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正,青海湖浪平风淡。应龙城坐落湖心岛,远看去像是唐军盯死吐蕃的一只眼睛。
乘黑云遮住月色的刹那,王维又避过一伙巡夜的甲士,闪身进入灰色大帐。帐外营地的火把透出一丝光亮,令他能够看清陈设——一座沙盘,一只铺着陈旧羊皮的木榻,一只案几和一块革席。
这是哥舒翰的营帐。
三日前,营帐的主人得到线报:
念奴反叛,已将所有情报告知王维。他们约定在凉州城西的驿馆,随商队车马赶回长安。
哥舒翰怒气冲天,当日即率精锐开拔百里。他从未想过念奴竟会背叛他,若非安插在这女子身边的军士及时探查到消息,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王维放轻脚步,靠近哥舒翰堆满文书的案几。枉费他精明算计,王维心中冷笑,终究会在凉州扑一场空。
念奴助他避开哥舒翰的暗哨,却刻意让那个一直随她左右、自以为深受信任的军士,得到王维“知晓一切,将赴长安”的消息。她为王维指明方向,自西凉战区一路向南过鄯州。登上空气稀薄的高原,化装为巡湖的军士,藏在小舟里,终于来到哥舒翰大本营——湖心岛应龙城。
在自己灵魂几乎崩溃破碎的边缘,念奴将他搀扶起来。王维想要冲杀入哥舒翰的营帐,用一腔热血铲除奸佞;他想要阻拦王忠嗣向石堡城集结的军马,让他知道这一些都是骗局;他想要快马赶回长安,将这些可怕的所见所闻统统告知圣人。
“没用的。”念奴拍着他的肩。声音很轻,却如当头棒喝般令他警醒:“只有确凿的证据,才有机会扳倒哥舒翰。”
证据在哪里?他翻看案几上的文卷,希望能在其中找到哥舒翰与祆教暗中交通的书信。可熄灭的羊脂灯下,分明只有一卷卷兵法或战报。除此之外,没能找到任何可疑信笺。
王维皱起眉,心中焦虑。难道枉费如此心血潜入应龙城,竟将空手而归?他粗暴地抓起砚台、扯开书信、揉乱纸张、打翻笔筒…他搜查了哥舒翰兵法藏书的每一页,军情战报的每一行,往来书信的每个字。
没有关于祆教或诱吐蕃犯境阴谋的点滴。
王维垂头丧气的半跪在案几前,以长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自顾摇头,叹道:如此机密阴谋,哥舒翰怎会将文书保留呢?再扫视一遍,整间营帐都没有什么令人生疑的文书…
等等!他猛地站起身,双指夹起一段小指粗细的木罐——这是自打翻的笔筒中滚落出的。王维取出毛笔,倒扣笔筒,有又另外的两段木罐掉落在桌上。
终于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王维借着朦胧的灯火,正要打开那只木罐,却听背后一声冷笑!
“一无所获?”
他听过这声音。王维飞快将木罐手进手心,右手拔出长剑,转身面对那人。
青色胡服,剑袖皂鞲。那人拔出侧跨的匕首,目光如炬盯紧王维用剑的手腕,冷笑着步入帐内。
他名叫仲武。王维清晰记得那个夜晚,他就是被念奴阻止在王忠嗣大营刺杀自己的那个人。
“你们能够骗得了将军,却瞒不了我。”高适逐渐逼近,身后的灯火让他的面容藏在黑暗里,显得充满威胁。
他的声音兴奋且得意,却含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恐惧和悲伤。
王维慢慢地退后,绕着案几来到营帐中央。这人就是高适,他已猜到了——将他送上驳船的念奴临行前告诫他,哥舒翰赴凉州后,会安排掌书记执掌应龙城。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念奴。”高适道:“我早已知晓这是阴谋。她筹划的事情,怎会泄露出呢。”
他的言语中含着切齿之声:“哥舒将军希望万无一失,执意亲自带队抓捕你。王摩诘,你该感谢我没有劝他,也该感谢我把将帐外的守军支开。因为我就是在等待此刻,能够亲手杀你。”
王维对高适的恨意感到迷惑,但敏感缜密的他似乎能够察觉到原由。
形势危急。高适在前阻拦着生路,即便王维能够闯出去,也逃不出应龙城。他要先稳住高适,道:“我与君初次相识,亦未能在这帐中寻得分毫。何来这等仇怨?”
高适喝道:“你凭花言巧语、施展诡计,竟然让念奴不惜背叛哥舒将军助你至此。我不能眼看念奴被你坑害,唯有杀了你,方可平息将军之怒!”
王维凭剑锋的倒影扫视周遭,试图能够找到逃脱门路。他已经察觉到高适对念奴的情感,决定激怒他。冷声道:“诡计?我怎敢在阁下面前施展诡计?‘大圆满’令多少无辜家庭破碎!让大唐子民在火焰中化为齑粉!你们如此作孽,就不怕长夜难昧!”
高适的匕首微微颤动,他咬牙道:“成事,当然会有牺牲…”
“牺牲的是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王维打断他,喝道:“成事的,却是你们这些视人命为草芥的鼠辈!凭什么!”
高适瞪红了双眼,拧紧眉头。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握紧匕首的双手青筋突起,语气低沉下来:“你不知道我已经牺牲了多少。”
王维一面持剑慢慢移步,想要找到突围的可能,一面道:“你若关心念奴,就该让她早日抽身,不再忍受良心谴责。”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听到王维说起念奴,高适的怒火几乎将身体引燃。他举匕首猛地向王维冲刺。
“念奴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她!”
匕首虽短,却在高适挥动下织成一张锋利的网,十三道夺命的光芒要将王维的身体全部封死。
王维运气飞快施出一剑,身体向前冲去,竟用臂膀迎上高适的刀刃。他算准了高适的进攻动势,这一剑后者若不躲开,定会被刺中咽喉!
匕首划开王维的肩,血珠腾起,却令他距帐门更近一步!高适没想到王维竟要在第一招搏命,他连忙闪身躲开那剑,还要侧身再刺出一击。
余光只见王维嘴角扬起,高适大呼不妙还未及施招。王维身形一变挥剑向后力斩,一剑挥下,斩断了营帐的承重柱!
营帐瞬间轰然倒下,高适未能及时避开。落下的羊毛毡与绳索结实砸在他的头顶。王维自帐门脱身而出,收起长剑将自己隐入黑暗之中。
哥舒翰营帐倒塌发出巨大声响,几乎所有巡夜的军士都从四面八方集结过来,也为王维提供了绝佳的逃生机会。他按住肩上流血不止的伤口,避开几伙赶来的军士,跌跌撞撞一路逃向应龙城最黑暗的边缘。
靠近城墙,周围已没有巡夜的守军。王维找到一处草垛蹲坐下来,一面压着流血的伤口,一面自衣袋中拿出那三只乌木小罐。月光时隐时现,正要看个究竟,一只手竟用力攥在他的肩上!
他惊地猛回头看: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