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高力士言上官婧如何特殊的人是你，几个时辰前与李十二把酒诉情的人也是你。”
郭子仪带着冷漠的气质。他与玉真公主二人分乘骏马，迎着冬日里柔和的日头，慢慢地向城东突将营寨行进。
“可在今日清晨…”郭子仪皱眉：“你却同时想要他们两个人的命。”
潮湿的寒气令整座锦官城笼罩在萧疏的气氛之中，百姓也不愿起早劳作。玉真裹紧藏青色绣着残梅的披风，将眉目深深地掩在裘袄中。
“婧儿心思不定，我总担心她会引来变数。”玉真低着头低声说着，分不清是回答郭子仪的问题还是在告慰自己。“至于李白，他在这场纷争之中知道的太多，却分不清立场。我不能冒险留着他。”
“你往后再也读不到李十二的诗。”郭子仪冷声道：“可他毕竟带来了寿王的证物。”
玉真转身看一眼侧旁的这个通身包裹在黑暗之中的魁梧男子——他几乎将脸庞都要遮盖住了。“他在心底自然是瞧不起自己，不愿以我马首是瞻的。”玉真想着暗暗叹息。可如今的世间还有什么能够阻挠这个女人的意志呢？她又在心中重新振作了精神，仇恨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可令她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力量——当然，也包括他人的。
“我已经读过足够多了。”
玉真的声音同样冷峻无情，她将眉目自裘袄之中露出来直视郭子仪：“昨夜，当他并非见面伊始即拿出鱼符敕书，我已知道李白并非可以控制。既然无法控制且用处已尽，不必留作隐患。”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与你这样的人做交易。”郭子仪看一眼玉真坚定无情的眼眸，突然想到将银剑刺入李光弼后背的那个时刻，一阵心痛令他在寒风中打起冷颤。
“我们都疯了。”玉真简单地回答，她接着道：“你放心，事成之后我自会信守承诺。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也没有拒绝的机会。”郭子仪冷声道。他和李四郎已经为玉真公主付出了太多，若是后者无义兔死狗烹，他也绝不会放过这个神秘而绝情的女人。
“杨钊这人诡谲难辨。”郭子仪已随玉真的船行地太远，早失去了所有上岸的机会。在此时，他只能牢牢地抓紧缰绳，试图令这只在滔天大浪中翻腾不止的孤舟驶地再远些。他为玉真的计划感到担心：“纵使你已将青云之位许诺于他，也需提防他朝秦暮楚，影响你的计划。”
玉真点点头。她自半月前初次见到那个英俊魁梧的男子，就在他貌似恭顺诚恳的神色之下抽丝剥茧般察觉出不受控制的野性与阴谋。她回道：“剑南势力错综复杂，又值边患。杨钊通达此地政务民情，手中又掌握了几个县的武侯人马。虽然其人蠢蠢欲动，可要拿下张宥的突将还需倚仗他…”
“待取得突将，平定长安贼寇。第三件需请你做的事，就是杀掉杨钊。”
郭子仪沉默着点头，他看见白日外军旗影绰飘扬。再向前行，城东营寨内枪戟耸立，军士们的呼号震彻锦官。凛冽迫人的冬日阻挡不了突将晨练的热忱，冲天的军号令风雪都退避三舍。
“这支队伍真不错！”郭子仪一面走一面叹息道。他身在行伍数载，见识过陇右边地上在黄沙与狂风中练就的勇武好汉，却不知剑南如此安谧的地方也有这样身强力壮、令行禁止的好兵。他的眼睛闪着火热的光。做了将军，郭子仪带兵治军的眼光愈高、手腕愈强，如今已少有这样能够令他感到兴奋的军队。
“去吧。”
玉真将包裹打开，拿出李白昨日交给她的东西，递到郭子仪手中。二人下马，立在营寨前。郭子仪取下黑色兜帽，将长剑解下横立身前，对寨门大喝：
“突将校尉何在！”
晨练之中的突将军士虽然都听到郭子仪这声呼号，却未有人哪怕回头看向寨门外一眼。郭子仪愈发地喜欢这只突将队伍。想到若是不久之后能够带领他们，一举扫平盘踞在长安城内的獓因畜生，李十二身死带来的愤懑不快也被稍稍冲淡了。
驻在营外负责防务的一支队伍飞速集结过来，手持陌刀的队正昂首立在郭子仪身前，看郭子仪、玉真二人来势不弱，呵斥道：“此地为锦官防务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汝等寻校尉何事？”
郭子仪先亮出自己的银鱼符，自报家门：“我是单于副都护骑都尉郭子仪。圣人有令，请你们校尉出来见我。”
队正听得郭子仪报上身份忙行一军礼，虽然心下奇怪镇守北方匈奴的都护会剑南，但听到圣人有令，还是赶忙令军士去请苏校尉。后者正在营寨内巡视军士晨练，赶到营门后，便看到郭子仪接着拿出赭黄的敕书，将盖着御印的大字对着他的眼睛展开。
“圣人敕令，令寿王为节度使，统领剑南一切军务。改任张宥为节度副使，成都府刺史。”
“突降校尉苏天祍听令。”郭子仪接着拿出李瑁的金鱼符，朗声道：“长安暗乱，贼蔽于野，突将忠勇，可堪大用。圣人密旨，召突将苏天祍部，随郭子仪入京讨贼，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苏校尉忙跪下听旨。由于突降所部由节度使张宥私设，这个年逾不惑的老将手握几倍于校尉官职寻常所能管辖的兵力。他壮硕的身材将皮甲撑着饱满而充满力量，方头阔耳的面庞上满是硬胡须茬，高耸在面中的鹰钩鼻上一双圆目精光闪烁。这是一个忠贞刚毅、敢为报国身死的汉子。
“郭都尉。”苏校尉起身，拧起了眉，向郭子仪行军礼道：“苏某从未听到张节度说长安有乱，需吾部开拔之事。某奉节度之命固守锦官，与南线队伍策应，随时准备应对南蛮入侵。此时南诏犯境，锦官突将不敢妄动！”
“你们一口一个‘张节度’，听不到圣人已令寿王接管剑南防务吗？”玉真走上前，解下腰间的紫金鱼袋，对突将厉声道：“我姓李，名玉真。如今长安乱贼包藏祸心，圣人枕侧时有奸佞。尔等不听圣人调遣，反而尊崇前节度使的指令。突将意欲何为？张宥意欲何为？”
玉真的鱼符已交到李白手上。可单凭鱼袋及“李持盈”的名字，已令苏校尉及手下的军士不敢再出一口大气。虽然剑南与长安相距千里，但与皇帝流着同样血脉的这位公主的名号，谁没有听过呢。
苏校尉是不愿令张宥背负恶名的。他将陌刀倒插在地上，双手捧着沉重的敕书垂首沉吟，片刻后对身侧的旅帅施令：
“各旅收拾好行李辎重，带足三日粮草。一刻后集结出城！”
郭子仪遇到这等严整之军顿感热血上涌，他太爱这只队伍、太想要将其据为己有。他沉溺于狂热的喜悦与在幻想中杀敌的快慰之中，竟然忘记了自己“奉圣人命”云云皆是欺君欺人的谎言。
玉真看到身侧郭子仪燃烧着火焰的双目，嘴角扬起一抹笑容。
苏校尉回营调度，郭子仪看着他的背影恍然。再环视突将大营，看到连片的营寨年久破败，飒飒作响的军旗耐久古拙，军士的皮甲已被刀剑打磨成钢铁颜色。
他忽然拧起眉，对玉真道：“锦官城中传言张宥昏庸残暴，恐不可信。突将营寨残破，甲胄年久，单凭张宥一人能撑起这支士气强盛的劲旅，恐怕不是财物所能做到的。”
“张宥如何，有甚紧要。”玉真并不在乎张宥这个已经失去大权的节度使是善是恶、是生是死。只要凭借李瑁的鱼符掌握突将，在剑南的一切便可画上一个休止符号。未来的战场在长安，她已经跃跃欲试了。
“苏校尉！”郭子仪向正在营寨内指挥调度的苏天祍喝问到：“此地突将驻军多少？”
“八旅，三队，八百三十人！”苏校尉高声回答。
“此地留下五旅！余下三旅三队与我回长安！”郭子仪裂嘴大笑，全然不顾玉真几欲迸射出尖刀的双眸。苏校尉正暗自忧心锦官防务，得此命令自是喜不自胜，赶忙运筹调度。
玉真急上心来，满目躁火。正要令苏校尉取消此令，却被郭子仪擒住双手，想要脱身拔剑，又被后者连剑也夺去。
“千人行路不便，入长安城更难！三百突将足以！”郭子仪握紧玉真的手，双目中涌出来自男人信义的真挚与将军百战的信心，最终将这个早已失去所有安全感的女人说服了。
“为这里留些兵吧，我预感剑南有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