰:“尝遍考《毛诗》,逑匹之逑皆作仇……而作‘逑’之为出后人私改矣。”其说有理。郑氏笺《毛诗》,而曰“怨耦曰仇”,即可证《毛诗》本作“仇”。郑氏“怨耦”之说,本之《左传》。《左传·桓公二年》:“嘉耦曰妃,怨耦曰仇。”此说后人多不取。而《说文·辵部》亦曰:“逑,敛聚也……又曰:怨匹曰逑。”是“逑”亦又“怨匹”之训。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逑为怨匹,而诗多以为美词者,取匹不取怨也。”细按《诗》义,训“怨耦”、“怨匹”,尤佳于训“佳偶”。“好仇”之“好”,闻一多《诗经新义》以为当读作“妃”,即“嘉耦曰妃”之“妃”。其说甚善。闻氏曰:“妃、好本一字(《大戴礼记·保傅篇》:‘太子少长,长妃色。’《新书·保傅篇》作‘好色’,此又好妃相混之例),因之,《诗》之‘好仇’字虽作‘好’,义则当为‘妃’。”闻氏又以为“妃仇”与“匹俦”声义并同,实一语,其说虽佳,然未发其中之秘。《左传》“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实为古训。男女之情,可合而不可离,合之则为“嘉耦”,如胶似漆,即所谓之“妃”;离之则为“怨耦”,相思成恨,即所谓之“仇”。通俗小说及今民间口语中,情人之间每相呼“冤家”,亦即此意。如《西厢记》第一折:“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后世或称之“欢喜冤家”。通俗小说又言:“不是冤家不聚头,相逢何不惹风流。”风流孽债无限,相合即可烟消。因而所谓“君子妃仇”,实犹言“君子的冤家”,正蕴有热烈的相爱之情在内。犹后世以冤家亦泛称似恨实爱、难舍难离的人一样,“好仇”亦可指不可分离的“铁关系”,故《兔罝》言:“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又徐灏《通介堂经说》以为“逑匹本字当作‘雔’。《说文》:‘雔,双鸟也,读若畴。’盖双鸟为雔,引申为凡相匹对之称,假借作逑、仇耳。”其见颇新。于省吾《诗经新证》,取证于金铭,亦以为本字当作“雔”,而其初形则作两鸟相向或相反状。《说文》两“隹”作一顺形,则失去了造字本义。

章评:此章暗点出水边艳遇。“关关”是声,“雎鸠”是景,“河洲”是地,“淑女”是情,“好逑”是思。只消数语,便将耳中声、眼中景、意中人、心中情一并托出。“窈窕”一句,是要眼处,只为此,便害得许多相思。“先声后地,有情。若作‘河洲雎鸠,其鸣关关’,意味便短”。(牛运震语)

参差(cēncī)荇(xìng)菜,

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

要将那肥美的寻求。

寤寐(wùmèi)求之。

长长短短的荇菜,

高贵娴雅的姑娘啊,

梦中也在把她追求。

[异文]参:《说文》引作槮;荇:《释文》本亦作莕,《说文》又作;寤寐: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引作唔眛。

[韵读]流、求,幽部。

【参差】长短不齐的样子。

按:《说文·木部》引作“槮差”,曰:“槮,长木貌。”盖言如木之有长短不齐。《说文·竹部》曰:“篸,篸差也。”段注曰:“盖物有长有短则参差不齐,竹木皆然。今人作参差,古则从竹从木。”《韵会》曰:“三相参为参,两相差为差。”其说可参。然考参差双声,其初疑当为“差差”。《说文》曰:“差,贰也,差不相值也。”《荀子·正名》:“差差然而齐。”杨倞注:“差差,不齐貌。”音变则作“参差”。所谓嵾嵯、篸差、参縒、差池、柴池、茈虒、蹉跎等,字虽不同,意实相袭。

【荇菜】多年生水草,又称金莲子,嫩时可食,也用于祭祀。

按:《毛传》:“荇,接余也。”陆玑《诗疏》云:“接余,白茎,叶紫赤色,正员,径寸余,浮在水上,根在水底,与水深浅等,大如钗股,上青下白,煮其白茎,以苦酒浸之,肥美,可案酒。”故鲜美食物,每用于祭祀,故《毛传》说“供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程大昌《演繁露》卷三曰:“《诗》:‘参差荇菜,左右采之。’许氏曰:菨余也。左右者,后妃左右所谓淑女也。言左右淑女如河洲之有菨余也。予于是疑汉之婕妤取此义以名也。字或加女则为婕妤,或加人则为偼伃,皆本诗之莕菜而增偏旁也。汉世名所采良家女为采名,或亦本此矣。”严粲《诗缉》卷一说:“参差训不齐,凡菜皆不齐,何独荇也?今池州人称荇为莕公须,盖细荇乱生有若须然。诗人之辞不苟矣。”

【左右流之】指左右前后寻求。流,寻求、求取。此二句言:荇菜参差不齐地飘浮在水面,前后左右来寻求那肥美可食的采摘。

按:左右,《郑笺》曰:“助也。言后妃将供荇菜之葅,必有助而求之者。”言左右相助,此为经义而非诗。诗意本以“左右”代指前后左右多方。流,《毛传》曰:“求也。”《郑笺》于“流”字无释。《正义》说:“此章未得荇菜,故助而求之。”是以“流”为寻求意。朱熹《诗集传》则说:“流,顺水之流而取之也。”关于“流”字,后儒约有七说,一是尊《朱传》者,元明以降,为科举而释《诗》之作多从朱说。朱熹显系迁就《毛传》之意,将“水流”与“求取”二意合而一之,随文生训,自然有附会之嫌。二是尊《毛传》者,清儒牟庭《诗切》曰:“‘流’即‘摎’之假音,故训为求。今俗语取于水中谓之捞,即流之声转,诗人之遗言也。”陈奂《诗毛氏传疏》曰:“‘流’本不训‘求’,而《诂训》云尔者,‘流’读与‘求’同。”丁惟汾亦云:“流、求叠韵假借,流本当作求,因与下求字重文,故借流为求。”三释“流”为“流之于水中”。元李冶《敬斋古今黈》曰:“左右流之。流者,流之于水中也。荇菜流在水中,可以为荐宗庙。如淑女居幽闲之处,可以配君子。故后妃寤寐之时,常且求之。毛苌直以为流水(当作求),无此义。”清儒姚际恒《诗经通论》以为是“顺水而流,未及得也”。牟应震《诗问》以为:“荇,水草,故曰‘流之’,此古人字法……《毛传》、《尔雅》但训曰‘求’,于义不完,不知何处‘流’字可作‘求’字解也。”凤应韶《凤氏经说》曰:“谓荇菜生水中,或左流之,或右流之,未及采也。”方玉润《诗经原始》以为言“左右皆流而无方”。于省吾《泽螺居诗经新证》亦言:“《毛传》训‘流’为‘求’,后世多从之,实则‘流’无‘求’训。

古籍中除《尔雅·释诂》本诸《毛传》,与《毛传》同训外,并无它例。”四释“流”为“浮浮然”。毛奇龄《毛诗写官记》曰:“或有问于写官曰:‘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流也者,顺水之流而取之也与?抑非与?敢取是。官曰:流者,泛无定也,安所得取之者也?女子居于家,靡所适也,如荇之在水浮浮然,故求之得不得,未可知也。故谚语曰‘一女留,百家求’也,故曰‘寤寐求之’,又曰‘求之不得’。”五释“流”为“周流视察”。林义光《诗经通解》说:“流,周流视察之也。《尔雅》云:流,择也。又云:流,求也。流训为求,又训为择者,择当作睪。《说文》:睪,司(伺)视也。伺视则与求同意……谓欲审视荇菜之所在。”六释流为趣。安井衡《毛诗辑疏》云:“流犹趣也。凡人意趣所好,趣必求之,是流有求义也。”七以流为捕捉。瑞典汉学家高本汉《诗经注释》说:“流”可能是“罶”或“留”的借字。“左右流之”就是“向左向右去捕捉它(飘浮的植物)”。今考各家不从《毛传》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古无训“流”为“求”之例。如高本汉说:流作求解,典籍可没有这样的例子。即使借为摎,摎作求解,也是公元第二世纪的事,实在太晚了。今有学者亦以“流”为“随水漂浮不定”之意,笔者撰《诗经图注》(台湾丽文文化公司2000年版),亦作此解。然目睹荇菜之后,始知此说尚须思考。因荇菜多生长于湖泊静水之中,流动缓慢的溪河中偶尔可见,但因其叶圆大,覆盖于水面,连成一片,茎细而深,藏于水下,不易见其左右流动之态。汉唐学者多生活于乡村,深知荇菜之性,故不以“流”作“流动”解;今之学者多聚集于城市,不知荇菜为何物,因知其为水草,故联想到其于水中流动之状。再则,“左右流之”与“左右采之”、“左右芼之”句法相同,“采”、“芼”主体皆为人,“流”字不应独以荇菜为主体。因而《毛传》“流求”之说,似不可易。《诗切》曰:“《广雅》曰:‘摎,捋也。’曹宪音‘摎’为‘流’。张衡《思玄赋》旧注:‘摎,求也’。”此说可从。“流”借为“摎”,故可训“求”。求有寻找、选择之意。《玉篇·裘部》:“求,索也。”《周礼·地官·牛人》:“求牛以授职人而刍之。”孙贻让《正义》:“择其毛而卜之,是为求牛。”《尔雅·释诂》:“流,择也。”亦是此意。“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三章是递进关系。“左右流之”言未得时而寻找、挑选,是尚无目标;“左右采之”是有目标之后求取之;“左右芼之”,言采取之后做菜以祭祀。以此喻求淑女之过程。

【寤寐求之】言日夜思念,想得到淑女。

按:寤寐古约有五说。一,《毛传》曰:“寤,觉。寐,寝也。”朱熹曰:“或寤或寐,言无时也。”二,牟庭《诗切》曰:“寤寐者,谓明目而卧也。”三,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据《说文》:“寤……一曰昼见而夜梦也。”曰:“寤寐,犹梦寐也。”四,马瑞辰又据《柏舟》“耿耿不寐”,而《易林》作“耿耿寤寐”,以为:“寤寐又即不寐。”五,林义光《诗经通解》说:“寤,觉也;寐,眠也。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者,谓寤始觉而察视夫人,则既夙兴而离房也。”由诗意求,当仍以毛、朱说为是,寤寐犹言日夜。

章评:此章写求爱。由荇菜再补进一抹景色。“流”、“求”二字化静为动,以示求爱之切。

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

辗转(zhǎnzhuǎn)反侧。

追求她得不到回应,

思念的心日夜难宁。

情思的痛苦是这般悠长,

身子像烙饼般整夜翻腾!

[异文]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引:不作弗;寤寐思服作唔眛思伏;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作才才,婘榑反廁。辗,《释文》:本亦作展。

[韵读]服、侧,职部。

【思服】思念。全句说:因追求不到,所以日日夜夜苦苦思念。

按:“思”,《毛传》、《郑笺》、《孔疏》均无释。王引之《经传释词》以为“句中语助”,陈奂《诗毛诗传疏》、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杨树达《词诠》等皆沿此说。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以为“思与斯一声之转,古通用,故思可训斯”。又“服”字,《毛传》曰:“思之也。”《郑笺》曰:“服,事也,求贤女而不得,觉寐则思己职事当谁与共之乎?”《正义》引王肃曰:“服膺思念之。”朱熹《诗集传》曰:“服,犹怀也。”《诗切》曰:“服,著衣也。思服,谓淑女思欲揽衣而起也。”今考“思服”为古成语,犹思念。《韩诗外传》卷五:“子其勉之,思服之。”曹大家《雀赋》:“咸思服而来。”《后汉书·章帝纪赞》:“思服帝道。”谢灵运《燕歌行》:“展转思服悲明星。”皆可证。“思”与“服”为同义连用。《庄子·田子方》“吾服女也甚忘”,郭注:“服者,思存之谓也。”或疑“思”“服”于义重复,胡承珙《毛诗后笺》引《康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时”曰:“服念连文,不嫌复也。”闻一多《诗经通义》以为服、复、伏通,《文王有声》“无思不服”,《妇病行》“思复念之”,《楚辞·七谏·沈江》“伏念思过”,皆与《关雎》“思服”义同。

【悠哉悠哉】形容忧思绵长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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