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无事，尽管别墅里多了个女人，但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过十一点钟，便漆黑一片，悄无声息。偶尔传来哨兵的脚步声、咳嗽声，除此以外，万籁俱寂。
不过第二天早上，当卫兵送来早餐，霍奇先生招呼玛丽女士下来用餐时，看到的玛丽女士，却是显得较为萎靡，不断地打着哈欠，引得霍奇先生也跟着哈欠连连。霍奇先生昨晚睡在一楼的佣人房内，换了个环境，自然也是睡不着。
霍奇先生关切地问：“没睡好？”
玛丽女士又打了哈欠，摇摇头说；“看来要弄点安眠药吃了。”
霍奇先生拍着脑门说：“您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看到都上尉，是得让他给我们备一些！”
早餐照例是牛奶、面包、煎鸡蛋，边上的盘子里还备了些苹果和麦片。玛丽女士弄了点麦片，放在牛奶杯里，然后低头闭目，默默地祈祷起来。祈祷毕，抬头见霍奇先生看着自己，突然问：“霍奇先生，有信仰么？”
霍奇先生答：“当然是有信仰的。”
“那您信仰什么？”
“社会公平，我是个‘社会公平主义者’。”
玛丽女士笑了：“我没问您这个，我是问您信上帝么？”
“上帝当然信，我们全家都是基督教徒。”
“那您为什么饭前不祈祷呢？”
“我有自己的祈祷时间，各人习惯不同。”
玛丽女士不再说下去，喝了些牛奶麦片稀糊糊，便不再吃了。
霍奇先生说：“就吃这么点东西，不饿么？”
玛丽女士摇摇头说：“没胃口！”
马马虎虎吃完早餐，玛丽女士便要收拾桌子。霍奇先生说：“放在那里吧，过一会儿，卫兵会来收。”
玛丽女士说：“我看还是留下吧，都还能吃。”
霍奇先生有点吃惊：“留下做什么？中午又会送来新鲜食物。”
玛丽女士认真地说：“这是上帝赐予我们的食物，不要浪费了！”
说着，她便将桌上剩下的面包、鸡蛋，水果，放进了边上的一个柜子里。霍奇先生笑笑，随她安排，自己则起身坐到窗口的沙发上，拿起一本书来，准备看书。
玛丽女士拿起扫帚，扫了一圈地。又拿了抹布，到处抹抹灰尘。再接下来就觉得无所事事了，便在霍奇身边坐下，没话找话说：“莎拉这孩子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
霍奇听见这话题，仰头大笑起来：“岂止是麻烦，简直是太麻烦！”
玛丽女士听见霍奇先生这么说，也大笑起来，学着霍奇先生的口吻说：“岂止是太麻烦，简直是太太麻烦！”
“怎么个麻烦法？”这句话几乎是两个人同时脱口而出。
玛丽女士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说：“您先说，甭客气，狠狠地开炮！”
“那我就先说了？”
“您说。”
“首先是她的这个‘不带嘴的闷罐子’，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肯说，实在是让人伤脑筋。比方说，她这学期学习成绩不好，我作为她的老师，总得找她谈谈话，找找原因吧？问她是因为对学科没兴趣吗？不说。问她是在谈恋爱吗？不说。问她是身体不舒服吗？不说。问她是有什么事情吗？不说。总之，在我办公室站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一直是我在提问题，我穷尽了所有我能想到的问题，想得我脑瓜子蹦蹦的，她就是不说！最后，说得我火了，我发狠说：‘明天上课你别来了！’她还是不说。您说说，这学生，我怎么教下去？”
玛丽女士频频点头：“就是，就是，她在学校这样，在家里也这样，一个星期跟我说话，不会超过十句。她父亲去世早，家里就我们娘俩，她又不常在家，在家时又不声不响，真不知道在她心里究竟想些什么！有些话，今天当着您老师面，真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没事，没事，您说下去。”
“就讲这次报专业，她不声不响地报了哲学。我一听就懵了，你这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高深的东西，你一个女孩子，学了又咋地？在我想来，你报个金融，报个法律，报个师范，报个会计，再不济，报个体育，报个舞蹈，到时候，也能教教小孩子，也能找碗饭吃。您知道，她说什么？一共七个字，‘我想学人生道理！’‘人生道理’？我说，人生道理，圣经上都写着呢。我每天沐浴净身，每天在主的面前虔诚祈祷，我只记住四句话：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是盼望，凡事忍耐。我觉得这就是人生道理。人家白眼的时候，人家横行霸道的时候，我记得忍耐包容。生活不顺的时候，天空晦暗的时候，我记得相信盼望。我的眼里就看见了金光闪闪的上帝，金光闪闪的耶稣，我的人生道路就走得下去！我跟她上气不接下气，一口气接着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结果她翻我一个白眼，走了！您说可气不可气？我只能一个人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忍耐，忍耐；包容，包容。’自己对自己说，不生气！不生气！”
霍奇先生笑了：“哲学和神学还是有所区别的，如果说神学是天空，科学是大地的话，哲学便介于天空与大地之间的宽广领域。神学传递的是上帝的旨意，科学总结的是人类迄今所有的知识。而哲学研究的是宇宙观，研究宇宙的性质，宇宙内万事万物演化的规律，当然也包括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包括人生和人生的价值。”
玛丽女士站在窗前，一边看着跑步的士兵，一边摇头说：“听教授上课，实在是有点晕，怪不得莎拉老上不好课呢！”
说完，玛丽女士笑了起来，霍奇先生也笑了：“哲学有时候是挺抽象的，只能象我这种无趣的人，还乐在其中。”
玛丽说：“敢跟大教授开玩笑，我这人是不是胆子也太大了点？”
霍奇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您的宝贝女儿的胆子也忒大的！”
玛丽说：“是吗？我倒是想听听，她在学校里的那些故事。”
霍奇说：“反正没事，就聊聊呗，权当是开家长会。记得那是上学期的某一天，具体日期我巳忘了，只记得这一天既潮湿又闷热。上午我正在教室里上课，天越来越暗，一股一股的湿热之气逼进教室，远处还一个劲地打雷闪电，象是要下雨的样子。教室外面就是茂密的树木和一大片草地，树叶在哗哗作响，青草混杂着泥土和腥味。一阵霹雳下来，先是一道令人心悸的闪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接着是雷声震耳，将窗玻璃都炸裂了！教室里顿时一片惊呼声。起先以为大家是被雷电惊吓的，后来就听有人喊：‘晕过去了！晕过去了！’我拨开众人，上前去看，就见一个女生，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躺在地上。我想上前将她扶起来，就听到一阵奇怪而又恐怖的‘嘶嘶’声。顺着声音看过去，墙角里盘着一条一米多长的眼镜蛇，黑黑的，还间着蓝幽幽的花纹。两只豆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目露凶光，血红的信子在嘴里不断地吐进吐出，象是随时会扑向你，撕咬你。看见这场景，不怕您笑话，连我都害怕了！我一下子跳到了课桌上，其余的同学看见，要末跳上课桌，要末赶紧逃出教室！只有我们的莎拉同学，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就见她笑咪咪地走到毒蛇跟前，弯下腰，嘴里也‘嘶嘶’作响，不停地在摇晃着自己的脑袋，就象在和自己的宝贝儿做游戏似的。摇着摇着，奇迹发生了，蛇象是被摇晕了，呆住了，不动了。莎拉迅疾一步，一伸手，便将毒蛇的脖子死死地捏住！看着那条蛇，在莎拉的手里，垂头丧气地扭着身子，毫无还手之力，教室里顿时欢呼起来。”
玛丽不无自豪说：“这不奇怪，她爸爸以前在家养过眼镜蛇。”
霍奇说：“还有故事呢，第二天一早，上课前，正准备去教室，就听见外面救护车叫声一片。老师们、同学们都冲出去看，我也跟着，赶到走廊上，只见一付担架从面前经过，担架上历史系的汤尼教授脸色死白死白的，浑身不停地颤抖着。就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让我跟着他，走到汤尼教授的办公室。办公室大门洞开，椅子翻倒在地，桌子上的东西狼藉一片。有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在桌上放着，盒盖没盖，伸头一看，肝胆俱裂！就见一条眼镜蛇，在盒子里一圈一圈地盘着，昂着脖子，张开大嘴，黑洞洞的嘴巴象是要吃人哩。。。。。。”
“这事情是她干的？要了命了，这是一条毒蛇唉，会死人的！这汤尼教授没死吧？”
“当然是没死啦！要死了，您这宝贝女儿，还能在学校呆着？早进牢房了！不过后来调查下来，发现这条蛇其实早巳死了，只不过模样有点吓人！”
“后来的事情怎么样呢？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直到今天才听您说呢？”
“汤尼教授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了，又是要起诉，又是要赔偿的。他恨不得把莎拉抓进去，判个无期徒刑才解气！不过幸好这次法院没帮他，法院认为这只是一桩恶作剧的小案子，是一个淘气学生捉弄老师的平常事情。汤尼教授既没丢命，也没伤身，只是受了点小小的惊吓而巳。至于赔偿，考虑到莎拉还是个学生，没有经济收入，仅仅判了个道歉，让汤尼教授心里好过一些。但就是这样，莎拉也要玩点花样出来。她写了一封言词恳切的道歉信，字里行间没毛病，这封信她让我审阅过，搞得很正式。可就是这样一封道歉信，她却将它抄在了一张广告纸的背面，背面是雪雪白的道林纸。翻过背面，是一整版印得五彩斑斓的广告照片，照片上全是一家犬类公司待出售的各类宠物狗的各种造型。您说，她这不分明是在转着弯的骂人？”
“那汤尼教授后来又怎么样呢？不找她算帐？”
“汤尼教授没反应，可能是没想到，或者是没注意。”
“这孩子，怎么对汤尼教授有这么大的仇恨？”
“可能是在帮我，因为我和汤尼教授之间有矛盾。”
白天有霍奇先生陪着说说话，时间也就过去了。到了晚上，玛丽女士一个人睡在二楼陌生的大床上，便辗转反侧起来。虽说巳是第二晚睡在这张床上，但对环境仍然是格格不入的。床铺是硬硬的木板床，铺的盖的全都是刺眼的军绿色。枕头里塞的是板结的棉花，被褥里的棉花也一样，既不蓬松又不柔软，还有一股长期无人使用清洁的异常气味。想起家里柔软的席梦思，蓬松而又绣花的床垫被褥，那粉色漂亮的康乃馨，那淡淡的洗绦剂香味，玛丽女士无论如何无法接受，难以入眠。
到了下半夜的时候便觉得头痛的厉害，先是眼冒金星，接着便是太阳穴跳痛起来，这一抽一抽的痛就象是有人在使劲地用鞭子抽着。再接着疼痛扩散到整个头部，这种钻心的痛，让人无法形容，既象是被钻头钻着脑壳，又象是被锯子锯着脑壳，整个脑壳就象是要炸裂一般！后来胃里便翻江倒海起来，恶心想呕吐的感觉十分的强烈！玛丽女士心知不妙，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个毛病，近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的频繁，只要情绪一有点问题，它就会接踵而止。玛丽女士强忍着自己，轻轻地呻吟着，一直捱到天亮时分，才蒙蒙胧胧地睡去。
蒙胧中，她仿佛睡在自家的床上，只觉得口渴得厉害。她大声地叫着丈夫鲍伯，鲍伯没回答。她又大声地叫着女儿莎拉，莎拉也不理她。无奈只能自己去找水了，她浑身无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刚走两步便跌倒了，嘴里‘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再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霍奇先生那张忧惧的脸，眼睛网着血丝，眉头紧锁着。显然他是听到叫声，才匆匆忙忙跑上楼的，慌忙中竟来不及带上眼镜。
霍奇先生很紧张，伏身托起玛丽女士，声音颤抖着问：“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摔倒呢？”
玛丽女士无力地倚在霍奇的臂弯里，眼睛瞧着他，软软地回答道：“不要紧，老毛病，头疼！”
霍奇先生说：“要去看医生么？”
玛丽女士想摇头，又不敢晃动，忍着说：“不用，慢慢会好的。”
玛丽女士只觉得头痛欲裂，昏昏沉沉，眼皮象灌了铅似的睁不开，便又闭上了眼睛。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巳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阳光明晃晃的照着。她轻轻地晃了晃头，想把阳光晃没了，但是这恼人的光线硬是晃不走。就见霍奇先生走过去，蹑手蹑脚地将窗帘拉上，她才觉得好了些。
霍奇先生凑近过来，轻轻地说：“您巳经躺了一天了，医生也巳经来过了，要不先吃点东西？”说着，他将搁在床头柜上的面包和牛奶递到玛丽面前。谁知玛丽女士一看见食物，翻江倒海的感觉又涌上来了，这次她没忍住，‘哇’地一声，嘴里的黄水喷涌而出，吐得身上、床上、地上全是的，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难闻的气味。霍奇先生见状，赶紧安慰说：“不要紧！不要紧！”一面连忙奔向卫生间，找了一块抹布和一盆水来，手忙脚乱地擦抹起来。
玛丽女士是个注重形象的女人，现在在一个并不算熟悉的男人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糗，不禁脸倒绯红起来。玛丽女士看着霍奇先生跪在地板上拼命地擦拭，顿感自己的身上臭哄哄的，便强撑着身体，从床上爬了起来。
霍奇先生正努力地擦拭着地板，象这种跪在地上擦地板的活，他巳经很久很久没有干过了。这时候的他，额头上巳经微微冒汗，神情却是十分的认真，正对着地上的一块污渍发起猛烈的“攻击”。
看见玛丽女士起身，霍奇连忙阻止道：“使不得！使不得！您身体这样，怎么还能起来呢？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玛丽女士说：“身上臭死了，我得去洗个澡！”
玛丽女士这么一说，霍奇先生更慌了：“这怎么行呢？您一个人，又没人扶着，万一摔倒了。。。。。。”
玛丽女士也不言语，从床边拿起一件干净的浴衣，便强撑着向浴室走去。霍奇先生见拦不住，赶紧从屋里抽出一个小凳子，跑进浴室，放在花洒下面，千叮咛万嘱咐地对玛丽女士说：“自己小心，觉得不行别硬撑着！”他扶着玛丽女士进去，带上门，自己就在门外候着。
水流声“哗哗”地响了起来，清晰地传进了霍奇先生的耳朵里，他的心脏也随之象打鼓似地扑通扑通地跳着。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跳的这么快，但是，它要跳，霍奇先生也是奈何不得！
时间过去了不到五分钟，但在霍奇先生觉得却象五十分钟似的。终究，霍奇先生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突然，浴室里传出一声“哐当”响声，这声音如此清脆，如此具有震撼力，在霍奇先生听来如山崩地裂一般！显然是凳子倒了！接着就传来了玛丽女士痛苦的呻吟声。霍奇先生进退维谷，进去，使不得！但是不进去，更使不得！怎么能让一个羸弱病人赤身裸体，无依无靠，孤身躺在冰凉的地上，因无人施以援手而绝望呢？现在的情况是，这里没有医生，也没有护士，更没有任何的女性陪伴者。偌大的一个房子，偌大的一个兵营，除了自己以外，全都是些三大五粗的军人。找医生，怕远水解不了近渴，此事也等不得。“热锅上的蚂蚁”，说的正是此时的霍奇先生。思来想去，也顾不得瓜田李下的避讳，只能一咬牙，硬冲了！
此刻的玛丽女士，象一条被困沙滩的美人鱼，柔柔的、软软的，湿淋淋的赤身躺在浴室冰凉的地面上，神智似乎巳不太清醒。霍奇先生俯身将她抱起来，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身上，用一块干毛巾擦干她的身体。而她则象一块温软的白玉，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由他摆布着。
当晚，玛丽女士躺在大床上，而霍奇先生就守在她的身旁。他知道现在玛丽女士身边是少不得人的。经过一通折腾，玛丽女士的情况倒比先前好了些。霍奇先生为她煮了些燕麦片，服伺她吃了几口，便让她睡了。而霍奇先生则半倚半躺地靠在房间沙发上。睡到半夜，迷糊中听见玛丽女士在轻轻地呼喊着：“霍奇先生，霍奇先生，我浑身发冷，您还是过来吧！”
霍奇先生怕她生病生得脑子不清醒，便摸索着走到她面前问：“您刚才说什么？”
玛丽女士不再重复，只是将被子掀开，一把将他拖进被窝里，并且紧紧地抱住，不再松手。
事情至此，两个人的关系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男女之间本是隔着一层膜的，抽去这层膜，便还原了纯真的本色，两个人的神情，便也起了变化，霍奇先生看玛丽，多了热烈。玛丽女士看霍奇，也变得甜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