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您的家乡有没有这样一句俗语：“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在我们朱家湾，父母总喜欢把大部分的爱倾注到幼子上。我的外公就是活生生的典型。
四个子女中，外公对小舅偏爱到了极点。用外公的原话说，谁让冬男是幺儿呢，老来得子，福莫大焉，这就是玉皇大帝派下凡间来光耀他们家门楣的星宿神仙呀！谁敢对神仙不敬！从小到大，小舅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全是他的，一家人真把他当“神仙”供了起来。
外公的脾气不好，母亲三姊妹没少挨他的打骂，可他却从未不敢这样对小舅，哪怕是一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几个姐姐知道冬男是个宝，不敢惹，凡事都让着他。
这样的成长环境，养成了小舅骄纵放肆的性格，没人管得了他，他也总会给外公制造一堆麻烦事。什么爬树上捅鸟窝，在课堂看小说、偷看村里女人洗澡......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反正只有你们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
虽然小舅是个不折不扣的“混子”，但对我却格外的好。小时候，他把煮鸡蛋悄悄地塞给了我。后来，这事被外公知道了，把我狠狠的训了一顿，说是我在背后教唆。天啦，那时我才七岁，而小舅十五岁，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如何去教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外公以前跟随茅山道士时，那老道士给他算过一命，说他家里要出一个“星宿”。这一卦外公始终牢记在心，发誓要培养出朱家湾第一个大学生。都说迷信和科学是对立的，可对我外公来说，两者一点都不矛盾。为了把小舅培养成才，他从容地游走在迷信和科学之间。从小学开始，他便把小舅送到乡中心校读书，每天风雨无阻的接送，只为给他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
小舅上学时，他仍继续给人看风水、卜卦相，哪里死了人还是会去做法事。只要小舅一放学，他立马把道袍一解，戴上老花镜，亲自辅导功课，俨然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你们都无法想象那场面是多么的滑稽可笑。用科学去论证迷信，在这个领域，外公算得上是世界第一人。
虽然外公付出了大量心血，但小舅的成绩异常稳定。每次成绩单出来，他总是稳稳的排在全年级倒数第二，幸好班里有个“二傻子”帮他垫底。后来那孩子被检查出有智力障碍，被转去了特殊学校，全校便再也无人能撼动他全年级倒数第一霸主地位。
这一度让外公产生疑惑：难道冬男不是文曲星？是武曲星？外公不愧是算命的，知道凡事要顺天应命，立马调整了思路，让他去练体育。可小舅从小就长得胖，跑不得、跳不得，练什么好呢？二姨开了个玩笑，说他这么大一墩，不如去练铅球。外公一拍大腿，铅球好！还是奥运会项目呢，以后为国争光！在陈阳的帮助下，小舅果真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被招进了开源县第二中学。
城里的世界远比乡下丰富多彩，小舅到县城读书后，内心的“潘多拉魔盒”一下就被打开了。他迷上了游戏，经常晚上通宵玩游戏，白天就趴在课桌上睡觉。为了追求时髦，他还学着香港的古惑仔把头发染成黄色，有事没事在外面打架斗殴，听说还耍了个低年级的女朋友。因为种种劣迹，他成为了全校出了名的“老鼠屎”。
三年下来，小舅扔铅球技术没见长进，长得倒和铅球越来越像。临到高考了，因为学习成绩太差，学校不让他参加考试，怕影响升学率。外公扭着校领导闹了好几天，这才为他破了例。在考场上，小舅发挥得一如既往的稳定，总分七百多，他只考了不到一百分，数学更是得了个“咸鸭蛋”，气得外公捶胸顿足。可事已至此，外公也拿他没辙。
高中毕业后，小舅一直在家游手好闲，晚上到城里玩，白天在家睡觉，一日三餐全靠外婆端到床头。外公可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担心他有思想包袱，不敢在他面前说重话，只能暗地里着急。外公想不通，为什么在冬男身上付出了那么多，却得不到半点回报？而他最气愤的是，我父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鬼酒鬼，从未尽到任何责任，偏偏培养出了我这样的尖子生！这还有天理吗！
外公开始怀疑，小舅会不会是天上的其他什么星宿？毕竟二十八星宿还有那么多，行行都可以出状元。于是外公开始自我催眠：一定是没有给冬男找到合适的位置，三百六十行总有一行属于他！左思右想，他决定找能干的二女婿帮忙。这些年，外公可没少麻烦易小川。家里新置的家具家电全是他出的钱。越是这样，外公越依赖他，啥事都指着这个女婿，谁让他能干呢？
那时二姨一家已从搬到了单位新修的集资房，虽然只有八九十个平方，但住的楼层高，一览众楼小，风景秀丽。外公提前打了电话，二姨正在家里看电视，听说外公要来，她赶紧收拾了下屋子，然后到小区门口等候。
在城里下车后，外公在街边东问西问，好不容易才找到小区门口。看到二姨在门口站着，他感觉甩了一手汗，把提着的一篮子鸡蛋递给二姨。“夏兰，这是你妈让我捎给明珠的，孩子正念初中，压力大，需要多吃鸡蛋补身子。”
二姨赶紧让父亲跟着她上楼，拧了张毛巾让他擦汗。外公打量起二姨，发现她脸上扑着淡淡的粉，带着圆耳环，穿着淡紫色的连衣裙，显得格外洋气。
外公感叹道：“夏兰，你现在哪里还像农村嫁出去的女娃，完全是个城里人了！”
二姨笑道：“爸，你糊涂了，和小川结婚后，我就随迁成城镇户口了，早就是城里人了。”
外公夸奖道：“嗯，我二丫头能干，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二姨递给他一张毛巾搽汗。“您老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在这里多玩几天。”
外公叹气道：“我现在哪里还有心情玩，你弟弟至今都没找到工作，整日在家磨皮擦痒，你看小川能不能给他介绍个工作？”
二姨面露难色道：“爸，不是我说你，这全赖你，要不是你惯着，冬男怎么会变成这样。”
外公不愿听别人说小舅的不好，语气稍急道：“别放马后炮，你就说办不办吧！”
这些年，二姨其实心里也不舒服，外公什么事情都赖在她身上，这让她有些不堪其扰。就说冬男在城里读书，她这个二姐可没少花钱，寝室里的铺笼罩被全由她置办，平时周末也是在她这里吃住。如今没考上大学，安排工作的事情又来了！这到底是谁的儿子？
二姨心里有情绪，但又不敢发泄，于是打了个太极。“爸，这事我又做不了主，等小川回来，我给他说下这事，看他有没有办法。”
外公要的是准信，可二姨的话带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令他不是很满意。“冬男可是你的亲弟弟，你要多上点心！”
二姨点点头道：“爸，我知道了。”
外公吃完午饭，下午就赶回了朱家湾，走的时候一再嘱托，让二姨务必重视这件事。
易小川回家后，二姨本想说冬男工作的事情，但感觉易小川情绪有些低落，便问道：“小川，你今天怎么有些不高兴？”
他叹了口气：“最近厂里效益严重下滑，面临倒闭的风险，可能要大量裁员，不少人要下岗！
二姨惊讶道：“真么会？国企不是铁饭碗吗？”
他垂头丧气道：“现在是市场经济，哪里还有什么铁饭碗？现在厂里是人人自危，估计这次够呛！”
二姨从未想过丈夫有一天会失业，现在家庭的所有收入来源就是易小川的工资收入，要是他下岗，岂不是全家人都要喝西北风？虽然很担心，但她嘴上还是不停的安慰易小川，让他别有心理压力，或许下岗不一定轮得到他。
人越是怕什么，越要来什么。大风厂下岗的第一批人中就有易小川的名字。这是改革大潮流，易小川只能接受现实，办理了下岗手续。下岗职工们陆陆续续开始谋划新生活，有的开始摆摊创业，有的进入民营企业，有的下海经商，而易小川还未考虑清楚干什么，暂时闲在家里。
下岗后，易小川心里闷得慌，每晚都睡不着觉。算起来，他到大风厂已经快二十个年头，突然这么离开厂里，心里还是有诸多不舍。想起刚到大风厂那会儿，他性格内向，在厂里经常受欺负，脏活累活都是他干，但分福利时却只能挑剩下的。然而上天还是眷顾他，让他遇到了朱夏兰。结婚后，因为分福利的事情，二姨到厂里大闹了几场，再也没人敢欺负易小川，大伙儿都笑他娶了个凶婆娘。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虽然别人觉得二姨泼辣，不好相处，但易小川却偏偏喜欢她，觉得很有安全感。在他眼里，二姨有一点做得比较好，她无论在外面怎么强势，但在家对易小川却很体贴。特别是女儿出生后，一家人更是享尽天伦之乐。然而这一切随着他下岗，将悄然发生变化，真正的压力即将来临！
看到丈夫整天没精打采，二姨心里也不好受，此时她心里还挂着一件事情，就是冬男的工作。可现在易小川都下了岗，哪有能力给冬男介绍工作？她是个爱面子的人，原本不想这么快把小川下岗的消息告诉家里人，但目前看来，她还不得不告诉外公这件事。
第二天，她就回了趟朱家湾。外公看到二姨，欣喜若狂的问：“工作找到了？”
二姨摇了摇头道：“没有找到。”
外公失望道：“那你回来干甚。”
二姨发了一会儿呆才开口说道：“小川下岗了，暂时没法解决冬男的工作，爸，你不会怪我们吧？”
对于易小川的失业，外公很诧异。“怎么会这样？”
二姨无奈道：“我也不知道，小川没了工作，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听着了父女俩的对话，外婆突然叉了句话。“夏兰，你饿不，我去锅里给你煮俩鸡蛋。”
二姨正要说没胃口，外公抢了个先：“煮啥蛋，晌午不是才吃饭，她哪吃得下！”
听了这话，二姨有些寒心，脑海里突然冒出“斗米恩，升米仇”，虽然平时关系处得好，但只要涉及他的宝贝儿子的利益，真是说翻脸就翻脸！她对外公有些失望，易小川失业，他居然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仍在挂念冬男的工作问题。她掩饰内心的情绪，脸上挤出一丝笑：“妈，别麻烦了，我不饿，下午还有事，先走了。”
外婆看着二姨离去的身影，责怪外公道：“老头子，你说话怎么也没个轻重，这下把夏兰得罪了吧！”
外公颇为生气道：“谁让她不把冬男的事情办好！哼，不想办就算了，我也指望不上这几个丫头！”
外婆不乐意道：“糟老头，你真没良心，几个丫头这些年帮的忙还少，你别没话找话说！要是她们听到了，多得罪人！”
外公怒道：“得罪就得罪！这三个丫头哪个让我省了心？就说春兰，好不容易把这个病秧子拉扯大，可婚后只顾自家的日子，从不主动回娘家帮忙！秋兰更不用说了，干出那种丢人现眼的事情，简直就丢人！原本夏兰最懂事，可现在有了钱也变了脸，看不上我们这些农村糟老头子了，连亲弟弟的事情也不搭把手！你看看你生的都是什么玩意，一群‘白眼狼’！”
外婆虽然心里委屈，但也知道外公就是这个脾气，也不再和他争论下去。
多年以后，我听外婆说起这些事，才发现外公的教育理念有很大的问题。在子女的问题上，他完全没有做到“一碗水端平”，过度的偏爱和过度的歧视让整个家庭缺少温暖，也造成子女之间根深蒂固的隔阂与比较，到头来所有的子女都对他严重不满。
就说我的母亲，从小受到外公的排挤，造成她难以融入这个家庭圈子，虽是亲姐妹，但我们家很少和二姨、小姨家走动，关系一直不愠不火。母亲虽然惧怕外公，但内心上对他是心存怨言的，她嫁给父亲后，外公极少到我家串门，更别提嘘寒问暖。
再说我的二姨，她虽然受到了外公的欣赏，但却是用自己的尊严去换来的，为了维持这种“欣赏”，她必须扮演讨人喜欢的角色，可就算这样，她的懂事也被认为是理所当然，她就该付出这些！就算她脱离了农村，但仍然被外公不断索取，稍微不满足他的要求，就会被全盘否定，这对她来说，还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其次是我的小姨，她走上“不归路”的根源仍旧在外公的教育上。他一直偏爱小舅，忽视了其他子女的感受，小姨为何会争强好胜，说到底，争的也不过是一口气！要是外公能够对他们一视同仁，小姨也不会有后来的惨淡下场。
至于我小舅，他堕落的土壤正是外公一手培育的，在没有细菌、没有病毒的过度舒适环境下，反而养成了他“多病”的人格，当病根种下后，恶果也必将接踵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