遝颓一时意气便要出院子,但实是心里说不出的害怕,知道只要一露面,立时就会被铁箭射个对穿,便用匈奴语大声道:“伊尔玛茨,你还记得当年冒顿单于给吕太后的国书么?”伊尔玛茨一征,道:“甚么?”遝颓走出院子,道:“我大汉高皇帝驾崩后,冒顿单于骄纵,遗国书吕太后,其书记得否?”伊尔瑪茨道:“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有甚干系?”遝颓情知冒顿单于时,匈奴国势最盛,大汉亦不能比肩,冒顿那封国书,被大汉视为国耻,是匈奴辉煌的象征,伊尔瑪茨一定是记得的,自己阻止不了匈奴人的杀戮,只怕一开口叫停,自己立成箭下之鬼,于事无补,只能转移伊尔瑪茨注意力,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便道:“在下幼年读太史公记载当年冒顿单于的国书,有一疑问,困扰在下至今,大人文武全才,又是匈奴贵幸,当能解在下心中之虑。”
匈奴人虽是凶残,但却淳朴,并没有汉人心机深重,听得遝颓不甚高明的吹捧,亦忍不住的心底欢喜,一摆手,便叫停了射击,道:“甚么疑问?”遝颓见伊尔瑪茨上钩,不由得长舒了口气,但此刻正要拖延时间,便道:“大人且先说国书。”伊尔玛茨平常学习汉文化,匈奴人多有非议,此刻派上用场,有心卖弄,竟用洛语吟道:“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遝颓道:“大人果然是博闻强记,好生令人佩服。”伊尔瑪茨道:“你有甚么疑问?”遝颓道:“在下居匈奴亦曾有数载光阴,深知匈奴习俗不似汉多礼仪,因此想问国书中‘愿以所有,易其所无’是冒顿单于实有其意,还是故意如此羞辱?”伊尔玛兹没有接话,悠然道:“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这是高祖七年,冒顿围汉高皇帝于白登山时,汉之悲歌,不意伊尔玛兹竟能记之,遝颓虽是心底不忿,却颇为佩服,又是有意拖时间,便恭维道:“其时匈奴强盛,举世无双。”伊尔瑪茨笑道:“吕后回书,你是记得的了?且读来听听。”
遝颓大怒,强忍道:“尚记得一二,吕后回书云: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而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伊尔玛兹拿起一支铁箭,悠悠道:“当年冒顿为太子,以鸣镝杀父头曼单于,才得自立为单于。”遝颓心道:“不知说的甚么?答非所问,好生莫名其妙。”口中却道:“头曼单于为立少子为太子,竟欲借月氏国之手杀冒顿单于,冒顿单于才以鸣镝反制,其情可悯,不以为弑。”
伊尔瑪茨蓦地警觉,心道:“汉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化大如天,他为什么要出此违心之言,曲意逢迎?”便厉声道:“你意欲何为?遮莫还妄想有人搭救不成?”遝颓历事绝少,并无应变之才,见伊尔瑪茨一语道破自己心机,一时茫然无措,伊尔瑪茨一声冷笑,道:“倒看不出你有如此胆识,只不过今日神仙亦救不了这帮子人。”说罢,对着远处一白衣人便是一箭,伊尔瑪茨这一箭射出,余下匈奴人亦纷纷弯弓搭箭,鸣镝齐齐的射向了白衣人。白衣人双手衣袖一挥,十余只铁箭竟尽数被抓在手中。铁箭的凌厉,遝颓是见识过的,吴尽长剑全力砍出,都只移动少许,白衣人竟只轻轻一挥,十余支铁箭竟尽入掌中,其武功之高可想而知。伊尔瑪茨心里更似明镜一般,他小心的戒备着,却不敢再造次。
白衣人慢慢走近,一袭纯白的深衣,只左袖口上襄了一圈黑丝,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伊尔瑪茨看着那一圈黑丝,心念一动,作揖道:“晚辈是匈奴最圣贤的屠耆--阿拉提门下最末弟子伊尔瑪茨,有幸拜见衡山剑祖。”白衣人坦然受了一揖,道:“祖有功而宗有德,李囬妟不敢受此二字。”顿了顿又道:“阿拉提一向可好?祁连山一别,十有余年了。”言下之意,似乎颇为感慨。
遝颓见果等来了衡山派,又见李囬妟武功高绝,自以为得救,满心欢喜,哪料李囬妟和伊尔玛茨如叙家常,对满地尸身视若不见,不由得又是惊惧又是寒心。伊尔玛茨又是做了个揖,道:“家师身心素来康健,近年来潜心武学,少问世事,愈发的是老当益壮了。”李囬妟蓦然变色,道:“竟是如此!本想阿拉提虽然恶,却亦不至于此般乱杀无辜,原来阿拉提疏于管教,让你等无法无天!”伊尔玛茨不防李囬妟说变就变,想着师傅临行前一再吩咐,不能招惹衡山派,况且他如此功力,自己师傅只怕亦要逊色三分,怔了一下,忍气道:“且容晚辈一禀。”但己方杀人在先,是无论如何亦辩白不了的了,若是要颠倒黑白有所欺瞒,遝颓又活生生的在眼前,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李囬妟看了看手中鸣镝铁箭,兀自鲜血淋漓,道:“这铁箭上汉人的血,只怕远远不止看到这些。先贤曾子有句话,叫犯而不校,你听过没?”伊尔玛茨心下忐忑,不知这人阴晴不定到底作何打算,道:“晚辈愚钝,略知一二,是说一个人虚怀若谷,被冒犯亦不计较的意思。”
李囬妟不置可否,又对遝颓道:“后生有这份胆识,难得!”顿了顿,又道:“你以为他解得如何?”遝颓道:“曾子其实是说:‘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晚辈以为,圣人说的重点可不是犯而不校。”李囬妟道:“那圣人说的重点是甚么?”遝颓指着地上的尸身道:“犯而不校是圣人的事,在晚辈家乡,讲究的是睚眦必报,遑论此等国仇!”
正说话间,衡山派又有二十余人赶了上来,见着满地的尸身,尽皆愤慨无比,都望着李囬妟,只待李囬妟一发话,便即动手。李囬妟却仍就不紧不慢的对伊尔玛茨道:“方才这个后生说睚眦必报,李某人是不认同的,武林中人,该杀的不该杀的,谁手上没几条人命?如果都如后生所言,中土武林人物,没有哪个不该死。”伊尔玛茨大喜,正要敷衍几句,李囬妟的目光如寒霜一般压了过去,道:“但你们不一样,你们用军队的方法训练自己,用军队的方法杀人,这些铁箭,漫说汉人百姓抵挡不住,便是大汉的军队亦抵挡不住,寻常的江湖人士亦抵挡不住,所以,李某人不能再让你们用铁箭去杀人,更不允许你们去教授更多的匈奴用这铁箭。”
话说的这般透了,一众匈奴人皆知再无余地,纷纷拔刀在手。衡山派众人却因未得李囬妟示意,只手按剑柄,不敢出剑。李囬妟把铁箭一支一支的排成直线插在地上,道:“就凭着这几支铁箭,你们便如此肆无忌惮,当真就是以为大汉无人了。”伊尔玛茨和一众匈奴人知他一出手必定是非同小可,都凝神戒备,不敢答话。李囬妟轻笑一声,道:“现在,亦让你们见识见识大汉朝的手段。”遝颓见李囬妟即要动手,很是兴奋,不经意的一瞟间,见李媜疡带着湫寻走出了院门。湫寻一见李囬妟,便即飞奔而去,边跑边哭叫:“满爹!满爹!”李囬妟却是喜笑颜开,满脸爱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