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尽头的官道就像一条蛇,蜿蜒的石板就是蛇身上密密麻麻的鳞片,这条蛇匍匐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中,无视狂风暴雪,从天地的一头延申到另外一头,还不是全部。
第五天冥日升起时,依稀可以看见石屋镇的影子。
风雪的势头丝毫未减,可巫木却感知到,天地之间的水元之力有了变化。
巫木伸出手,感觉不到寒冷,不过,雪花中隐藏的寒意,似乎减弱了。
远方的镇子有什么呢?
巫木想知道,就加快了步子。
……
永宁镇中,死在大狱中的乔三爷让小镇中的气氛如同风雪天气一般压抑。
原本打算拿乔三开刀的跛老头停下动作,连带着春夏秋冬四人彻彻底底成了看客,原本的计划也被暂时搁置。
按部就班的永宁镇镇守府和府衙各处,都遵循着往年的旧历,有条不紊的推进着。不过,大家的脸色全都紧绷绷,相熟的人见面也只是匆匆而过,不敢过多言语。
似乎,乔三爷的死除了他的妻儿,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把它锁在箱子里,视为洪水猛兽,没有人敢提及。
……
镇守府中,跛老头的如夫人和镇中颇有富态的夫人小姐们打嗑闲聊,反而一团和气。
……
跛老头也不待在镇守府了,跟着春夏秋冬在大街小巷逛游儿,不进任何一间屋子。
原本跟随在春夏秋冬身后的无名氏们,也就不见了踪影。
……
到第二场暴风雪停止时,就是永宁镇奉献特产的日子了。
所谓奉献特产,指把有永宁镇特色的产物进献到青木宗,以换取丰收祭青木宗派遣魂授使,帮助镇中年轻人觉醒神魂或者增强体质。
毕竟每年用的魂石哪怕不如兽魂石珍贵,也是青木宗花了代价换来的,永宁九镇需要每三年奉献特产,才能换来青木宗的帮助。
可是今年凛冬……
永宁镇的人族越来越少,特产自然越来越少,成为永宁九镇中垫底的存在。所以近百年来,每每魂授使带着魂石依次经过九镇,最后才会来到永宁镇。
过往的镇守也曾有过疑虑,这样的魂石到底还能残留多少元力帮助年轻人觉醒,但却无能为力。
多少年来,永宁镇不但看不到翻身的希望,反而如同水瀑一般,飞流直下。
到了今年,洞儿爷巷的豪华石屋前,最大的几家院子里,几乎都停着一辆辆装满特产的箱车。
至于这个特产是什么,并不重要,里面有张记木坊的机巧玩意儿,还有栖水楼的新式首饰,水粉,以及王记铁匠坊的锋锐铁刃等等,……
当然还有一车车的金银财宝,毕竟,最后各个镇子还是要把特产结算成信钱,来计算排名,哪个镇子先使用魂石。
它们来自于整个永宁镇,如今安安静静的躺在院子中的马车之上。
……
在一个院子里,几个老头围着一个火炉烤火。
他们就是永宁镇中,杨、吴、王、西门四大家族的家主,每年这些特产都由他们准备,送往九镇最大的奄镇里。在那儿,有青木宗派来的使者,在各个镇子使者的面前一一评估各个镇子特产的价值。
不过近一百年中,永宁镇在九镇的排名都没有变过了。
四个老头一台戏。
作为永宁镇历史的参与者,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排名无所谓。面色红润的老头率先开口了,
“咱们永宁镇,这一百年来,年年垫底,镇子也是每况愈下,镇子里的人族越来越少。你们几个都在看戏,不做些努力,非要等永宁镇人族都走光了,剩下你们几个老头子和不成器的公子哥,才高兴么!”
老头一开口,阴阳顿挫,颇有感染力,若是面对后辈子侄,定然会有几个悔过自新的浪子或者仰慕人品的崇拜者追随。
可是在场的老头子,哪个不是活够了的老怪物,能被这么轻易的挑动情绪?
更何况,有些事情,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眼见就一定为实吗?
坐在西向的矮个子八字胡老头听不惯了,故意打岔,
“你个老不死的,屁股往哪里挪,老子就知道你想放什么臭屁。你说老哥几个看戏,不做努力,你倒说说该怎么努力。难道我们抄了你老王家的宝库,全都送到奄镇去?”
红脸老头脸色发青,不再说话。见状,矮个子老头也不说话了,几个人看着火炉的火苗乱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会,穿着老式紫衣卫袍子的老头开了口,
“今年就把院子中的特产送去奄镇就好了,咱们永宁镇实力如此,气运如此,怪不得别人。就算今年老哥几个自掏腰包,把名次往前拉两三位,也改变不了根本上的问题。”
剩下一个没开口的老头点点头,说过话的两个老头也没再说话,颇有默契的离开了这一间院子。
这个时候,还没走的点头老头说话了,
“你看老王和西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真要是让他们出力,可比登天还难。”
穿着紫衣卫袍子的老头“呵呵”笑了笑,
“前些日子,镇碑庙塌了,连恒镇永宁碑都不见了踪影,也没见他们着急。”
“那恒镇永宁碑可是我太爷爷从小就带我每天烧香磕头的,没想到,这块碑还有一天会消失不见。你说是不是怪事来了,老吴。”
点头老头叫老吴,四人年轻的时候都在紫衣卫当过差,后来各奔东西,不过最终都聚在这小小的院子里。
老吴语气有些不确定的说到,
“是啊,你说奇了怪了。这镇碑庙倒了也就倒了,可是恒镇永宁碑不见了这么大的事,掌管永宁九镇的青木宗居然无动于衷,你不觉得奇怪吗?”
老杨是四人之中唯一没有离开紫衣卫的人,向来耿直,
“没了就没了吧。说实话,我小时候天天跟着太爷去庙里烧香到时候,就想着有一天把这石碑砸个稀巴烂了。后来进了紫衣卫,砸石碑的念头反而淡了。”
“你说奇怪不奇怪,前些日子,我第一次听到永宁碑出事的时候,还对这块破石碑有些不舍呢。”
听着老杨的话,老吴爽朗的一笑,
“这些话你和我说说还行,在后辈们面前,可不能瞎说。咱们永宁镇啊,可以没有你我二人,可不能没有永宁碑,要不这永宁二字又凭什么我们叫得呢?”
老杨不想说话了,每到自己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时,老吴总是语重心长,如同教育晚辈一样教育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自己还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老吴,你也不用急。过阵子我家老大带人护送特产去一趟奄镇,问问留在那里的青木宗使者到底是什么意思,知不知道永宁碑不见的消息。”
“说起来,这永宁碑和他们青木宗关系更大,当年的魂术师还有后人在大地之上繁衍生息,实力远不是青木宗能得罪的。青木宗不至于眼睁睁的看着永宁碑消失,放之不理。”
老吴“嗯”了一声,
是自己太过担心,反而灯下黑了。
……
四个老头只剩俩,不过今天的主角也不是他们。老人们喜欢在风雪天气围在院子里的火炉旁取火,而年轻人则聚在屋子里。
只有年老才需要风雪证明自己体魄仍然健硕,而年轻人从来没有这种担忧。
他们才是这个凛冬的主角!
……
石屋之中满都是人,甚至还有两张栖水楼的熟悉面孔。
坐在主位的男人须发也开始变白,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护送特产了,看着一屋子里的壮丁、武者,反而生出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念头。
这男子就是屋外老杨头的大儿子,此次负责护送的押司——杨伯劳。
大厅之中满都是人,有叙旧的,有攀亲的,也有相看两厌,发生口角的,不过今天大家都不会忘了正事,那就是商议动身的日期和准备,等等……
杨伯劳把身体的力量聚集在右手之上,赤手空拳的敲响了摆放在他面前的石鼓,
“咚”
石鼓的声波虽然没有震耳欲聋,却清清楚楚的传递到了在场中人的耳朵之中,传到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鸣金收兵’,目光聚集在了大厅中的石鼓之上。这是强者的证明,力气必须达到牛级的武者才能敲响石鼓。不论在永宁镇亦或是其他九镇,真正的强者都是受人尊敬的。
牛级的武者,在普通人族眼中,也是难以企及的了。
当然,大厅之中所有人都是武者,或者接近武者门槛的壮汉,要不也不会来到这里。
杨伯劳虽然敲响了石鼓,但却并不轻松,暴起的血脉之中气血翻涌不止,心跳也变得扑通扑通,快从胸口跳出来了。
对于武者来说,最好的年龄就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不管心理还是生理都足够成熟。
真等到接近,或者超过五六十岁,气血开始衰竭,再强大的武者也无法和生老病死抗争,实力下滑,走下坡路的处处可见。
杨伯劳想要静静。
……
眼见众人看向自己,杨伯劳扫过在场众人的脸庞,有些很熟悉,有些很陌生,不过都不重要了,今天他们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在一起,日后便有了一份香火情谊,整个永宁镇也能凝聚在一起。
“诸位!今天在这个院子里,以及附近院子里的就是整个永宁镇的希望。”
“不管是特产,还是在座的诸位。”
“虽然,每三年都有人护送特产前往奄镇,永宁镇的境况也并没有因此得到改善。但,我们还是要走这一趟。”
这个时候,总会有新人跳出来问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还要为青木宗进献特产呢?反正永宁镇也没有变得更好。”
现场没有人阻止年轻人的问话,哪怕有些人知道答案,仍然想再听一次,说服自己。
“是啊,为什么呢?人们常说,永宁镇五十年中只出现过一位魂术师,更确切的来说,近二十五年来,没有出现过一个魂术师。”
“甚至上一个从永宁镇走出的魂术师,也并没有让永宁镇变得更好,这值得吗?”
所有在场的武者都沉默了,传遍大街小巷的魂术师衣阙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个遥远的故事,因为自他走后,和永宁镇再无任何联系。
可是,谁又能怪他们呢?
无知的孩子们视他们为自己的英雄,可是许许多多在永宁镇一口一口讨生活的人并不一定会赞同。
那些成为魂术师的人,在某一天出生在这片土地之上。可他们的祖祖辈辈都在为特产贡献自己的力量,最后才有了后来人的机缘,离开永宁镇。
哪怕他们再不回来,活着的人也没有人有资格苛责他们。
这三年又三年的奉献特产,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两个字。
杨伯劳低声说道,
“希望。”
“是的,为了这希望二字。若是有一人成为魂术师,仍对这片土地怀揣着希望,没有割断这份羁绊,他就成了永宁镇的希望。”
“这也是我们聚在这里的原因。”
“为了一个变得更好的希望!”
……
杨老头和吴老头坐在火炉旁,听着石屋中由热闹变得寂静,再恢复热闹,这样年轻的日子真好。几十年前,他们也曾在坐在屋里,听着同一番话。
果然,语言的力量就在于重复重复再重复。
哪怕,那些初次到场的新人或许在今后的日子里,仍保持着自己的疑问,也并不重要。
随着每三年一次的护送,他们再次相聚在这里,就会慢慢相信这些话,不管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有多少逻辑,有多少可信的部分。
当他们发现身边的人都深信不疑时,自己心中最后一丝怀疑也会烟消云散。更何况,就算不信,也要装出相信的样子,这就够了。
这些武者和准武者,相比起远在天边的魂术师们,才是永宁镇的根基。
杨老头和吴老头也有些累了,却不想进屋子。年轻人的事情,老人们就不要去掺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