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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补在心上的暖

有一种暖,补缀在心上,把生命点染得芬芳绚烂;

有一种爱,绽放在平凡中,把岁月氤氲成最美丽的风景。

一根缝补岁月的针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母亲极严厉,那时父亲长年在外地工作,家里那么多孩子,全靠母亲一人,有时候不用雷霆手段是不行的。

读小学时,有一段时间我经常逃课,母亲发现后,便找到我,拽着红领巾将我拖到学校。有几次,还狠狠掐我,专挑腿根柔软的地方下手,掐得乌青一片,针扎一般,极疼。几番下来,我再也不敢逃课。我后来能够学习优秀、考上大学,与母亲的掐有着很大关系。

不过,后来一对比,才发现,母亲对我的打骂根本不算什么。哥哥有一段时间极叛逆,那时他正读高中,母亲越是管他,他越反抗。而且他那时在县城住校,母亲有时候鞭长莫及。哥哥本来学习还是很好的,后来迷上了电子游戏,几乎不怎么上课,天天长在游戏厅里。母亲闻讯后,曾几次突然袭击,虽然打得挺狠,可是哥哥梗着脖子,一脸的不服气。有一次,母亲终于大爆发了。当时我是同母亲一起去的县城,哥哥并不在教室和宿舍,母亲便挨家游戏厅找,把正在奋战的哥哥当场擒获。

我终于见到了母亲不打人的另一面。她拽着哥哥的衣领,就像当年拽我的红领巾一样,一直拖到学校。学校正是上课间操的时间,所有学生都在操场上做操。母亲就一直拽着哥哥上了领操台,这个举动把我震惊了,全校师生都停止了做操,看着这奇怪的一幕。母亲大声说:“这是我儿子,在你们学校上高一,我们家是农村的,他来城里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好好念书,整天出去玩儿,我打他、骂他都不管用。今天我当着大伙儿的面,就是想说,我这个儿子已经不会有出息了,以后我也不会再管他,如果不信,你们都看着,看他以后什么样!”说完,母亲下了领操台,拉起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哥哥就低头站在台上,狠咬着嘴唇,眼中全是愤恨。那以后,母亲果然再没去管过哥哥,哥哥周末也不回来,每次都是我去给他送生活费。哥哥沉默了许多,我也不敢问他还去不去玩游戏了。听说那次事件以后,校长震怒,要开除他,最终却还是留下了他。

后来,母亲的威严就落在了姐姐头上,不过却没有起到效果。那时姐姐正谈恋爱,我们都觉得那个小伙子人很不错的,可母亲却不知怎么,就是瞅着人家不顺眼,还说了一大堆她臆测出来的理由。那些理由连我们都不相信,更别说处于爱情甜蜜中的姐姐了。结果,不管母亲怎样严厉或者苦劝,都没能阻止姐姐和那个人进入婚姻的殿堂。我记得有一次,还是在姐姐婚前,晚上,母亲坐在炕上缝补,姐姐就感叹道:“妈,我觉得你就像你手里的针,把我们扎得遍体鳞伤的!”母亲停顿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姐姐结婚的时候,母亲并没有表现出一点的不满,这让我们心里都舒了一口气。

几年后,姐姐在痛苦中离婚。没想到,当年母亲臆测的那些,竟然都成了现实。那段时间,姐姐悔恨交加,每天都很难过。母亲一改往日的冰冷,并没有说什么当初不听话之类,只是带着姐姐四处去游玩散心,还制造了一些难以忘怀的美好回忆,渐渐地,姐姐终于平复过来,快乐如初。

前几年,大家都回老家过年,戴着老花镜的母亲正给我们的孩子缝制棉裤。我便忽然想起当年姐姐说过的话,觉得母亲有时真像一根针一样,狠扎我们的心灵。听我说起这些,哥哥却很动情地说:“妈真是一根针,扎得我们的心很疼,让我们重新唤起勇气和力量。”我知道哥哥想起了被母亲拽到领操台上的往事,那时校长要开除哥哥,是母亲又去找到校长,将哥哥留下。哥哥一直都知道,所以他就真的改变了,并以全县第二的成绩考上了大学。

是的,母亲就是一根锋利的针,有时候我们真的需要有人在我们心上狠刺几下,让滚热的血流淌出来。而母亲更是用这根针,缝补着那些岁月,而我们就如她手上的那些布料,在承受针刺的过程中,都得以成为美丽的衣裳。而当我们有了坎坷时,母亲又会一针一线地为我们补缀那些伤口,把伤口变成美丽的花朵,就像现在幸福的姐姐。

长长的岁月里,母亲就是那根针,而她给我们爱,就是那些线,一针一线,为我们缝制出一个幸福的人生。

母亲的钱藏在哪里

那时家里的钱都是母亲保管和支配,虽然钱不多,可是钱越少就藏得越仔细。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姐姐们一样,爱上了读书。虽然家里也有一些书,可是多已翻遍,我们常常为争抢一本借来的书而吵闹。所以后来想到了买书,于是和姐姐们商量决定,每天的零花钱全省下来。于是我们有了自己的书,可是相对于我们惊人的阅读速度和渴望,买来的书远远满足不了我们的需求。

这个时候,我们就想到了偷家里的钱买书。虽然那个年代书极便宜,可是相对于收入来说,却也不可多买。想偷钱,就得知道钱在何处。我们先是大范围搜索了一下,把觉得可以藏钱的地方都翻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就连墙上的年画后面也看了看,墙上并没有什么暗格机关一类。这下都挺失望,大姐提出一个想法,母亲每天都要花钱,让我们注意母亲从哪里取钱,就知道钱在哪儿了。观察了一周的时间,很无奈地发现,母亲真的很有规划,几乎把每一天要花什么钱、花多少钱都计算得很清楚,也不知啥时候把钱准备出来的,反正我们看不到钱的来处。

怎么办?一天没有书看,我们就觉得很难熬,而那些旧书几乎快背下来了,不想再翻。于是我们只好展开了第二次地毯式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连家里快成古董的一些粮票什么的都找到了,就是见不到钱币可爱的身影。而且,很不幸的,这次搜寻尚未结束,就被提前回来的母亲给堵个正着。

母亲一眼看穿了我们行动的目的,并没有责怪我们,反而笑得前仰后合。笑到最后,她说:“好了,知道你们是想买书,我给你们钱,别把你们急得出去偷抢!”然后,在我们极度惊奇惊讶的目光中,母亲走向我们堆放在墙角的那一堆书,从里面拿出一本,而那本书,是我们最爱读的那本,是当初母亲极力推荐给我们看的。母亲翻开书,抽出一张十元递给目瞪口呆的我们。知道了家里的藏钱之处,我们也没有去偷过,因为母亲会定时给我们买书的钱。

后来搬了几次家,家里的书也多了起来,整齐地摆放在书柜里,可是书们再也没有了最昂贵的书签,因为母亲已经不再把钱夹在书里,她怕书多了记不起放在哪一本中。这个时候,我们就不知道母亲又找到了什么更好的地方,也没有再刻意去寻找过。有一次姐姐家孩子生病住院,来母亲这里拿钱,母亲不在家,姐姐就开始了寻找,由于心里着急,并没有面面俱到,所以依然一无所获。只好给母亲打电话,在母亲的指挥下,姐姐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纸壳箱子。

姐姐后来对我们说,她自己找的时候就看过那个破纸壳箱子,里面都是一些信件,就没注意,结果姐姐果然在那些信封里发现了钱。事情过后,我们曾拿出那个箱子,惊讶地发现,那些信,都是我们上大学时写给家里的!我们渐渐地发现,母亲藏钱的地方都很特别,或者是我们小时候用过的东西里,或者是我们的孩子曾经穿过的衣服里,即使后来变成了存折,也是如此。所以我们只要用心想一下,总能找到母亲的钱。

现在想来,母亲的钱并不是藏起来,只是放在了一个她觉得亲切的地方,而那些地方,都与爱有关!

祖父的三次戒烟

据说祖父从少年时开始吸烟,烟瘾极大。动乱年代,祖父也一直坚持吸烟,虽然那时几乎没有烟,可是他总能找到替代品。比如说找一些辛辣的草叶晒干当烟叶,更有甚者,他把晒干的白菜叶和辣椒末掺在一起当烟吸,可见说他坚持吸烟,的确是恰如其分。

说起戒烟的事,已经是后期,天下太平日子安稳之际。按说生活好了,更应好好吸烟了,毕竟艰难年代都没能绝了祖父吸烟的念头。可祖父竟也戒过三次烟,这是让人很难想象的。我知道祖父最爱吸旱烟,就是那种乡下盛产的烟叶上架晾干后,搓得细碎,放进烟袋里吸。那种旱烟极为辛辣,劲儿猛味儿冲,可是祖父吸起来却很是惬意。

第一次戒烟时,还没有我,只是从大人们口中听说。祖父是因为大伯才戒的烟,大伯也是在动乱的年代成长,也曾饱受迫害。平反后,伯父还正年轻,却是意志消沉,也许受的打击太大,每日里总是借酒浇愁。及至后来,估计也没什么愁了,就是剩下酒瘾,一顿不喝便极为难受,就如吸毒之人犯了毒瘾一般。祖父也是用尽了办法,打骂根本不行,动之以情也是对牛弹琴。有一次大伯喝了酒,祖父又骂他,他仗着酒劲儿说:“你凭什么管我?有能耐你把烟戒了,我就把酒戒了!”祖父一听,不再言语,转身走了。

谁也没想到,祖父竟真的开始戒烟!这在家里人看来,是比大伯戒酒更为艰难之事。可他就是不吸了,大伯也是很有气概,也从那天开始不喝酒。这场相互的戒烟酒运动持续了三个月,大伯已经不再想酒,祖父却一直想着烟,三个月来,他似乎一下子老了二十岁。有一天,他对大伯说:“你的酒已经戒得彻底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先说好,我可以再抽烟,你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喝酒!”大伯含着泪点头,虽然他也想祖父不再吸烟,可是也知道祖父真的离不开烟,是为自己,他才戒烟的。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祖父开始了第二次戒烟,这次也是被迫的。有一段日子,祖父咳嗽得厉害,在医院检查了一下,说可能是肺癌,吸烟导致的。这吓坏了家里人,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祖父又开始戒烟了。不过这次也没有彻底戒成功,只坚持了不到两个月,在省城权威医院复查,不是肺癌,并无大碍。当天回去后,家人都欢天喜地的时候,祖父却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被藏起的烟袋,美滋滋地吸起来,边吸边说:“我早听别人说过,抽烟超过二十年,得肺癌的可能性比你们不吸烟的人都小!”大家听了,很是哭笑不得。

而祖父最后一次戒烟,却是坚决无比。几年前,他并没有患上肺癌,可是现在,祖母却不幸得了此病。这对祖父打击很大,特别是当他听姑姑抱怨,说什么他抽烟别人闻烟,对身体伤害更大时,就毅然戒了烟。而且他把烟袋就要扔到外面的河里,祖母却对他说:“别扔了,等我好了,你再接着抽吧,顶多去外面抽,对我们就不影响。”祖父不依,可是那烟袋还是被祖母抢下,收了起来。

祖母不到半年,就走到了弥留之际,临终前,她费力地拿出当初藏起来的烟袋,对祖父说:“这次你戒的时间最长了,很难熬吧?以后你可以接着抽了,记着去屋外边抽!”祖父接过烟袋,一言不发。忙完祖母的后事,祖父也没有再吸烟,只是时常摆弄着那杆烟袋。家里人怕他因祖母过世受打击太大伤了身体,就主动让他吸烟,也想因此转移一下他的情绪。可是祖父依然不吸,却一直把烟袋带在身边。

后来,直到祖父去世,也没有再吸一口烟。他病危的时候,对自己的子女们说:“我就是要彻底把烟戒了,要不我去那边儿和你们的妈在一块儿,又该害她得病了!”

触摸遥远的国度

夕阳满天,初夏的风带着夜的凉气,注入程小苒薄薄的衣袖。她坐在小小的凉亭里,仿佛大大的院子都随风栖满了孤寂。目光越过高高的墙,一朵火烧云用一种遥远的温情接纳了她的眼睛,就像触摸着一个陌生的国度,在她十三岁的心里,那是一个只有在梦里去过的地方。

她在这个大大的院子里,度过了十个寂寞的春秋,虽然院子里有那么多的孩子,可她却没有一点热闹的感觉。听说,她在三岁的时候,就被送进这所孤儿院,她用无知的哭声敲响了大门。人们打开门时,只有她自己在门前,衣服的口袋里有一张纸,写着她的名字和出生日期。从此,这里就成了她的家。

程小苒是个很安静、很漂亮的女孩子,比那些同伴们长得不知出色了多少倍。因为凡是长得好看的孩子,都被人领养走了,许多人看中了她,她却固执地不走,任凭别人又哄又吓的。就这样留了下来,守望着无边的冷清与落寞。每天放学的时候,走出校门,看着外面成群的家长迎向自己的孩子,嘘寒问暖,把书包从孩子身上摘下,她总会怅然一阵子。在那些孩子幸福的笑脸中,努力去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也曾在书上看过太多感人的故事,却始终无法将心契合进去,爸爸妈妈,在她心中也只是一个词语而已。直到人群散尽,她才孤单地踏上回家的路,如果那个大大的院子可以称之为家的话。

偶尔会有人来院里认领自己的亲生子女,这些年中,程小苒也看过好多次了,过程大多相似,先是打听到自己的孩子在这里,然后寻来,却不先露面,只是暗中观察,或是以陌生人的身份接近孩子,时机成熟后方才相认。她不太理解有些孩子对亲生父母由来的恨,她觉得应该高兴开心才是。而且,爸爸妈妈,父亲母亲,之于她来说,只是冷冰冰的词语,没接触过内涵,又何来谈恨?于是心底隐隐地有了希望与渴盼,愿能有一天,一对陌生的夫妇含笑而来,然后含泪拥她入怀。她不但不会恨,还会很幸福吧!

于是,程小苒一直观察着活动在孤儿院附近的陌生人,用一双眼睛去辨认,特别是那些冲她微笑或是对她好的人,可是心中从没有过书中所写的那种血脉感应的奇迹。有一次,她在院子里,一个妇女进来问路,那么多的孩子,只是问了她,慈祥地对她笑,还轻抚她的发,那一瞬间,心中确实有着一种感动。可是,那妇人终没再来过。街对面新开了一个文具店,店主夫妇待人和善,特别是对她,极其喜爱,她去买东西时,常会送她些小礼物,让她的心里有了浅浅的温暖,也有着淡淡的希望。再就是院里新来的女清洁工,最爱和她说话,没事儿时总是来找她。程小苒看她的气质、神情,很不像清洁工。还有还有,似乎每一个对她好的人,都让她浮想联翩。

程小苒也曾想过自己的父母会是什么样子,家里会是什么样子,按书上所说,也应该有一个可爱的小弟弟吧!一年一年下来,那些她所倾注了希望的人,都给她带来了失望。后来终于相信,自己的爸爸妈妈永远不会来了,他们或许早忘了这个孩子,或许已不在人世。心里依然没有恨,放弃了希望,反而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便不再去在意陌生人给她的笑与暖,彻底地关上了自己心底的那扇门。家和亲情,就是永远不能触摸的遥远国度。

后来,走进她心里的那个人,是她的班主任,与她有着同样的经历,那是一个如妈妈般关怀她的老师,以致后来在书中一看到妈妈或者母亲的字样,她总会想这个老师。相似的经历,温暖的笑容,让程小苒对这个老师敞开了心扉。她尽情地向老师说着这些年中的曾经的渴盼,以及现在的放弃,此生,也许再与亲情无缘了。

老师轻拥着她,柔柔地抚她的发,说:“孩子,那些曾对你好的人,你曾以为他们就是你的亲人。其实你想想,为什么你会认为他们可能是自己的亲人呢?那是因为他们像亲人般关爱着你,喜欢着你。既然这样,你不是已经得到亲情了吗?而且要比别的孩子得到的更多!只要你也去爱他们,那么就是家的感觉,没什么可遗憾的!”

那个夜里,程小苒辗转未眠,老师的话一直在心底流淌。当清晨的第一缕霞光照在她的脸上,把她的心也映亮了,充盈着一种暖意。她对着每一个关心她的人微笑,那笑是从心底开出的花朵。人们惊喜于这个孩子的转变,更加喜欢她了,而她也再没有过孤寂冷清之感。

又一个黄昏,坐在小凉亭里,程小苒面对美丽的夕阳,目光里满是柔软的情愫,忽然发现,曾经遥不可及的那个温暖的国度,不知不觉间,自己已身处其中了。

微笑的石头

午后的阳光如火扑落,晓岩顶着大太阳向后山走去。未及走近,便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转过去,出现一个巨大的采石场,无数人挥着大锤,敲击着那些巨石。晓岩在众人中寻到父亲,面对父亲淌满汗水石刻一般的脸,说:“我妈又犯病了!”

父亲扔掉手里的锤子,和晓岩急忙赶回去。母亲的病已经过去,正软倒在炕上。就是癫痫,来得快去得快,不发病时和正常人无异,发作起来惊天动地,很伤身体。而且料不到什么时候发病,一直以来服过太多的药,包括各种偏方,都不见效。安顿好母亲,父亲便又要回采石场,晓岩叫住父亲,嗫嚅着说:“爸,我还是想刻石头!”父亲闻言,瞪大眼睛,扬起满是老茧的手,晓岩吓得一哆嗦。父亲的巴掌如铁般硬,仿佛能拍碎石头。他以前没少挨打,却又不敢躲闪,良久,父亲放下巴掌,说:“想弄就弄吧,可是学还是要上的!”

晓岩在山外的镇上读初中,本来是要住校的,可是父亲出去干活,无人照看母亲,便每天来回奔波,二十里山路,要翻过三座山。虽然自己不住校,可是经常是上学家里没人时,母亲发病,有几次摔得很重。所以他一直是不想读书了的,可是父亲坚决不允,一辈子不识字的父亲,指望着儿子能靠读书出人头地,所以他每次提出,父亲都会狠打他一顿。晓岩有一双巧手,他从小就喜欢摆弄千奇百怪的石块儿,长大后,他有时会把那些石头雕成一些小物件。近来他一直想专心搞石雕石刻,他觉得这些东西大家会喜欢,他想以此来闯一番天地。

而且,晓岩极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一下家里的状况。从五六岁时起,父亲就是整日操劳,母亲就是病不断,而父亲从那以后基本没笑过,石头一样的脸就像手一样硬。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治好母亲的病,看到父亲的笑。于是从这一天起,他每天放学后,都会去后山采石场边上,捡一些色彩形状都不错的石头,在他的木箱里,已经收藏了许多这样的小石块。然后他用自制的工具,去打磨雕琢,随形就形,一些精致的小动物、小物件就从他手间诞生了。那些小动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竟都是有着微笑的表情,平添了许多趣味。

每到周五只有半天的课,晓岩便带上那些小石雕石刻什么的,步行二十里从镇上去县城,在繁华处叫卖。却也能卖出一些,回来后,他把钱给父亲,父亲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眼中却也透出一种柔和,直入他的心里,让他有一种无由的感动。

后来,晓岩的石雕弄得越来越好,也卖出去不少,在县里竟有了小小的名气。也挣了一些钱,便让父亲不要每天都出去采石头,在家照顾母亲,他还给母亲买了一些药。这种情况一直到初中毕业,当他考上县城里的重点高中后,便只好住校了,每月回来一次,拿些生活用品,给父母留下卖石雕所得的钱。走时背上一袋子石块儿,这才是最重要的。在学校里每天放学后的黄昏时分,他会带上石头和工具,去郊外的小河边,开始工作。所以,上高中以来,父亲基本不怎么出去干活了,全靠晓岩一个人卖石雕维持家用。

第一年寒假的时候,晓岩在家里整天弄石雕,有时父亲会在一旁看一会儿,脸上依然冰冷僵硬,一如窗外的冰封雪盖。晓岩一直在弄一个大的工程,他用一大块儿石头雕一个房屋院落,这是极难极费心神的活儿,他却干得很起劲儿。有一天母亲终于看出来了,这正是自家的房子院子。父亲闻言,也仔细端详了半天,然后点燃烟袋,坐在炕上看外面的无边寒冷。

渐渐地,房屋院落里的一些东西也逐渐成形,那些东西却不是在原来的大石头上随形雕刻的,而是用不同颜色的石头搭配,所以多了许多的情趣和生机。再然后,就是房子里的人,灶间的女人,炕上吸烟的男人,还有坐在男人膝上的孩子。神情亦是栩栩如生,女人眉眼间全是喜意,男人则开怀而笑,孩子揪着男人的一只耳朵。母亲看了许久,最后摇头说:“不是咱们家!”父亲狠狠瞪了她一眼,说:“肯定不是,你有那么年轻?”

晓岩便在一旁笑。竣工的那一日,晓岩邀上父亲一道,用手推车带着这个被他命名为《家》的大型石雕和无数的小石雕去县城。此时正是正月,年的气氛仍浓郁。街上人来人往,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父子二人把石雕摆好,便立刻围过来许多人,特别是那个大型石雕,吸引着许多人的目光。

回到家时天已快黑了,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自从吃了晓岩买的药,已经很久没发病了,且能干许多家务。当母亲看到两人又把那个大石雕拉回来,便问卖石雕的情况。父亲罕见地激动道:“那些石雕都卖了,没想到这玩意儿这么值钱,不就是一些石头嘛!一个小东西就比我砸一天石头还挣钱!”母亲说:“你没听儿子说,那是艺术品,不是石头!怎么,那个大家伙没卖掉?是不是要得太贵了?”

父亲一拍大腿,狠吸了一口烟袋,说:“你懂个啥?臭小子根本不卖这个!别人都出到一千块了,他说这是自己收藏的,死活不卖!娘的,我出一个月苦力也挣不上一千块!”

晓岩笑着说:“这个是咱们的家,留作纪念的,以后我上大学还要带着,就当在家里一样了,当然不能卖!”

母亲说:“这真是咱家?看着倒是像,就是人不像!”父亲也磕掉烟灰,探过头来看那石雕,最后摇了摇头。父母都看向晓岩,晓岩说:“这当然是咱们一家三口了,是你们年轻的时候,我小的时候!我记得那个时候,妈还没有得病,爸也经常笑……可能你们都忘了当初的样子了!”

父亲和母亲都伏在石雕那儿仔细看,然后互相端详了一下,母亲说:“有些像,那时候你的脸还不像现在跟石头一样!”父亲扔了烟袋,又看了会儿,看了看妻子和儿子,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那笑意不断扩大,像是坚冰消融,又如涟漪荡漾开来。那一瞬间,晓岩心里一热,仿佛回到了儿时的时光。而母亲,却已是满眼泪花。

从那一刻起,晓岩觉得这个家已经是完整的,而不是像原来那般总是觉得缺少些什么。而旁边的那些石头,也在一旁微笑着,像是等着他用幸福的手来雕琢。

胃里种棵苹果树

街道拐角处,有一间小小的店面,专卖苹果,各种品种、各种颜色,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很朴实的笑容,梳两条古老的辫子,一看就知是从大山深处出来的。别的水果店,各种水果千奇百怪的,只有她,只经营着苹果,有人说,真是浪费了那么好的位置了。

后来,和她渐熟,听她讲自己的故事。

在大山深处,她的家贫穷而偏远。说偏远,是因为她家并不在村子里,而是在山脚下。低矮的草房,陈旧的木栅栏,而那山,也太匮乏,很少产出让人们惊喜的东西。父亲远出山外打工干活,母亲就侍弄着山下几亩薄田,她们姐妹三人,她是最小的。

那时,最高兴的,就是父亲回家的时候。记得父亲第一次从外面回来,带回了一袋儿又红又大的苹果,那可是她们只在书里看到过、在画片里认识过的东西,开始的时候,她们竟怯怯地不敢张嘴去咬。父母舍不得吃,把苹果都留给了她们三个,她们有时硬塞给母亲,母亲却总是偷偷给她们留着,给她们一个日后的惊喜。现在想来,母亲留着的苹果,后来都有些烂了,可是那份香甜却丝毫没变。

两个姐姐大些,很懂事,知道母亲不会吃。于是,她们每吃一个苹果,就把苹果籽儿都留了下来,然后跑到山坡上,把籽儿小心地种下,细心地浇水。她们决定,要种出自己的苹果树,让母亲吃个够。可是一直也没有成功,有时那种子只是发了芽,没长多大就死了。母亲的生日在秋天,起初的时候,她们以为到了母亲过生日的时候,苹果树上一定结满果实了。

母亲的那个生日,她们都哭了,没有能给母亲献上亲手种的苹果。母亲说:“等你们以后长大有出息了,妈妈一样会有吃不完的苹果。咱们这穷山,是种不了苹果的啊!”

父亲每次回来,都给她们带回来苹果,母亲依然一个也不吃。她们急了,母亲不吃她们也绝不会吃的。母亲把一只苹果切开来,分成三份,把里面的籽儿小心地挑出来,然后就着水,把那些籽儿全吞了下去。母亲对她们说:“看,妈妈把苹果籽儿种进胃里了,妈妈的胃里以后就会长出一棵苹果树,会结出许多许多的苹果,妈妈有吃不完的苹果呢!”

和我讲这些时,她眼睛微微地湿润,说:“大姐那年八岁,二姐六岁,我五岁,那时的我们,就相信了妈妈的话。我们心安理得地吃着苹果,却把籽儿都给了妈妈!”

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常给她们讲那苹果树在胃里的成长情况,长叶了,开花了,结果了,还张开嘴让她们闻,她们那时好像真的闻到了苹果的清香。后来年龄渐长,她们也都知道了母亲的谎言,心里便不由得痛悔,母亲的头发都白了许多,可是依然没有吃过苹果。

再后来,两个姐姐都去山外上学了,她只在远处的镇里读完中学,便回家帮妈妈干活了。一年一年,山上的颜色变幻着,却无法变成心里的梦想模样。一年一年,母亲在风里渐渐老去。甚至,她不敢再面对一只红红的苹果,那样的时候,就会想起母亲吃过的那些苹果籽儿。

两个姐姐终于都从山外回来了,在山上忙忙碌碌的,还带回来一大堆书。她翻看,都是关于种苹果的。两个姐姐告诉她:“小妹,咱们一定会把这山变成苹果园!让妈妈天天在园里吃苹果!”她兴奋着,姐姐的行动点燃了她心底所有的渴望。

讲到这里,她的脸上有着发自内心的笑,甜甜的像从心上开出的花。她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白发的母亲,三个笑着的女孩,身后,是一片苹果园,正是秋天,那一树一树的灿烂,就像母亲皱纹里盛着的温柔笑意,满溢着幸福的芬芳。

她说:“现在,姐姐们在家里弄苹果园,我在外面卖苹果,除了这个小店,我联系了许多批发商,从我们的果园里进苹果。我在这里卖苹果,就是想让别人都尝尝我们来之不易的幸福,看着别人从我这儿高兴地买苹果,我心里全是满足,就像过去所有的苦都变成了甜蜜!”

看着她不染纤尘的笑容,心里也暖暖地有了濡湿的感动。也许,那许多平凡的事物,都蕴含着我们热爱生活的理由,而我们常常让世事的风尘漫漶,将许多的美好深埋在心底。就像在看着那张照片时,她一脸深情地说:“妈妈当年给自己的胃里种下一棵苹果树,其实是给我们的心里种下了一片果园,才让我们有了希望!”

是的,母亲给她们三姐妹心里种下了一片美丽的苹果园,那些氤氲芬芳着的,都是母亲对她们无尽的爱。

蓝瓷碗盛不下

刚记事的时候,就知道家里有一个宝贵的大碗,就摆放在高高碗橱的最顶层。那碗极大,在农村叫海碗,碗外壁全是蓝青色花纹图案,看上去很美。我们这些孩子不知多少次被警告,严禁够触那只碗。那碗平时并不使用,只在年节的时候,才会摆放在饭桌的正中央,我们每人都有幸吃上几口里面的菜肴。

年龄渐长,听家里人说,这碗是祖辈传下来的,称之为传家宝也并不为过。祖父那时就常小心地捧着那碗细细端详,想来应该是极珍贵的,不知道多少年传下来,碗上连个缺口都没有,可见每一代人都是细心地呵护。村里人也都知道我家有这么个宝贝,也常有人上门来观赏,那样的时刻,我们脸上全是自豪的神情。虽然那时家里很贫困,可是因为有了此碗的存在,我们走在村里腰杆都挺得很直。

渐渐地,我们惊喜地发现,蓝瓷碗竟还有着许多意想不到的神奇作用。有一次我生病,上吐下泻,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这个时候,祖父请出了蓝瓷碗,把捣碎的蒜汁放进去,让我喝下。那是我第一次亲手碰触这宝贝碗,竟顾不上蒜汁的辛辣,一口气全喝了下去。说来也怪,当晚就止了泻,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蓝瓷碗诸如此类的神奇事件还有许多,比如用它盛上少许酒,放里一片止痛片,把酒点燃,待药片化开后喝掉,不知治好了我们多少次的头疼、感冒。蓝瓷碗在我们的心里愈加神秘,就像看小说里的那些法宝。

后来,此碗就引起了风波,险些毁于一旦。祖父极疼爱姑姑,姑姑出嫁时,祖父曾想将此碗作为嫁妆,于是引发了家里人的强烈不满和抗议,大家都认为这是全家共有的宝贝,谁也不能独占,除非卖了钱平分。祖父先是笑,后是气,最后当着全家人的面高高举起碗要摔掉。姑姑拼命阻拦,才抢下了宝碗,姑姑说:“我不要这碗,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就比什么都好!”于是蓝瓷碗躲过了一劫,仍高居于碗橱之上。只是总见祖父盯着它,眼神中透着复杂的光。

听父亲说,在动乱年代,祖父去当兵,多年不曾回来,是祖母一直保护着蓝瓷碗,不管怎样颠沛流离,都不曾离弃。祖父被批斗劳改,也是祖母护着这只碗,虽然那时家里东西大多被摔砸得稀烂,此碗却完好无损。

祖母在我未出生时就已经去世,想来她应该是一个很精明且执着的女人,那些年中没有男人在身边,她拖着一家老小从关里到关外,竟不曾丢掉任何一个人,这是男人都极难做到的事。每当提起祖母时,祖父都会眯眼看着蓝瓷碗,目光里满是柔和的色彩。

我初中毕业那一年,父亲要搬进县城,于是面临着分家。祖父谁都不想跟,自己单过,于是叔叔们开始讨论家产的分配事宜。实际上生活虽然比以前强了许多,却也没有什么家底,大家心之所系的,只有那蓝瓷碗。为此,叔叔们还背着祖父,拿着碗去县城里找懂行的人看了看,回来后都一脸喜色,说了些半通不通的术语,总而言之就是很值钱。只是祖父不发话,谁也不敢打这碗的主意。

在一个冬天的下午,家族里的人全都聚在一起,因为祖父终于要拿出意见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也都站在一旁听着。祖父手捧蓝瓷碗,缓缓看了看他的子女们,说:“这碗你们都知道,是你们的妈留下来的,那些年她拉扯着你们走到这儿,不容易!”一提起祖母,大家的脸上全是想念,眼中都闪着泪光。祖父接着说:“我知道,你们都把它当成宝贝,而我也确实把它当成了宝贝。不过,今天我告诉你们,这碗其实并不值钱,它只是那个年代最平常的碗。可它的确是咱们家的宝贝,那时你们都小,可能不记得了,你们的妈,当年就是拿着这个碗,一路讨饭把你们养活,把你们带过来!所以说我把它当成了宝贝,和你们想的宝贝不一样!”

听了祖父的话,大家全沉默了,没有人不信祖父的话,因为祖父一生都不说谎。最后,大家擦干了脸上的泪,表示要继续保存着这只碗,一直传下去,因为那是真正的宝贝!

如今,蓝瓷碗仍存放在老叔的家里,依然美丽,没有裂痕,那碗虽然空空,却盛满了祖母当年的爱,和我们不尽的感恩之情。

电话另一端的疼痛

很偶然的一件事。

周末在朋友家里闲坐,说起他的女儿,他和妻子都是一脸的温暖。他们的女儿刚刚考到省城的一所重点高中,初次的分离,他们都很惦念。朋友的妻子此时便越发想念,就拿起手机给女儿打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朋友的妻子就一通问候,担心、关爱之情溢于言表,这是一种只有母亲才会有的神情。忽然朋友妻子的话被打断,我清晰地听见电话那头的女儿说:“妈,我正忙着呢!你别唠叨了,我都挺好的,不说了!”然后电话挂断。

我看见,朋友的妻子有着刹那的失神,然后脸上满是悲伤之色。我知道,女儿的话可能伤到她了,一个母亲对女儿发自内心的关爱,却不被理解,反而招来女儿的不耐烦,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

朋友也是沉默,一时大家都无言。过了一会儿,朋友的妻子回过神来,脸上又有了笑意。我问:“是不是有些难受了?”

她说:“有一些,不过孩子在那边挺好就行了。我是为了另一件事难过!”

原来,她想起了自己上大学的时候,那时还没有手机,宿舍里都装了电话。她的母亲总是在晚上打电话过来嘘寒问暖,她渐渐地就很烦,便总在电话里对母亲表达不满,觉得自己长大了,母亲还像对小孩子一样,特别让人生厌。

可是时光流转,当年的女孩也成了母亲,在一个电话接通与挂断的短短时间,心里却重叠着昔日的情景。也是在这一刻,唤醒了曾经的疼痛。

“只有自己当了母亲,才能体会到那样的心情,我从没想过,当年说的那些话,会让电话那头的妈妈怎样的难受!”她黯然地说。

心下也是沉重。年轻时的我们,那些习惯的话语,不知怎样伤过母亲的心。电话另一端的疼痛,经过漫长的岁月,如今都传到了我们的心上。虽然,母亲会依然爱着我们,我们却在心里一直痛与悔。

不让电话那端的母亲疼痛,多想能早些、更早些明白这一切。

俯看你的白发

在一个论坛上,有一个贴子的标题是《俯看你的白发》。可是点开,却没有内容。可能楼主忘了发内容了,可是过几天再去看,发现下面跟贴很多,可是依然没有楼主的故事。于是细看那些跟贴,都是讲述自己俯看白发的经历,很是令人动容。

有个人讲,他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去外地上中专,母亲送他去火车站。候车的时候,母亲忽然蹲下身,原来他的鞋带松了,母亲给他系鞋带。那一刻,他俯看着母亲的头发,忽然发现,原来母亲已经有了好多的白发了。当时他少年的心里就涌起很复杂的一种情感,有心痛有感激,一下子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母亲的白发。现在的母亲,头发全都白了,他总会想起少年时,母亲弯下腰去给自己系鞋带,那些白发怎样刺痛了他的双眼。

一个女孩说,她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看见父亲头上有白头发了,就让父亲坐下,她站在椅子上给父亲拔白发。每一年,她都会给父亲拔白发,那时她还很奇怪,父亲那么年轻,怎么就有白发了?就这样,她一年年长大,却发现,父亲的白发越来越多,最后已经拔不过来了。而且,她一年年长高,从最初站在椅子上,到最后她站在地上就可以俯看父亲的一头白发。她很是伤心,因为自己的成长,把父亲催老了。

而让我动容的,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他说,他从少年时头发就全白了,是典型的少白头。那时母亲为了他的头发,可是操了不少心,去各大医院,还四处寻找偏方。几乎每天,母亲都会把他拉到身前,低头看他的头发,看有没有变黑的迹象。如果发现哪根头发根部变黑了,母亲会非常高兴。这样折腾了好多年,他的头发终于一点点地变黑了,而他的个子也已经比母亲高了。他第一次低头看母亲的头发,发现已经白了许多。而现在,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他有时会想,是母亲把一头黑发给他,与他交换。他也常常俯视母亲的白发,一如当年母亲看他般。

忽然想起,在我小时候,有一次下雪,很大,漫天的雪花密密麻麻扑落。那时父亲还很年轻,冬天时常去冰冻的江面上,凿出冰窟窿来捕鱼。那天他回来时,天已经快黑了,他一进门,满身满头的雪。我叫父亲快弯下腰来,用手拂着他头上的雪。那时还不会想到,岁月的大雪终会染白父亲的发,我再也拂不落那一头雪花。后来一直在外地上学,然后毕业在外地工作,回家的次数很少,发现父亲的头发好像瞬间就全白了。在我的记忆里,仿佛昨日,父亲还是年轻强壮。时光的河流深深远远,终会将我们亲人的发洗白。

在贴子的最后,楼主终于出现。她说,她发这个贴子,只想看看别人的故事,发现所有人的故事都有着同样的情感。她用一句话结了尾:白发的芬芳。是的,在白发的芬芳里,我们就是最幸福的孩子。

长大后,我就害了你

回忆如鸟乱飞,盘旋在母亲的白发间。

由于先天不足,出生后,我便一直身体羸弱。大病缠身,小病不断,记忆里,便是各种苦涩的药片、药水,以及各个医院病房里凄凄的白,还有母亲眼中的痛和脸上的笑。

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成长起来。其中几度挣扎在生死的边缘,那些惊心动魄,在幼小的心中并没有太深的印痕,可是,多年以后在母亲平静的叙说中,我仍能感受到她心里的惊涛骇浪。

有一年夏天,我的病情突然严重。住在遥远的乡村,父亲远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母亲。那个夜晚,下着那么大的雨,母亲去别人家求马车,好送我去镇上的医院。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深夜,没人愿意出来。最后,母亲背起我冲出了门。那时只是昏昏沉沉,九岁的我伏在母亲的背上,周围是无边的雨,如身处颠簸的船。

二十里的土路,泥泞如沼,母亲跌倒了多少次,已经记不清。只是清楚地记得,她跌倒的时候,都是向前,俯在泥里,仍然使我稳稳地伏在背上。

那个遥远的夏夜,这只是无数次中的一幕。母亲早早地驼了背,是我的生命一直压迫着她。当我终于挣脱所有的病痛,长成青年时,母亲的发却早已白了。时光于母亲而言,如一道道险峻的山冈,又似一条条沉重的河流,无数次地跋涉,终于带着我走到了碧草如茵的生命绿洲。

而长大的我,再回头看母亲,再也不复当年。我长大了,母亲却早早地憔悴。是我的病害了母亲,让她日夜悬心,在最美的年华里,她的一颗心为了我反反复复地欣喜、悲伤。母亲,是我成长过程中最大的代价。

少年时日子艰难,又多病,母亲一个人种着那几亩地,父亲在外历尽艰辛,也难填家中的深壑。而在这些用钱的坑里,我就是最深的一个。

到了上学的年龄,走进校门,沉重的书包里,有着太多母亲的付出与寄托。从小学到大学,算不清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对于有些人、有些家庭来说,那些钱也许微不足道,可是在我的心里,却重得让人辗转。

除了家里的农田,母亲还经常去给别人家干活,从种到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轮回中却无怨无悔。多少次,她晕厥在稻田地里,手里还攥着待插的秧苗;多少次,她坐在田埂上,站不起身来。她的头上,顶过明晃晃的日头,也顶过暴雨;她的背上,驮过辣辣的阳光,也驮着密密的汗水。就这样熬白了发,就这样压弯了腰。

别人家的孩子,像我这么大,早已成为田里的一把好手。而母亲却从没让我去地里干过活,因为我身体弱,更因为她想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学习。我曾为此自责过一些日子,渐渐地也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母亲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忙碌。

当我考上远方的一所大学,离开家乡的时候,看着车窗外的母亲,她的脸上带着那么欣慰的笑,仿佛白发也散发着芬芳。我知道,她的劳苦还没有过去,整个的大学生活,她还要为我操劳着。在人流熙攘之中,忽然就看见了母亲额角的一块疤,那么清晰地映入眼中。那是前年的夏天,家里的一头猪走失,母亲连夜走了近三十里的路,才找回来。额上的伤,是在路上摔的。那一刻,那块疤,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痛。

我也知道,那些年的劳动,让母亲落下了一身的病。可她从没把自己的病当回事,最严重的时候,也只是吃上几片止痛片。我的学费,我的医药费,在她心里,永远是第一位的。

终于去上大学了,终于长大,母亲已是一身伤病,是我的学业害了母亲。

和所有穷人家的孩子一样,在我的青春期里,有着敏感的自卑和脆弱的自尊。曾经有那么一段日子,特别是初到县城上重点高中的时候,由于汇集了全县的优秀学生,我原来在学习上的优势一下子便没有了,而且成绩排在后面。唯一可以自豪的东西失去,仿佛涸泽里的鱼儿失去了最后一滴水,世界全是白眼冷遇,以及一种渐渐绝望的心境。

经过努力与挣扎没有明显的效果后,一度放弃,别人的冷嘲热讽,刺激得我欲疯欲狂。终于,开始用另一种方式捍卫尊严。虽然身体瘦弱,可是我的拳头还算是硬的吧,就算拳头不够硬,还是可以拼命的吧。那些日子,我就用自己的拳头砸向每一张对我鄙夷的脸。

当别人看向我的目光由不屑变成恐惧,我心里却没有一点满足感,反而是更深的落寞,因为我知道,那些人深藏在心底的,依然是不变的鄙夷。他们躲着我,并不是怕我,而是,我就像垃圾一样,他们怕脏了自己。

后果马上就出现了。由于多次严重违纪,被学校开除。我是这个重点高中里,这些年中,第一个被开除的学生。那一刻,才有一种惶惑,并不是因为失去了学业,而是不知该怎样面对母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忘了母亲的感受。不敢想,她那伤心失望的脸。

母亲来到学校,并没有像太多父母那样求着老师领导,她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只是在临走前,非要我带她去班里看看。从没见母亲这样执着过,只好来到班级。当时,班主任老师正在上语文课,看见我们,她走出来,母亲说:“我想和儿子的同学说句话!”

我震惊,我的母亲,长年在农村,这个时候,却要当着这些人,说些什么。我不知她会说些什么,只是木然地站在门口,看着母亲走向讲台。她看着下面每一张脸,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然后她说:“孩子们,我替我儿子说声对不起!”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她转向我们的班主任,同样地一躬。母亲走出来,拉着惭愧的我,慢慢地走,身后的教室里,忽然响起了一片掌声。我垂着头,任泪滴在这片只生活了不到一年的土地上。

母亲没有半句怨我骂我的话,回到家里,她依然不让我去田里干活,说虽然不学习了,也要好好养病。满心的愧和悔,最后,终于又进了镇里的高中。这回的学习,是真正的努力,再也不去看别人的脸。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母亲的心里有多痛。那么多的努力,只是为了换来母亲真心的笑。

终于走回阳光下,回望那一片泥泞,跌倒的不只是我的青春,还跌碎了母亲的心。那种累比之田地里的劳作更为艰巨,要不母亲的发,怎么会白得那么快,母亲的皱纹,怎么就如那些大地上的田垄,层层不绝。

在成长的过程中,是我的任性与自卑,害了母亲。

如今的母亲,已垂垂老矣。风霜铺满来路,沧桑漫卷,日子如云聚云散。是的,是的,是我的成长岁月,害了母亲。可她还在为我操心着、挂念着,这一生,无法回报万一。我这半生,注定是要害了母亲的一生了。

而母亲的脸上,永远是平和与欣慰,仿佛一切的代价,一切的付出,都是云淡风轻,自然而美丽。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更真切地明白,如果孩子的成长,注定要我付出,要我受伤,我宁愿去做,因为,那是最甜蜜的事,最深沉的爱。

你想见谁最后一面

一个夜里,于噩梦中惊醒,冷汗遍体。梦中的我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弥留之际,见亲人们都在身边,有人问我想见谁最后一面,一时竟是不得闭眼,就醒在那一刻。却再也无法入睡,如果真的走到那个时刻,我最想见到谁?

爷爷去世的时候,只有叔叔一个人在身边,爷爷就是不咽下最后一口气,后来叔叔问他想见谁,他却说想见自己的弟弟。爷爷共有十个兄弟姐妹,他从小被过继给了自己的叔叔,他和那些兄弟姐妹也很少走动。后来,爷爷自己远走他乡,离开了他的那些亲人,几十年没有联络。而在最后的时刻,他却想起了自己最小的弟弟。

我不知道在爷爷的心里,他的弟弟占着怎样的位置,而曾经他们兄弟有着怎样的情感,也无法去想象。也许,当生活的种种即将消散,当生命简略得只剩下最后几分钟,留存在心里的那个人,才会于岁月流尽后显露出来。或许早已淡忘,或许当初并没觉得有多重,羁绊除尽,才会于最后的瞬间明白。

有一个朋友,去年去世,他才四十出头,患癌症。那是很炎热的一天,我们在他病床前,送他最后一程。他很清醒地看着父母妻子,还有十三岁的女儿,有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他看着他的亲人和朋友们,久久无语,他的母亲问:“你还想看谁?去给你叫来!”朋友收回目光,仿佛陷入沉思中,渐渐地,目光涣散,家人都叫他,他最后看了一眼亲人们,嘴里喃喃地念出了一个名字,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亲人们都不知那是谁,和他是什么关系。可那却是在唇间含着的最后一个名字,是心里最后想着的一个人。不管怎么样,临死前能有一个想着的人,这一生,不管多短暂,都应该是圆满的。

而有时,有的人在那一刻想着的那个人,让人很是感慨而感伤。曾经认识一个女子,她一直都很不幸,处了个男朋友,后来男朋友弃她而去,不知所终。可是,她发现自己怀了孕,不舍得做掉,就把孩子生了下来。她决定一辈子也不嫁人,就和孩子一起生活。那个小女孩极聪明可爱,口中常出大人语。可是,孩子生下来就是先天心脏畸形,缺少左心室。医生说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磕磕绊绊地长到六七岁,这期间,孩子不知多少回走到了生死的边缘。孩子大些后,她就带着孩子去各地求医,才三十出头的女人,看起来却憔悴得像五六十岁的样子。

女孩不只一次问过她,爸爸在哪里,为什么别人有爸爸我却没有。那样的时候,她都会对女儿说,爸爸在很远的地方。那时,她有个男同学,一直关心她,没有别的,只是最好的朋友。男同学经常给她力所能及的帮助,女孩看在眼里,也曾问过,那个叔叔是我爸爸吗?她会断然否定,然后把女儿拥入怀里,再次告诉她,爸爸在很远的地方。

女孩八岁那年,终于走到了最后。她吃力地对母亲说:“我想再看看那个叔叔!我想说,我爱他!”她不停地流泪,知道女儿一直认为那个人就是她的爸爸。她就让女儿带着这份想念闭上眼睛,她知道,女儿的心里是圆满的,女儿以为找到了爸爸。那个最后她想见的人,是她想念中的爸爸。

小小的孩子,心里也沉沉地装着一份挂念。我们每一个人,在临死前,可能都会有着一个想见到的人,为自己的这一生画上一个无悔的句号。即使见不到最后一面,能想到,也是一种无悔。

再去想昨夜的梦,依然没有回忆起当时我想起了谁,也许,只有真的到了那一刻,才能明了自己的心中所想。只是,不管那时想见谁,都一定牵动着这一生的某种情感,只要有那种真实的情感存在过,就是无悔的了。

那些补在心上的暖

前几个月回老家,收拾东西时,发现一个箱子里装的,都是两个女儿很小时穿过的衣服。有一年的时间,两个女儿都是在奶奶家里。母亲对两个孙女的照料无微不至。一件件翻看那些小小的衣衫,仿佛女儿们成长的点滴在此处被补缀得极为完整。

而且,我发现,有的衣服上竟有着补丁。从没见过女儿穿过带补丁的衣服,我知道,那都是母亲后补上去的,虽然孩子们不会再穿,可是,她却依然让衣服完整。那补丁也比我记忆中童年衣服上的好看了许多,各种彩布,各种形状,有的与衣服浑然一体。看着这些补丁,仿佛看到了岁月深处,那些散碎的日月流年。

现在的孩子,再也没人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了,他们的新衣服那么多,就像每天都开出不同的花,却是见不到花儿的陈旧与破落。而我的儿时,在黑土地的乡下,本就不多的衣服上,却是常常带着补丁。仿佛我们成长的身体都带着尖刺,那些结实的粗布衣服都会被不经意地刺出一个伤口。于是补丁便开始在衣服上生长,一如那一堵土墙,在太阳的脚步移动中,上面渐渐开满了树影。

那时并没有觉得带补丁的衣服有多难看,我们都心安理得地穿着,在风起雨落中走过一年又一年。依然记得,在昏黄的烛灯下,母亲缝补的情景,满心的温暖。现在想来,虽然那时生活贫困,可是心里的幸福快乐,却从没有少过。那些补丁的色调和衣服本身虽然格格不入,却从没感觉别扭,反而补丁越多,越有些骄傲的情绪,觉得母亲比别人的母亲更勤劳。

后来,衣服上的补丁终于越来越少,就像那些曾经的花儿依次谢落,却再也不会重新绽放在我的岁月里,一种空落落的眷恋。再后来,成长的色彩弥漫,那些补丁也飘摇成很少想起的过往。去城里读高中后,所有的衣服上早已没有了补丁的痕迹。有一次,一件衣服在打球时划破,便没有再穿,周末时拿回了家里。母亲很是可惜地说,这么好的衣服,补补还能穿。只是,我却固执地不让,母亲也没有不高兴,还说孩子长大了知道好看难看了。

不久后,一个同样是家在农村的男生,有一天便忽然穿了一件带补丁的衣服,那补丁就在肩上的显眼处。面对许多城里学生异样的目光,他就那么坦然地坐在教室里,眼睛清澈得像六月的河流。只是,那一刻,那块补丁却刺痛了我的心,觉得自己很惭愧,仿佛丢掉了什么最珍贵的东西。

及至再回到家里,看着父亲穿着那件被我扔掉的衣服,衣服上的破处,是一块熟悉的补丁,心里再度疼痛。离那些无忧的岁月越来越远,有些丢掉的,却是怎么也找不回来。可是,在更是无比怀念母亲针线在衣上穿梭的时候,却是在十多年以后,我在一个工地上当力工。工作服经常破损,我就自己借来针线,没有可以用来缝补的布片,只好用线将破处边缀起来。想起曾经的童年,对比现在黯淡的心境,仿佛曾经的每一块补丁,都是我借以焐热寒冷境遇的温暖。

一个很暖的午后,母亲竟来工地看我,看着我身上七零八落的工作服,便立刻帮我脱了下来。在她随身携带的布包里,针头线脑,布片纽扣,一应俱全。隔着那么多的岁月,再次看到母亲为我缝补衣服,母亲专注的神情依旧,可是,那发间却已泛起了雪白。穿上母亲缝好的工作服,在工地上干活,心里一直涌动着暖意,忽然觉得,生活并不是那么凄凉。

去年的时候,有一次和母亲逛街,忽然便发现母亲一直盯着一个行人的衣服看,那是一件很新潮的衣服,肩上有一处不同颜色的,极像缝上去的补丁。母亲就看着那一处,眼神飘忽着。我知道,她想起了曾经的日子,那些时光在她心上流过,如我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

有一次,和一些朋友聚会,大家就说起了童年,也说起了带补丁的衣服,从而说起了各自的母亲。其中一个,他的母亲刚刚过世一年,他听我们讲着,最后,他说,现在才在很痛的回忆中明白,失去了母亲,岁月便会有着永远弥补不了的苍凉。

是啊,母亲就是在我们艰难时,添进我们心头的一份暖,一如当年,她给我们缝下的那些补丁,幸福着所有成长的年月。

画个月亮映暖思念

那一年的中秋节,我才十几岁,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有时过春节都不能回家团聚。可这一次,他老早就来信说要回来过中秋,这让我们既欣喜又期盼。

一直盼到过节的那天,父亲也没有回来,我们都在互相安慰着,也许他正在途中。那时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我们能做的,只是守着母亲做好的饭菜静静地等。一直到了晚上,父亲终是没有回来,母亲说:“你爸忙,可能临时又有事脱不开身了,咱们过节吧!”

夜幕早已垂下,却是没有月亮,一整天都是阴云密布,一如我们的心情。月亮和父亲一样,终是没有出现。默默地吃着饭,都有些失落,大姐说:“咱们这儿阴天,没准儿爸爸那里晴天呢!可能这时候他正看着月亮想我们呢!”

二姐忽然跳起来说:“不如咱们画个月亮吧!咱们也看着月亮想爸爸!”那时二姐正在迷《聊斋》,这个创意当然是出自里面崂山道士的故事。我们都欣然,于是找纸找笔,用圆规画了一个极大极圆的月亮,涂染成淡黄色。可是我们没有崂山道士的本领,不能让它贴在墙上熠熠生辉。还是大姐有办法,她把那个纸月亮贴在一个墙洞上,在墙洞里点燃了一根蜡烛。

熄了灯,那个月亮便亮了起来。那一刻,我们竟全都无言,注视着那一团黄晕出神,我知道,大家的心里,都在想着远方的父亲。是的,父亲,我们在这个团圆的夜里,也在看着月亮想你。

后来,父亲回来了,这件事我们谁也没有告诉他,只是说中秋节的晚上,我们看着又大又圆的月亮,想他。渐渐父亲有了疑问,说那天晚上不是阴天吗,哪儿来的月亮?

去年中秋节的时候,全家难得地团圆,这是我和姐姐们各自成家以来,聚得最全的一次。气氛十分美好,就像窗外那轮静静的满月。大家回忆着从前的点点滴滴,幸福如潮水般将每一颗心湮没。

忽然,二姐说:“爸爸,你知道吗?那一年的中秋节,我们画了一个纸月亮,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月亮了!”

父亲一愣,问:“什么纸月亮?”

我们相视而笑,窗外,温柔的月光正将千家万户照耀。

咋不见草垛里的烟锅点太阳

“咋不见着了火的红高粱/咋不见平坦坦盘腿的炕/咋不见风雪里酒飘香/咋不见草垛里的烟锅点太阳……”

偶然听见一家商店里放着这首很古老的《天上有没有北大荒》,遥远的村庄,许多的过往,忽然被一一点亮,在心底氤氲成最温暖的云烟。仿佛看见爷爷倚在草垛旁,任手中明灭的烟袋点亮了天边的第一颗星星。

那时村南是一大片荒甸,直接松花江,秋天的时候,甸子里热闹起来,来往打草的人,高高堆起的草垛。近处的,都是一些过冬的草料,喂牲口用的,临近江边的远处,都是一些打苫房草的,那草细长笔直,金灿灿的,中空,很是壮观。爷爷带着我和老叔,便是到甸子深处,打苫房草。银亮的钐刀收割着那一片片金黄,时常惊起一些偷偷寻食的田鼠,一些不知名的鸟低飞着,时而用尖尖的嘴去啄食草籽。

看着一大片伏卧在地上的草,我们坐在土坎上抹着汗,看远处的大坝绵延到远方。有涛声随风入耳,还有空气中一种植物成熟的气息扑鼻,两匹白马在不远处啃草,甩着尾巴驱赶着一群围绕着它们的蚊蝇。割倒的草,还要晒上几日,待干透了,才能打捆运回。不远处,是一个用草搭起来的小窝棚,晚上的时候,我和老叔或者爷爷就在那儿睡。

夜里的草甸比白天更热闹些。有一个晚上,月亮很圆,澄澈清透,银辉满溢,整个草甸如在水里。长风流淌,蛙声盈耳,在窝棚里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就和老叔来到大坝上坐着。仿佛离月亮更近,一江流水波光闪亮,近岸处不知谁下的迷魂阵里,时有鱼儿在月光下高高跃起,溅起亮亮的波纹。有时会有几声长长的狼嗥,于是风静蛙静,几息之后方又恢复喧嚣。

更多的夜晚是和爷爷一起在甸子上度过的。爷爷睡得晚,有时候我从睡梦中惊醒,向窝棚外看去,爷爷仍倚坐在那小草垛旁,烟袋锅上的亮光闪烁着,无月的夜里,就像天上的星。于是心下安稳,再不去想那些狼,沉沉睡去。有时早晨醒来早,天还没放亮,爷爷就已经起来了,依然在那里抽烟袋。直到那一点亮光掩去了天上的星光,点亮了东方的天际,他才站起身,走到空地上,在鞋底上磕尽烟锅里的灰烬,开始翻动晾着的草。

多年以后,常常回想起爷爷抽烟的情景,特别是在那样的荒甸之夜,那一点亮着的火光,让我消散了许多的恐惧之心,让我有着特别安稳甜蜜的梦境。从没想过,那样的一个情景在今天会成为梦中的一个片段,让我于醒来时的午夜,心于都市的高楼霓虹中,飞回那一片魂牵梦绕的甸子。

后来,爷爷去世后,就葬在了松花江边,身后就是那一片大草甸。有一年的正月十五晚上,我和老叔去给爷爷坟上送灯,在坟前,想起曾经的种种,举目萧萧,却再也寻不回曾经的梦与欢乐。回去的时候,夜色沉迷,圆月高悬,无尽的凉意。走出很远,回头望,爷爷坟前的灯火越发变小,恍惚间,觉得那是爷爷依然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烟袋,望着那一片熟悉的苍茫。

前年回去扫墓,近二十年的时光,如江水消逝,可是那片草甸却没有了,变成了大片大片的稻田,心中有失落,永远也找不回的从前,永远也走不回的过去。而我也早离开了故土,“美丽的松花江/波连波向前方/川流不息流淌/夜夜进梦乡”,依然是那首《天上有没有北大荒》,遥想爷爷长眠在江畔,守着那一段古老的岁月,就如我,水阻山隔之外,心中也一直守着那一脉温情与美好。

再也见不到,爷爷的烟锅点亮太阳,那一点闪闪火光,却一直在心里,常常在寒冷时,在孤寂时,点亮所有的往事,让我的心于温暖中,濡湿成生命中最动人的暖流。

秋千飞

周日,带女儿去家门前的水上公园玩儿,人多,小孩子们都聚集在那边的秋千架旁。几个秋千上都有孩子在悠荡,许多大人在为自家的孩子排队。女儿也要玩儿,我们便在那里排着。

身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娘,牵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的手,也在静静地等。小女孩不时地说:“奶奶,别着急,前面没几个人了,很快就轮到咱们了!”奶奶只是慈祥地笑,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浓浓的爱意。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小女孩很激动的样子,拉着奶奶的手又蹦又跳。

终于,排到她们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小女孩并没有雀跃着跑向秋千,而是领着奶奶来到秋千旁,扶着奶奶坐到秋千上,叮嘱着奶奶要坐稳、抓紧铁链。然后开始轻轻地推动秋千,幅度很小,过了一会儿,她问:“奶奶,我再推高点行吗?”奶奶点点头,于是秋千渐渐荡高起来。

我对小女孩说:“奶奶岁数大了,别悠那么高,她会头晕的!”

女孩一笑:“没事儿。我奶奶喜欢,她就想尝尝飞起来的滋味!”

女儿问我:“爸爸,都是大人带小孩来玩儿,这个姐姐怎么带着大人来玩儿呢?”的确,许多人都在向这边看着,是啊,一个小孩子给奶奶荡秋千,本来就挺让人奇怪的。

小女孩很开朗,和我说了好多。她奶奶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也不是太好,可还是很艰难地替儿子照顾着孙女。女孩渐渐长大,就分不清谁照顾谁了,总之两个人是分不开了。

女孩说:“以前每次来公园玩儿,我都让奶奶坐在长椅上休息,自己玩儿够了再去找她回家。我爱玩秋千,有一次奶奶问我秋千好不好玩,是什么感觉,我就说感觉非常好,就像飞起来一样!”

这时,奶奶的秋千已经荡得很高了,她丝毫没有不适的样子,眯着眼睛,脸上挂着满足而欣慰的笑意。

我说:“你奶奶很喜欢荡秋千呢!”

女孩说:“是啊,我奶奶最喜欢飞的感觉了。她特别羡慕那些天上鸟儿虫儿什么的,常问我它们怎么样飞。我就知道她也想体验一下。后来她又总和我说起秋千,我猜她也想试试。所以今天就带她来排队了!”

我抚了抚她的头,“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女孩有些害羞地笑,说:“我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一直是奶奶带着我,她也挺累的,我也想让她轻松一下!”

我不语,看着秋千上的白发飞扬,心被温柔地击中。终于,秋千停了下来,女孩把奶奶搀下来,小声地问,奶奶只是笑。女孩对我说:“叔叔,让你家的小妹妹玩儿吧,我要带奶奶回去了!”

我微笑挥手,走出几步,女孩回过头来说:“叔叔,忘了告诉你,我奶奶是盲人,什么也看不见!”

秋日的阳光从高高的天上洒落,心里充盈着一种温暖。转过头,见女儿还在秋千旁站着,她对我说:“爸爸,快坐上来,我也带你轻松一次!”

从此是孤儿

在一次聚会中,有一个新来的朋友,三十多岁的样子,大家对他都不熟,他也沉默,且有几分伤感的样子。他的自我介绍也很简单,说了名字,又补了句,我是孤儿。我们释然,怪不得他有几分寥落,也能理解他的沉默。

记得上小学时,班上就有一个孤儿,也是很沉默。她父母早逝,从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住在村部的一个屋子里。虽然那个年代,我们心里都很单纯,并不存在歧视或者别的什么,可她依然很少与我们交往。也许,并不是她对我们有什么想法,只是她内心深处,便刻着某种印痕,或许是一种缺失,或许是一种遗憾。

后来我们一起读到高中,她的沉默与孤单就更显现出来了。在城里上学,对于城里的学生,连我们都有着一种自卑,别说是她了。好在平时大家都忙着学习,即使她格格不入,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班里有个男生却对她很好,我们都能看得出来,那个男生是真心的,不存在任何同情。可是她也不理会,只是淡淡的,就像世界只有她自己存在。

那个男生有一次煞费苦心地打听到她的生日,送了一个日记本给她,她却没要,说:“我是孤儿,哪来的生日?”那一刻她似乎很生气,也许,她想起了别人的生日,都是父母记得,而她只有自己,却不一定知道那个确切的日子。自那以后,那个男生再也没有找过她,也许,他觉得自己不会融化这一块寒冷的冰。从此,她就更是只身单影,双肩低垂,仿佛背负着一份重量。

高三的时候,有好些天,那个男生没有来上学,听说家里有些事。再来的时候,我们发现他憔悴了许多,而且好长时间都是不开心的样子,和以前阳光灿烂的他判若两人。一个月后,正是冬天,自习课上,他收作业的时候,经过她身边,说:“我现在也是个孤儿了!”虽然声音很轻,全班却都听得很清楚。他说完,就走开了,只留下她惊讶、狐疑。

原来,男生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遇难。所以他说自己成了孤儿,而比之那个女同学,又更多了一份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女生的凄凉是与生俱来,而他却是猝然而至的孤单。他们后来没有故事,只是那个女生却改变了许多,至少看起来没有那么清冷了。

而我一个朋友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哥,他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们去帮他忙母亲的后事。后来事情忙完,我们陪着他,他很伤心,对我们说:“我爸死得早,老妈又走了,以后我就是个没爸妈的孩子了!”那一刻,那一句,沉沉地落进我们的心底。

就像有人说过,不管年龄多大,只要有妈在,就永远是个孩子。哪怕经历了再多的世事风霜,经历了再多的人世沧桑,失去了父母,也会有着难以弥补的凄凉,仿佛世界一下子就空了,不可排遣的孤单。即使后来慢慢习惯了没有父母的日子,也总会在无助时,在某些不可预料的时刻,心底涌起浓浓的眷恋与怀念。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每个人,都会变成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那两个人的爱围绕在身畔,总要自己去走剩下的路。

后来再聚会时,再次见到当初那个自称是孤儿的新朋友,他已经开朗了许多,他和我们解释,上次见面的时候,他母亲刚刚去世,所以心情没有调整过来。我们都理解,他当初的话也一直记在心上,世界上又多了个孤儿。

所以,珍惜有亲人相伴的日子,珍惜我们的父亲母亲,好让美好的回忆,去温暖以后成为孤儿时的所有日月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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