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时,导演重森经常坐在远山旁边,对音效提出很琐碎的要求。如果远山没有按照他的话一字一句忠实地执行,一阵怒骂马上排山倒海般扑过来。这位导演无法忍受音效快慢一秒或音量有细微的不同,因此远山每天都紧张得胃痛如绞。相比之下,小屋剧场的音效室像座独立的小城,导演很少到这里来,只要音效出现的时机没有误差,就不会招来导演太多的注意或责备,因为演出一开始,导演的注意力就完全转移到舞台上了。到了小屋之后,导演对音效的要求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远山颇为费解。
在音效上出现错误的噩梦,远山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不可能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比起导演带来的压迫感,这些噩梦又算得了什么?他相信噩梦不会变成现实。
从观众席大厅上了螺旋梯,马上可以看到灯光室,再往前一点,就是远山工作的音效室。演员休息室和舞台之间没有通道直接相连,因此演员往来于休息室和后台,必须走出大厅,再登上楼梯。幸好休息室里有对讲机,大伙可以用对讲机和后台取得联系,否则每一次联系时都要从观众席进出,未免太麻烦了。
公演开始以后,重森对音效不再那么关心,可能和音效室的位置有关吧——在排练场时,音效师的座位紧邻导演席,方便导演随时过来察看,便造成了无形的压力。
剧团的工作人员在中午前整理好上场所需的道具,午后将其安排在适当的位置,到了晚上就可以穿上戏服进行彩排了。在音效方面,远山的工作相当轻松,只要搬运录音机就可以了,不必像布景组人员那样辛苦地把重物搬到舞台上。
远山抬起头看着缓缓变化的舞台,透过隔音窗望去,舞台布置逐渐完成。看着许多人同心协力完成一件作品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让人觉得长时间排练的辛劳得到了回报。远山相信,要上台表演的演员就算没有特别的工作要做,正悠闲地在后台休息,也一定和他有同样的想法。
拿了晚餐的便当,远山设定好曲子,备妥特殊音效的录音带,将声音的顺序做了彻底的确认之后,自认为不会发生问题,静待彩排开始。
彩排过后,导演向大家提醒几个简单的注意事项,然后就解散了。
远山忽然觉得背后有人走进来,回头一看,只见微微开启的门口站着一位少女,但是音效室里的灯光暗淡昏黄,无法看清楚少女的面孔,于是他起身将门打开。
“原来是你啊,贞子。”
远山伸手拉住面无表情的山村贞子,将她带进音效室,顺手把门拉上。音效室必须具备隔音效果,因此大门通常沉甸甸的。
远山等待贞子先开口,但是贞子依旧沉默不语,只是远远地凝视着他身后快完成的舞台布置。此刻舞台上的工作人员正在搬运客厅的道具,导演重森则在一旁指示适当的位置。
“我好怕!”
这句话大约是新人初登舞台前紧张的心声。
贞子从伊豆大岛的高中一毕业,马上到东京来发展,不到两年的时间,就以飞翔剧团团员的身份登上舞台,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纪录,难怪她会紧张不安。更何况八位同期入团的团员中,能在这次的公演中正式登台的只有她一个人。
“没关系,我会在这里帮你加油。”远山鼓励她,可是贞子却摇摇头:“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本一直望着舞台的贞子,此时以空洞茫然的眼神盯着转动的录音带。那是一卷没有录任何内容的空白带,远山检查完之后,并没有按下停止键。这时,远山将带子按停,再按倒带键。“第一次登台时,每个人都会紧张。”
带子倒转时,远山仍在鼓励着贞子,贞子却说出了令人惊讶的话:“这盘带子里是不是录了女人的声音?”
远山不禁笑出声来。他从来没有单独录下一个人的声音,尤其在舞台上,当演员念台词的时候,如果再插入一个人的声音,岂不是干扰演员的表演?
“你在说什么呀?”
“大久保说的。刚才你检查音乐带时,他的表情很怪异,好像在害怕什么。他说带子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且好像在哪里听过,我才会……”
和远山他们同一期的大久保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但是他太在意自己矮小的身材,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他也暗恋山村贞子。
“我知道了,那应该是群众的喧嚷声,那是你一登上舞台时播放的背景音乐……”喧嚣的背景音效是从某一部电影中录下来的,众人喧闹的声音混在背景里,照理说不会出现单独的声音,但是有些人就是会陷入错觉,对某一种声音特别敏感。
“不,不是那个地方。”贞子马上否定了,她的语气认真而强硬,远山不得不认真起来。
“你知道是在哪一个场景吗?”只要知道是哪一个场景的音效,用耳机一听,马上可以检查出来。如果真的掺杂了不明的女人声音,必须处理掉。然而远山觉得连这种意外都不可能发生,在排练期间,他不知听过多少回录音带,编辑的时候也用耳机重复听过,这样仔细地检查再检查之后,绝不可能有怪声插入。
“大久保还说了一些奇怪的事。对了,舞台后面不是有一个小神龛吗?”
“大部分的剧场都有神龛做摆设。”
大久保一定对贞子说了一些古怪的话。剧场里通常设有神龛,因此也容易流传灵异故事。也许是剧场这种地方在布置大道具和舞台布景时,经常有人受伤或发生意外;又或许是演员之间长久的怨怼令人胡言乱语。如果是大久保对贞子灌输无中生有的事,贞子所说的带子里有怪声就是无稽之谈。
“不,我是指另一个。”
“另一个什么东西?”
“神龛。”
远山不止一次看到,舞台右侧深处的水泥地那儿有一座神龛,贞子却说还有另一个。
“在哪里?”
站在门口的贞子举起左手,缓缓地指了一下。她指的地方是音效室中央,桌子的阴影下,从远山坐的位置看不到,但她这个举动却让远山背脊蹿起一股凉意,不由得跳起来。这个房间就像远山的城堡,他自认为清楚这里的一切摆设,怎么可能有一座神龛呢?
“呵呵……把你吓了一跳?”
“别吓我好不好?”再坐下来时,远山觉得椅子表面和自己的心情一样,是冰凉的。
“喂!你看,就在这里。”贞子拉着远山的手将他带离椅子,坐到装饰柜前面。就在离地面十厘米高的地方,有一组从中间向两边开的门。贞子望着远山的脸,又转头看看装饰柜,用眼神示意远山,打开来看看。
远山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一个小空间,这是个边长为五十厘米的四方形,门没有把手,很容易误以为墙壁的一部分。用指头按一下门的中间,门就轻轻地弹开来。
远山原以为里头放的是旧录音带或电线之类的杂物,但并非如此。它是个分成上下两层的金属架,上方放着贴上标志的录音带盒子,排成上下两排,应该是剧场以前录制的旧带子。问题是下面的架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盒,这就是贞子说的看起来像神龛的东西。远山只不过打开一道正方形小门,音效室的气氛就完全改变了。平常工作的桌子旁边,忽然出现一个异样的空间,他无法判断这是不是错觉。就在这时,一股腐肉味扑鼻而来,但他已经弄不清到底有没有臭味了。
远山和贞子一同端坐在神龛前面,神龛前摆放着供品。一开始,他们俩只觉得那是一小截晒干的牛蒡,差不多有小指的第一节那么长,已经失去水分,皱巴巴地缩在一起。贞子毫不犹豫地捏起那一小截东西,像放糖果般放在远山摊开的手掌上。
远山无奈地一面观察,一面思索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突然,贞子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将鼻子凑近那个东西用力闻。就在这时,一个念头闪进远山的脑海,脑中也响起一阵女人的低语声:“啊!生出来了。”
这一瞬间,远山明白了:脐带,这是婴儿的脐带,一定是很久以前被切断的脐带。
一刹那,远山从神龛前往后倒退几步,将手掌上的东西往贞子身上一扔。贞子用手接住脐带,平静地自言自语:“果真像大久保说的一般。”
远山不愿在年轻女孩面前出丑,于是慢慢地调整呼吸,故作镇定地问:“大久保说了什么?”
贞子将脐带重新放回神龛前,然后说:“他说录音带里有女人的声音,那是一种呻吟,就像在生产一般痛苦地呻吟。大久保还说那是女人生小孩的声音。”
远山错愕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贞子听到如此诡谲的事,却冷静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乎有蹊跷。
就在这个时候,对讲机中传来导演的声音:“好啦,开始彩排,演员和工作人员各就各位。”
远山有一种获救的感觉,平常最不爱听的声音,如今却像神明的呼唤般令人期待,还隐含着一股足以将他拉回现实世界的强大力量。贞子也必须马上回到舞台上,不能在这里闲聊了。
“终于该你出场了,加油!”远山喉咙干燥,发出的声音嘶哑粗重。他用右手推着贞子的背,催促她往舞台方向走。贞子有点不情愿地扭过身子说:“那回头见哦。”
远山看着贞子妩媚又甜美的表情,仿佛看到一个女演员的成长。他忘我地盯着贞子一步步走下螺旋梯。比他小五岁的贞子在他眼里曾经是个可爱的少女,她蜕变成女人之后,其实还留着少女的天真烂漫,他就是被贞子这种多重的风情吸引,暗暗地爱恋着她。
既然这是和正式演出一样的彩排,录音带势必要从头到尾播放完毕。如果真像贞子所说,带子里有奇怪的声音,这次彩排倒是个确认的好机会。远山戴上耳机,在放音部分集中注意力,却无法不在意摆在身旁的神龛。
导演还没有发出开始的信号,场内的灯光已经变暗,只有桌子一端的一盏灯朦胧地照亮整个音效室。远山用眼角瞄了身旁的神龛一眼,发现装饰柜的小门正半开半合,也许是刚才打开时没有将它合拢。
女人临盆时的痛苦呻吟,哪有这种事?远山戴着耳机,缓慢移动身体,他用脚尖使劲推一下装饰柜的门,仿佛在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吗?”
喀嚓一声,小门应声关上了。但是在那喀嚓声响起的同时,远山隐约听到有个细微的声音压在关门声之上,那是一种微弱的婴儿的叫声,分辨不出是在哭还是笑,或许是刚出生不久的幼儿啼哭的声音。远山赶紧将视线移到录音带上,带子还没有开始转动。
终于看到导演做出手势了,彩排的幕布降了下来,这时远山应该立刻播放开幕曲,但他的手一直在发抖,无法控制地滑离播放键,错过了适当的时机。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失误,谢幕后铁定会被导演臭骂一顿,但是对远山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
按下播放键!远山强迫自己伸出发抖的手,使尽全力完成这个本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
嘹亮的开幕音乐响起,婴儿的哭泣声被彻底地掩盖了。远山冒着冷汗,思考下一段音乐的播放时间。就在此时,一股柠檬般的淡淡清香蹿入他的鼻孔里。
演完一幕以后,除了表演有缺点的演员继续留在舞台上训练以外,剩下的人可以休息二十分钟。远山担心导演责备他刚才播放开幕曲时太慢,于是战战兢兢地待在音效室里,不敢离开一步。但是等了一会儿,导演并没有说什么,他才暂时离开。
远山下楼到观众席大厅,经过商店柜台,朝后台通道快步走去。他心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大久保问出个所以然来。
远山冲进后台的休息室里,没见到大久保的身影,于是问正面对镜子练台词的前辈:“对不起,请问你知道大久保在哪里吗?”
那位前辈暂停练习,筋疲力尽地说道:“他在帮有马先生提词,我想应该在舞台左边。”
“谢谢你。”
远山正想从休息室走出来,不想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正着。他抬起头一看,只见大久保夸张地斜过身子和自己打招呼。
“啊!对不起。”大久保故意模仿英国绅士夸张的语气,举止动作和说话方式都带着舞台剧风格。他和远山的年纪差不多,两人在剧团里共处的时间也较长,交情虽然不坏,但是远山对大久保做作的态度曾经十分厌恶。此刻他只能苦笑,拉着大久保的袖子说道:“我有话想问你。”
“发生了什么事?”大久保没有惊讶,反倒笑眯眯地问。
“你先坐下来再说吧。”
远山和大久保把镜子前的椅子拉近身边,面对面地坐下来。个子不高的大久保一坐下来便显得有些渺小。他挺直腰杆时,英姿勃发,无可挑剔,因此任何时候都保持挺拔的身姿,极少摆出慵懒的姿态。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为了弥补身材矮小的缺点。
以前大久保待在远比飞翔剧团具有传统风格的著名剧团,进入那个剧团相当困难,这一点让他引以为傲。然而入团后,他却苦无发挥的机会,才沦落到加入飞翔剧团,这种不顺的际遇让他无法释怀,只好以个子矮小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远山明白,大久保的自尊心和自卑感两种心态在作祟,他才常有滑稽又夸张的言行举止。
休息时间只有二十分钟,远山单刀直入地问:“你是不是对贞子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你是指很不入耳的话吗?我不记得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大久保毫不心虚地回答。
“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觉得有些事很怪异。”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我负责调控音效和播放曲子,在意这件事是很正常的,希望你能如实回答。贞子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在录音带里出现过女人的声音吗?我的意思是,出现了女人快要生产时的痛苦呻吟?”
大久保两手一拍,笑着说道:“什么?女人临盆前的呻吟?别开玩笑了,女人发出呻吟声,是与男人共享性爱的时候吧。那个时候女人不是都会发出叫声吗?贞子未免反应过度了吧?”
“原来你是在开玩笑啊。”
“才不是开玩笑哩。”大久保又哈哈大笑,自得其乐。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兴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