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包裹,行色匆匆地走着,她不敢小跑,也不敢停留,更不敢跟人交谈问路,只能不停地往前走。
小时候听父亲说过:杀过人的人眼中会有杀气,她不敢确定刚刚杀了一个男人的自己是不是眼中有双倍的杀气,是不是眼睛里还有血光和火海的颜色。
她不仅杀了人,她还覆盖了事情的真相,从提刑官的角度讲,她不像一个初犯,她像一个天生的杀手。
就是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杀手,到现在她的心跳还是加速的,杀生的恐惧、出走的兴奋、怕被人瞧出异样、继而盘查的紧张与不安,全都在她细瘦的体内动荡。
她一直走,一直走,傍晚时分来到一座破庙前面,看到里面衰草枯杨,毫无人气,不会受人打扰,她才放心大胆地走进去,栖息在大佛脚下的枯草堆上。
其实以前她是最怕这种场景的,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身边空无一人,天色渐渐暗淡,房间里影影绰绰,老鼠出没的声音,房梁上蛀虫敲打木头的声音、乌鸦的鸣叫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可是现在她最害怕见到的是人,她宁愿和鬼共处一晚,也不要被人抓回去。
她把杨季卿的斗篷铺在枯草堆上,斗篷之大,不但有一半可以当褥子,剩下的一半还可以当作被子盖,再把金银细软、替换衣服、文件纸张包好了放在斗篷的帽子下面,枕头也出来了。
她很高兴在离开落花巷那个温柔乡之后,自己还能整理出这么舒服的一个被窝来,杨季卿不在她身边,却好似仍然陪伴在她左右,给她温暖和抚慰。
然而当她躺进斗篷围成的睡袋里,刚刚想闭目入睡的时候,一阵熟悉的恶心干呕的感觉自胃中奔涌而上,她赶紧坐起来干呕,这种恶心呕吐的感觉很熟悉:李云蔚被大夫宣称已经在路上的时候她就曾经这样恶心呕吐过。
已经大半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了,她吐不出任何东西来,当呕吐停止的时候,她便像一个疯子一样呵呵呵笑个不停,直到笑得透不过气来才停止了这种傻笑,捂着自己的小腹,低着头对着里面那条命说道:你这个倒霉孩子,怎么如此地不识时务呢,我都已经是“死了”的人,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这就叫时运不济!
她茫然无措了一会儿,最后冷酷无情地对肚子里那条小生命说道:你最好是个女孩,如果是个男孩,我就把你送去做太监,或者把你送去做和尚,反正我是不会让你传宗接代的,你的性别,你自己来选。
威胁完孩子她重新躺下睡觉。
夜晚的破庙阴森恐怖,黑暗无边,她紧紧地蜷缩着身子,努力把自己全部装进杨季卿的斗篷围成的睡袋里,拼命地呼吸杨季卿留在斗篷里的气息,用以抗拒外面的世界传来的可怕的怪声,最后抵挡不住困意和疲惫,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色大亮的时候她才醒来,醒来的时候惊喜地发现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大不相同,昨天的自己惊慌失措,惶恐不安,好像一只惊弓之鸟,今天的自己仿佛重生了一般,不再害怕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人,包括事。
她打点好包裹,离开破庙,出去找饭吃,找水喝。
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北京城南党家庄村泥瓦匠老周家的大门被人轻轻地拍打,老周出去开门,打开门一看,目瞪口呆,屋子里传来老婆宋婶的声音:老头子,什么人呐?
老周泪流满面,一边流泪一边呐呐地说着:小姐的魂魄回来了。
冬儿闪身进来,把门闩上,又把肩上的包裹塞到周宁的怀里,微微一笑,说道:不只是魂魄回来了,连肉身都回来了,周叔都没有闻到我身上的汗味吗?
周宁看看怀里的包裹,又看看面前的主子小姐,辨别着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此时已经是农历五月底,天气相当炎热,虽说是晚上了,稍微干点活的话人还是会出汗,更不要说走了长长一段路的人忽然间停下来,身边没有小风吹拂了,额头上的汗便很快地冒出来,冬儿拿袖子去擦额头上的汗珠。
辨别出眼前的人不是鬼后,周宁欣喜地拽着冬儿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喊宋婶:老婆子快出来看,你看是谁回来了?
宋婶还没有出门,冬儿和周宁已经走进了屋子,小莲举着蜡烛过来看晚上来到访的客人,她们母女二人看到昔日的主子小姐也都惊呆了,宋婶抓住冬儿的胳膊半信半疑地问道:小姐,真的是你吗?为什么每次杨府里的人来说你已经死了,你总是能活着回来?
冬儿解释说:他们是想让我死,可是小荷和师太的仇还没有报,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婶子,杨府又来人通知过你们我死了吗?
这次是杨季卿少爷亲自过来告诉我们的,他还带我们去过沈园,去你的坟前祭拜。小姐,不是说你是给严世蕃做妾去了吗?为什么你坟前的墓碑上落得是一个姓李的人的名字,还称你为爱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宁见冬儿额头上都是汗,吩咐小莲:孩子,赶紧去烧些热水给小姐擦洗身子用。又扶着冬儿坐在炕沿上,把包袱放在炕上,给她端来一碗绿豆汤,让她解解渴。
冬儿把杨伯卿溺杀小荷、烧死安修师太、诬陷父亲入狱、拿自己去交换落入李铭硕手中的贪污证据,又指使刺客对她赶尽杀绝,自己却最终反杀了刺客、连夜逃出李家的事情都细细告诉了老仆人夫妇。她没有说穿李铭硕的身份,只说是一个浪荡公子,也没有说自己曾经生育过一个郡主的事情,只是说自己逃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怕杨伯卿还派遣了别的刺客来党家庄蹲守,不敢直接来党家庄,逃出来之后的一个月一直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时甚至是迂回反复,白天行路,夜晚打尖住店,这不到一百里地的路程,她竟然走了一个月。
周宁和宋婶终于明白了万家这两年来祸不双行的原因和真相。
宋婶望着冬儿的肚子说道:小姐,你这腹中的孩子如何处置?要不要我出去给你讨一副堕胎药。
冬儿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腹中的孩子依然是个女孩,她说:不必了,如果它是个女孩,我就不会恨她,就把她交给你们抚养;如果它是个男孩,我就把他扔到和尚庙交给老和尚抚养,让他从小出家,咱们就忘了这个孩子。我们家遭此厄运,说到底都是因为这个孩子的父亲要挟杨伯卿而起,男孩子总爱寻宗问祖,若不是怕耽误了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会放仇人的儿子来这个世界上。
周宁问道:小姐,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老爷还在浙江那边坐牢,杨季卿公子每两个月来看望我们一次,他可是真的相信你已经死了。
冬儿打开包裹,取出母亲留给她的房契、遗书,还与母亲与冯姓人家的房屋租赁合同,递给周宁道:这个地方住不得了,我们马上就搬家,搬回城内。这是我外祖父母生前为我母亲置办的房产,我母亲又一心要传承给我,现在有租户租住在里面,我看马上也到租期了,你拿着这些文书赶紧去让她们搬离,就说我们急用,补偿她们半年的租金,争取七天之内我们就搬到那套宅子里去住。
周宁接过文书,问道:我们搬家这件事是不是不能告知杨季卿公子?
冬儿斩钉截铁道:不能,非但不能,我们一家人从此之后都不要再见他了,他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却总是给我们带来厄运,如果继续和他往来的话,我们家恐怕还会有灭顶之灾。千万不可心存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