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1月
这是一座可以容纳四百人左右的中小型剧场,远山在学生时代经常在这里排练和演出,对它再熟悉不过。这个剧场也是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好几次午夜梦回,他总是在梦中的剧场里醒过来。对他来说,整个剧场最熟悉的地方,既不是观众席,也不是舞台,而是观众席后方的音效室。在那儿,他可以俯视舞台正中央,因为他负责的是音效工作。
隐藏在装饰架里的调音管和大型录音机,在强光照射下似乎近在眼前。他坐在音效室的椅子上,右手按住录音机的播放键,左手调整调音管的音量,同时还要紧盯着舞台上的演出。
直到现在,远山只要一闭上眼睛,还能清楚地记得录音机与调音管的位置,当年的主题配乐也在耳畔响起。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甚至可以预料接下来的发展,他却无法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最不可思议的是,此时他的意识是那么清楚,在梦幻与清醒的边界来来往往,处在混沌不明中。在虚幻与真实之间,存在着令人无法理解的模糊状态。
音效室的位置就在灯光室的旁边。音效与灯光虽然都不是戏剧的主轴,但少了它们,整出戏剧将无法展现张力,更无法挑起观众的情绪。音效在戏剧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随着情节的进行,音效师要配合舞台导演的暗示、灯光的步调,天衣无缝地流泻出恰当的音乐;在剧情转折或特殊场景处添加必要的特效,引导出剧情的高潮,让观众浑然忘我地融入导演构思的情节里。
在这个剧团,导演对音效的要求相当严格,甚至要求演员的动作和台词必须完全配合曲目的旋律,音乐出现的时机不对,整出戏就会被破坏无遗。为了达到完美的效果,导演有时会对音效师做出不尽合理的要求。负责音效的人员在如此严格的要求下,从戏剧开始上演到结束都要严阵以待,完全无法放松。
此刻,舞台上正在排练的年轻女演员是远山最心爱的人,她正在认真地诠释得来不易的角色。这是她头一次登台,这次的表现足以影响今后的演艺生涯,因此她全力以赴。远山将自己的感情完全投注在她的身上,播音时特别慎重,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在手指上。也许是过度紧张的缘故,汗水一滴滴从他的指尖渗出来。
这场戏的情节是演员随着音乐低声哼唱,远山只要按下播放键,事先录下的曲调就会从舞台正面的音箱里播放出来。
他按下播放键。奇怪的是,音箱里播出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异常模糊,不像音乐,也不是特效,反倒像人类的呻吟声,听起来极为阴森怪异。在明朗辽阔的场面里突然出现这种声音,的确十分诡异。录音机播放的姑且称之为音乐的声音,毫无疑问是远山亲自编辑的曲目。照理说,对在什么场合应该出现什么样的声音,他了如指掌,但是现在出现的声音出乎意料地诡谲。到底是谁在这个节骨眼插入这些怪声怪调的呢?
远山来不及细想,整个人陷入慌乱之中,接下来一个场景的音效又成了与场景完全不合的电话铃声,急切的铃声响彻剧场,局面更加无法收拾。
台上的年轻女演员经验不足,此时也慌了手脚,无法像老到的演员那样做出即兴表演,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差错。她只能愣愣地停止表演,抬起头无助地往音效室瞧。观众席上的灯光在戏一开演时就已关闭,而为了操作方便,音效室内的灯光是亮着的,从舞台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音效室的动静。
视力良好的年轻女演员眼神中透出责备,朝音效室望过来——看你做的好事!竟把我第一次登台表演搞成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
拜托!我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我怎么解释?我自己也是受害者啊!远山想道。但有再多的理由也说不出口,他只能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仿佛被铁链紧紧捆绑在座椅上。
此时,舞台上所有的演员都停止表演,观众也好奇地转过身朝着音效室看。几百双眼睛同时射向音效室,远山实在无法承受这些充满责备意味的眼光。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远山虽然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心中不断地呐喊。情急之下,内心的声音竟通过麦克风大声播放出来,响遍了整个剧场。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这迫切的呐喊声将所有人的责备都堵了回去,如同火上浇油,强烈的谴责气氛笼罩了整个剧场。在这些充满责备意味的眼神当中,年轻女演员投来的视线最为锐利,令远山无法招架。
当初远山与她同期进入剧团,和她一同面对许多挑战,互相勉励,不知不觉地产生了情愫。这是她初试啼声的机会,远山当然想助她一臂之力,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想不到还扯了后腿。
远山一直希望她成名,如今却因为他的失误,夺走了她的大好机会。他不禁痛心得咬牙切齿。自己是那么爱她,又为她做了什么?他心如刀割,全身因恐惧而沁出汗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远山一时间搞不清楚身在何处。他调整一下呼吸,望望四周,总算明白了周围的情况。镶嵌镜子的天花板、陌生的圆形大床,一位裹着浴巾的女子正坐在旁边望着他,这些景象终于让他重新回到现实。
他抬起头看到女人的脸,突然胸口传来一阵被勒紧似的剧痛,一股战栗感从后背侵袭过来,他涔涔落下冷汗。最近,他常常觉得后背和胸口有些疼痛,被一种“又来了”的不安笼罩着,觉得应该找时间让医生诊断一下。
“你做噩梦了。”女人察觉不出他的不安,反倒像看到很有趣的东西,带着揶揄的笑容望着他。
“啊,啊啊!”远山维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如果乱动,说不定会引起头晕倒下,还是等呼吸平稳一些再说。
他战战兢兢地试着翻个身,确认没有什么大碍,才静静坐起,背对着女人,将梦与现实细细回想一遍,不禁惆怅地叹一口气。他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却仍然耿耿于怀。
过了一会儿,远山看着手表问那女人:“我睡了很久吗?”
“大概有十五分钟吧。我看你睡着了,只好自己先冲个澡,回来看到你在床上不断地痛苦呻吟。你该不会是坏事做得太多,在梦中受到惩罚吧?”
远山浮现出一丝苦笑,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他很清楚那女人会怎么想:一个四十七岁的男人,有老婆和孩子,还到处花天酒地,在梦中被老婆发现挨了骂,才冒出一身冷汗。事实上他没有喝醉,况且现在也不是晚上,而是午后两点,大白天,无论如何都不该做噩梦。如果现在走出饭店,迎接他的一定是十一月底的万里晴空。
远山因为工作上的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趁着午休时间约了旧情人到旅馆缠绵一番。美食与性都得到满足之后,他连日累积的疲倦被突如其来的睡魔唤醒了,因此坠入十几分钟的梦魇。
二十四年前,当他还是二十三岁的大学生时,这样的噩梦已经重复了好几次。梦中有许多情节,譬如在剧场的音效室放出的曲子不对;或是断掉的录音带用胶带粘起来,忽然啪的一声又断掉;或是出现不合剧情的怪声。但结果都是让头一次登台的女演员面对难以应付的场面,整出舞台剧也因为音效的差错破坏殆尽。而且,都是发生在他喜欢的女人第一次上台演出之时,他播放出来的怪声毁了这场戏,也毁了她的演艺事业。
二十四年前,远山也做了同样的噩梦。当时他以飞翔剧团音效师的身份坐在音效室里,亲身体验了那类似梦境中的现实。
从那天以后,二十四年来不再出现这样的梦,为何最近又开始出现了呢?他自认为知道原因。大概在一个月以前,他忽然接到M新闻社一位姓吉野的记者打来的电话,现在名片夹里还有一张吉野的名片。
M新闻社横须贺分社 吉野贤三
那天午后,远山用过午餐回到公司,便听到电话铃声响起。远山拿起听筒,对方立刻说了他的名字和他一九六五年曾经加入飞翔剧团的事,并且自我介绍一番。停顿了一会儿,对方说:“是这样的,我想请教您几件关于山村贞子的事情。”
远山至今仍记得,吉野当时努力压抑着焦躁的情绪,用有如溺水待援的人一般急切的语气说话。从素未谋面的人口中听到“山村贞子”这个让他怀念不已的名字,难怪他会深刻地记住对方的声音。这段他只能在内心偷偷想起的回忆,想不到竟然从第三人嘴里说出来。
每当远山想起贞子姣好的脸庞,胸口总是被勒紧一般心跳加速。他意识到,如今心里的伤痕还没有痊愈。
他答应和吉野见上一面,对方希望和他当面谈一谈山村贞子的事,这也是远山感兴趣的话题,两人约定在公司附近赤坂的一间咖啡厅见面。吉野果然是老派记者的作风,不时捻着络腮胡,企图用殷切的眼神唤醒远山久远的记忆,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山村贞子失踪前后打转。
“一九六六年,飞翔剧团最后一次公演之后,山村贞子就失去音讯了吧?”吉野迫切想知道山村贞子离开剧团以后的消息。他虽然不急不徐地提出问题,但从说话的语调和表情可以看出他对山村贞子深切的关心。
山村贞子的消息,远山不可能知道,他才想知道贞子的消息呢。如果知道她的行踪,他的人生应该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很清楚自己再次做那个噩梦的原因,很可能是从吉野口中听到山村贞子的名字,唤醒了他的潜意识。
走出饭店,阳光刺眼地射进远山的瞳孔,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也许是刚才在旅馆里的行为让他深感心虚,因而格外在意这强烈的光线。
在这晚秋时分明亮温暖的午后,远山清楚地感受到,这秋高气爽的季节即将结束。
远山快步走在人行道上,趁着人少时握住女人的手,压低嗓门说道:“我们在这里分手吧。”
“你现在要回公司吗?”女人一派天真地问道,轻轻地摇晃被远山牵着的手。
“是啊,一堆工作等着我呢。”
“你每次都这样,在这个地方永远待不住。”女人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快速地握了一下远山的下体。
远山想,是时候了,他已经不再年轻,刚才那种胸痛不知道还会发作几次,谁也不敢预料什么时候会陷入危险。
“再联系吧。”远山用唇做出亲吻状,随即转身离去。走了几步,他再回头看,发现女人的眼神透着眷恋,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山再一次对她挥手,飞快地从乃木坂穿过一条林间小道向前走。他说工作堆积如山并非谎言,确实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回去完成。
大学三年级,远山突然下定决心要成为剧作家,于是进入飞翔剧团的文艺部门实习。但是剧团里已经有许多优秀的剧作家和著名导演,根本没有发挥才能的机会,于是他回到音乐系慢慢地学习,比同班同学迟了一年才毕业。
毕业以后,远山在一家唱片公司担任导演,他将在剧团担任音效师的经验应用在工作上,不想发现这个工作十分符合自己的兴趣,简直是天职。进入摄影棚录音,远山一点都不觉得辛苦。除了和上司开计划会议时有些厌倦,他与舞台剧演员接触时不但没有压力,还深切地感受到了成就感。
当时整个音乐界处在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中,远山不管身在哪个领域都可以遇到相当大的挑战。优厚的待遇不用说,工作之余想出去玩的时候,也不愁找不到玩伴。即使必须在公司加班,也多半是不需要劳力的工作。远山难以置信自己碰到这么好的时机,有这么好的际遇。除了身体有点不舒服以外,他生活中事事顺遂,并没有什么烦恼。
但是,打从他在吉野口中听到山村贞子的名字,便开始梦到贞子。一时之间,他内心大乱,不知道该从何想起,因为山村贞子是这一生之中,唯一使他心动的女人。
他第一次婚姻失败后,第二次婚姻总算安定下来。有了下一代以后,日子便在娇妻和幼子的围绕中变得十分充实。即使如此,他还是经常有“如果……”的幻想。
如果和山村贞子结了婚,会如何?
如果地球毁灭的那一天到来,会和谁一起度过?
如果人生能够重新来过,会和谁一起过?
如果一生当中只能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她会是谁……
不论是哪一种假设,远山的答案都是“山村贞子”。如果她忽然出现在面前,并且愿意接受他,他愿意抛弃一切与她共度余生。只要能再次触摸她白皙的肌肤,即使立刻失去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我非打个电话给吉野记者不可。”远山想。如果今天能将工作处理好,明天——十一月二十七日会空出很多时间,即使要走一趟横须贺,他也不嫌麻烦。
与其在公司打电话引人侧目,倒不如到外头打公用电话。远山拿起名片和电话卡,走到人行道尽头的电话亭,按下了M新闻社横须贺分社的号码,接电话的人正是吉野贤三。
上一次那个电话是毫无心理准备时接的,远山被约出来时,自始至终都被动地回答有关山村贞子的事。
也许当时吉野有急事在身,对远山提出的问题都含糊其辞地回应,而且一直紧盯着他问个不停。问不出所以然来,吉野便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去,留给远山满腹疑云。他觉得吉野这个人未免太自私,而且做事欠周到。
为何M新闻社的记者到处打探山村贞子的消息呢?这个单纯的疑问一直在远山脑海里打转。他直截了当地询问吉野,温和地说,希望再见一面,好了解详细情形。他还礼貌地表示,如果有必要,他可以亲自到横须贺一趟。
吉野在电话那头说“那倒不必了”,他简单说了下明天的行程:昨天新闻社的同事在品川的医院病逝,他明天到品川参加葬礼,葬礼之后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和远山见面。“明天下午四点,我在京滨急行线新马场站的检票口附近等候。”
远山确认了见面的场所和时间,记在笔记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