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语的记忆中，父亲总会告诉他，永不放弃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曾经怀疑过这种态度。如果撞倒南墙不回头，还要称之为虽败犹荣，那和傻子有什么区别啊。
父亲却说，真正不放弃的人，总是有把握的。能选择好一个从来都不动摇的目标，肯定是了不得的事儿。否则，还来不及经过思考，就会轻易地将自己的打算粉碎了。
他看了那么多故事书，那么多漫画，里面的英雄确实从来都没有打算放弃过。拼搏，运动会上常挂着这横幅。所以吴语读书的时候，报名跑了谁都不愿意参加的三千米。那天是阴天，他发挥得不错。通过终点线时，他第一次听到掌声为自己响起来。那个时候他觉得，父亲真是了不起啊，稍稍提示自己一点点，能换来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后来他就在书中寻找满足感，最后直接跻身书店中。
而两个因车祸身亡的人，时隔三年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家。这种无法预计的努力算是拼搏吗？
他睁开眼，看着母亲用手将发簪旁散落出来的几根头发绾回去。父亲坐在沙发上，打量着改过格局，清除过生活印记的客厅。
“要喝茶么？”他居然问。父母在家泡茶的时候，就说明要看电视了。他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视机，里面嘈杂地响，又是演了些不明不白的家庭伦理剧。他有点儿烦里面哭哭啼啼的声音，顺手换台，结果居然看到了《走近科学》。
“他们还在播这个节目。”父亲笑了，“现在你知道这个节目并不是忽悠人的。”
“这也是我们存在的价值。”史来穆对吴语突然出现的父母很是客气。有那么一瞬间，吴语甚至觉得，自己在经历一次老师家访。
然而父亲并不太高兴。
“你们是属于‘有关部门’的？”他提高了音量，“拿他们给的钱办事，说点儿颠倒黑白的所谓证词，可不是好工作。”
“行了行了。”母亲制止了父亲的继续发作，“小语，你准备好听我们说话了么？”
吴语也端着一杯茶。大热天里，坐在空调房内，他机械地一口一口灌下滚烫的茶水，心脏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他从父亲的态度中已经看出了些端倪。沈慕带来的人，没有死亡而是神秘失踪，对“有关部门”的否定态度，都让他心生不好的念头。如果父母让自己去给沈慕帮忙，那该怎么办？
最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们在给沈慕帮忙。”父亲开门见山地说，“时间很久了。”
“有多久？”吴语问道，“车祸以后么？你们以前告诉我，不要出卖灵魂，难道为了复活就甘愿和沈慕一起搅乱世界？”
“可这是唯一能让我们再团聚的方法。”母亲说。
吴语没办法再直视双亲的脸。他用求助的眼神盯着史来穆，人民教师却低下头，根本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既然瞒不下去了，我还是希望能由你的双亲来告知。”史来穆即使不抬头，也知道吴语脑袋里想的事儿，“如果你听了后想赶我和肖骆离出去，不打算让我们继续租住了，那也是你的自由。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很大。”
“所以你们要说的是，这真是拿名在做交易？”吴语还是不敢相信。
“我们一直在等着回来。”母亲说，“不过，为了能给你最安全的环境，见面比预定计划早了很多。本来是打算忙完这段时间之后，再正式和你见面。”
“你们……真的以为建立超自然生物的自由世界，是最安全的环境么？”吴语感到了危机，“我小时候受到过那么多冷眼，你们不是告诉我要平等么？”
“可是你有机会翻身成为凌驾于他们之上的高等生物，那之前受到的蔑视都可以忽略不计了。”父亲说，“别总想着他是敌人，”
父亲和母亲突然变得很陌生。
小学毕业的暑假，父亲买回来一本《浮士德》。那时候吴语已经不需要让人来念书了，可自己看又显得太过枯燥。他学会了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卷帙浩繁的地方才配得上阅读这样一个复杂而又单纯的故事。
将灵魂卖给魔鬼，初衷总是些非常小的事儿。
“复活了本身就是违背自然规律啊！”吴语争着说，“再说了，我曾经和他交手过，差一点儿就——”
“他怎么可能伤害你。”父亲说，“你的眼睛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同样，沈慕也需要我们的协助。他不会随随便便地让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活着回来。而且你现在的情况，才是最让我们担心的。你每天都与危险为伍，所以我们提前回来也好。”
“我知道，不就是能看到或者听到些不寻常东西么。就算他不能干掉我，可造成的破坏总需要注意吧。”吴语猛喝了一口茶，“我现在很好，不存在危险。再说车祸那事儿能怨谁，当时不是都捉着那肇事司机了么——”
“是我干的。”史来穆突然在一旁说道。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让吴语感觉到被利刃穿过了脑子。
“你……再说一遍？”吴语已经接连被好几个消息刷新了认知。
“你用不着背黑锅。”父亲制止了史来穆的解释，“那是你搭档干的。”
“可本来应该是我去。那天安排一切的也都是我。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请你们都不要激动。有事情要解决的话，等我向吴老板说完。我会尽量客观的。”
“好，我同意。”父亲表态，转身向母亲征求意见。
“我也没有异议。”母亲看着吴语，说道，“就是怕一时半会会接收不了。我一点也不希望会出现更糟的场面，回来已经不容易，要再闹更大的动静，就怕伤到小语。”
“他迟早会面对事实的。史老师，你觉得我们是说客也好，是侥幸逃脱的敌人也罢，但我们只是想带走吴语。至于房子，你们愿意住就继续住吧，反正很快也会被我们收回来的。”父亲将茶杯放在茶几上。那是后来家里装修时，一家三口精心挑选的家具之一。形状是父亲最喜欢的，颜色又是母亲最喜欢的。
“你既然这么说……”史来穆略一思索，抬起头来，“那就表明已经将天赋运用得炉火纯青了。”
“没错，多亏了沈慕。虽然还是需要两个人合力完成。”母亲环视着家里稍有不同的陈设，“但加上小语，可能会好多了。天赋不一定是坏事，有些事情可能也有转机。其实您挑选的时机非常好，正好能激发出潜能，死亡看起来也就是重生了。”
这确实是母亲讲话的风格。
吴语脑子里嗡嗡地响。
自己的父母没有死，在给一个看设定怎么都像是超级大反派的超自然生物在打工，自己的租客目前看上去应该是杀父母的仇人。而自己现在正在当这个仇人的助手，前任助手还是直接造成命案的执行人……
“爸，妈，你们究竟为什么会被车撞……”
“他们没有被卡车撞，卡车司机是‘有关部门’派去的。”史来穆又说，这回连肖骆离也看着他，“吴老板，你的父母是被‘有关部门’暗中调查了很久的特殊人士，也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吴语盯着史来穆铁青的脸。那张脸将所有的歉意都吞噬掉了，只剩下实事求是的陈述。这让他很是不满。
“我爹妈怎么就危险啦！”
“那次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的父母当时还只是时间是我精心选定的，而且又是经过深思熟虑。已经可以称得上万无一失。搭档代替我去也是不得已，如果不将隐患消除……”史来穆在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吴语只知道自己脑袋上的血管突突突地跳着发胀。
“我多少也猜出来了，不过好在你和他们不一样……”肖骆离拼命地按住他的手。
“血缘关系难道不重要么！”
史来穆还在说着：
“地点也是精心策划过，你可以称之为谋杀……对这件事情我没有办法致歉。一边是你的感受，一边是整个世界的安慰。倘若给你选择……”
“我一点知情权都没有！”
“你是知道真相的，只不过你忘了。”史来穆
可是还不等他将所有的惊讶和愤怒变成言语，一只触手就直接冲着父亲的脸颊擦过去。
吴语没有见过动作如此迅捷的父亲。史来穆的触手攻击他见过，速度算得上快，但现在轻易地被自己的父亲躲开了。与此同时，母亲的表情突然变得不再温柔，苍白的手指死死地掐住了触手的另一端，像是毫不经意地晃动手腕，又绕开了另两根触手来。
“你现在信了么？”史来穆几乎要被逼得现出原形来，可还是扭过头，对吴语说。
“他们居然是——”肖骆离惊呼。
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张开双臂。
在他和母亲之间，出现了一枚巨大的空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