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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深渊里

在一个硕大无比的钢制圆球前,站着一位冥思苦想的海军上尉,一片松木伴着他思维的节奏跳跃在他的嘴里。

他,威伯利奇,询问身边面无表情的斯蒂文斯:“对这件事,嗯,你有什么看法?”

斯蒂文斯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看,这钢球一定会爆炸的。”上尉肯定地说,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怀疑。

“艾尔斯蒂德好像总能把这一切计算得精确无误。”斯蒂文斯说,他的语调是那么地不偏不倚,不带任何情绪。

“可……你想想,他真的能把压力考虑得那么到位,丝毫不差吗?”上尉焦虑地说,“水面上的压力是每平方英寸14磅,在水深30英尺的地方压力增大到2倍;60英尺,3倍;90英尺,4倍;900英尺,40倍;5000英尺,300倍——也就是说,一英里深处的压力为240×14磅;那就是——让我想一想——3360磅相当于一吨半;斯蒂文斯,那就是说每平方英寸上的压力为一吨半。而他要下潜的那个海区深五英里,那就是七吨半……”

“这压力这样算起来,确实一般的东西没法到达那么深的地方,”斯蒂文斯说,“但是,钢球是用坚硬无比,抗压能力很强的厚钢板制成的啊……”

上尉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咀嚼着他嘴里的那片松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想象着海底的压力所可能造成的灾难。

他们所谈的这个即将要下沉到海底五英里处的钢球,它的外形看上去就像是那种升入空中热气球,体型极其巨大,钢球的外径估摸着有九英尺。从钢球的位置可以看出,当它被安放时是多么地宝贝,仿佛是在放一个价值不菲的玻璃球。在船上专门设有一个底座,用于固定它,本来正常大小的船只在那钢球面前,显得有点突兀,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哦,那船是用来装那球的。船尾那根吊杆,似乎是刚刚吊完钢球还来不及收,悬挂在那,显得非常奇怪。以至连受过正规训练的水手们也被吸引了,他们正从伦敦港口到南回归线一带,这艘船成了他们归途中一道不可避免的风景线。

仔细看看那球体,眼尖的会发现,在球体左右对称的地方会有两个玻璃窗。这对窗子的密合度应该很好,当圆球沉入水底,应该没有水能趁虚而入,窗子的边框是由无懈可击的钢制品包裹着,此时如果将窗门关闭,估计没有人受得了,恐怕连里面的设备都会受不了。现在它们是对开着,低低地压着,让钢球享受一下惬意的早晨,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挑战。

这个特别的早上,上尉和斯蒂文斯参观了这个巨球的内部,算起来这应该是第一次。从窗口往圆球内看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个气垫,气垫安装得极为精心,即使把钢球被当成子弹从大炮筒内加速,飞快地发射出去,坐在它里面的人也不会感受到任何危险的气息。更让人舒心的是,在这个密封的圆球内甚至加上了能给人提供氧气的迈尔装置。这样的装备很是必要,因为假若有人将乘坐这个球体深入海底,此时玻璃窗必定会关闭,球内的人们呼吸完球内的空气,只能静静地等待窒息,氧气瓶如同生命般的存在。有了它,即使球体一直下沉到上尉所说的五英里深的地方,坐在里面的人可以惬意地欣赏海底的世界如同躺在草地上观望星空。

上尉看不到球内精心的设计,看不到球体的制造者在此次航行上的良苦用心。他仍埋头品尝着他的不安,站着想,坐着仍然想,即便是吃饭了还是不得消停。最后,连上帝都受不了他的絮絮叨叨,给他送来了斯蒂文斯,这个新上来船上的人。上尉重复的担忧让这个充满希望的人讨厌不止,但是修养和新鲜让他忍了下来,随便地附和上尉的问题。

“就我而言,我觉得,”上尉说,“对窗其实应该是脆弱不堪,它们拼合在一起,怎么可能承受得起海底的压力,真是天方夜谭。道勃雷当初做过一个实验,在那个实验中,石头在足够的压力之下甚至如流水般涌动——你可以想象到吗?”说着脸上浮动着自豪的笑容,似乎为炫耀了自己的广博知识,心动不已。

斯蒂文斯心中的信念似乎也不那么坚定,疑惑:“那如果窗户受不了海底的压力,结果又会怎样?”其实他也不愿坏消息从他的口中说出。

“见过水枪喷过的雪吗?子弹穿过的木板呢?海底的水压一旦冲开窗户,坐在里面的人,不会比雪花和木板舒服多少,木板还会有反击,球内的软垫和人恐怕只会晃动几下,就会永沉海底了。当水柱穿过人体,无孔不入,该有多难受!会不会把他冲碎呢?”

“我不得不佩服您,您的想象才真正无孔不入!”上尉描绘的情景如电影般呈现在斯蒂文斯眼前,仿佛亲身经历过,但他心里却不这么认为。

“但这事发生的概率确实很高。”上尉很坚信。

“那您觉得钢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它在悠闲地哼着小曲,舒舒服服地躺着,海底的软泥粘土如温床,直到它被唤醒的那天——而那可怜的艾尔斯蒂德将伸开四肢呈漂浮状,直到找到一个支撑点,仰面躺在他那破碎不堪的垫子上,好像一个被遗忘的包装袋。”

他把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好像特别还在为艾尔斯蒂德惋惜似的。“好像一个被遗忘的包装袋”他说。

不知何时套着崭新的纯白色制服的艾尔斯蒂德,精神抖擞地站在他们中间,叼在嘴里的香烟抖动了几下,帽檐下的阴影下,给他深邃的眼睛增添了一丝神秘感。完美的笑容遮挡不住他的寻求奥秘的好奇心,于是他煞有介事地说道:“什么包装袋,威伯利奇?你又在发表什么奇思妙想吗?还是嫌海军军官的薪水太低在跟新来的抱怨呢?你们知道了,我很快就要出发到海底去探索。想想都激动,阳光明媚的天空和微波粼粼的海面太适合去海底闯闯,你们说海底会不会也像这样美好呢?”

“外面的天气再好,你也只能享受那么一阵子。”威伯利奇说着,带着一点点嘲讽。

“那是自然,几分钟后我将到海面以下七八十英尺的地方,即使海面上是海啸,或是龙卷风,那里也会像镜子一样平静。”说着,他向船边走去,听话的那两个人也紧紧地跟在他后面。三个人都用手肘撑着身子,探身到栏杆外凝视着黄绿色的海水。

“哇,真的忍不住要踩上面了!”艾尔斯蒂德满意地盯着海面。

“你担心钟表机构吗?”威伯利奇接着问道。

“有什么好担心,到现在为止,我可是已经试了将近四十次了,”艾尔斯蒂德说,“每次都丝毫不差。”

“那如果突然下到海面,它就不灵了呢?”

“不要乱说,净想这些不可能的事!”

“反正,即使给我享用不完的财富,我也不愿意待到那玩意里去,一分钟都不想。”威伯利奇说道。

“你这伙计,真爱说笑话。”艾尔斯蒂德笑着,泰然自若地摇了摇头。

“先生,我还不清楚该要怎样操作这个机器呢,您能介绍一下吗?”斯蒂文斯说。

艾尔斯蒂德很认真地回道:“第一步,我会进入到这密封的圆球内;第二步,我把电灯连续开闭三次,就说明一切准备就绪。这时用吊车把钢球和钢球下的铅锤吊到船外。最上面的铅锤上有一个滚筒,筒上卷着100英寻结实的绳子,这些绳子用来把铅锤和圆球连接起来,当钢球潜入水中时,吊索就要被割断。这也是我们用绳子而不用钢缆的原因,绳子容易割断,而且本身也有较大的浮力。你能够看到清晰的穿通洞在每个铅锤上,每个洞中都插着一根铁杆,这些铁杆在洞下端露出六英尺。如果那根杆子从下面往上撞,就会打开一根控制杆,从而使盘着绳索的滚筒旁边的钟表机构发动起来。第三步,把整个装置缓缓放入水中之后,便把吊索割断。钢球一开始会漂浮在水面——因为钢球里面有空气,比水轻——但是,铅锤一直拉着它向下沉。最后,把盘在滚筒上的绳子逐渐松开。当绳子完全松开时,钢球也随之下沉。”

“可绳子在这里起什么作用呢?”斯蒂文斯问道,“直接把铅锤挂在球上不是更省事?”

“因为整个装置下降到数英里时将会加速,最后说不好会一头撞向海底。如果不用这些绳索装置,极有可能当它到达海底时就会被撞得粉碎。但有了这些铅锤,一旦铅锤先碰到了海底,就会有反冲力,此时球的浮力也会立即开始起作用。球体下沉的速度变慢,最后稳稳地停在海底。”

“铅锤一旦触到海底,铁杆受力反弹,钟表机构被发动,滚筒作用下绳子收回。球将会被绳子固定下来,只要球体不再动弹至半小时的样子,我就开球外电灯,检测球体外的情况。如果一切正常,我将启动钟表机构,其弹出利刀将绳索割断;绳一断,钢球会像离弦的箭一样往上冲。那时,你们就能在海面上看到我了。”

“那假如你在上升的过程中,有障碍物会怎样?”威伯利奇问道。

“球以这样大的速度上升,即使碰到了船,船也会像阻挡大炮的城墙一般。”艾尔斯蒂德说,“不过,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为零,你不用担心。”

“那钟表机构在下降时,有东西卡住它,不能正常运转了呢——”

艾尔斯蒂德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球说:“那我就不得不停住不动。”

十一点钟时,走入球体内部艾尔斯蒂德开始为他的海底之旅做正式准备。即将沉入水底时,他回味似地望了望天空,这天的天气好像为此时准备了好久一般。天气晴朗得看不见一丝云,海面都屏住呼吸,船上层小室的电灯欢快地跳跃着。他被慢慢地放到海面,悬在船尾吊链上的一名水手正准备把吊着铅锤和钢球的绳子割断。这个在甲板上显得极其巨大的球体,在浩淼无边的大海面前原来也是如此的渺小。因绳子的动力,它忽上忽下,没有给他一刻安静的时光。球上的两个窗子,如同一双黝黑的大眼睛,盯着岸上的人们就像一个小朋友发现了新世界,尝试着从不同角度去观察着。威伯利奇此时不再唠叨,开始有点担心艾尔斯蒂德是否适应球内的空气。

“ARE YOU READY?”

“YES!YES!”水手们欢快地回应着。

“SO,GO!”

锋利的刀刃毫无压力地将绞辘的绳索一分为二。平静的海面开始旋转着为钢球开路,船上有的人挥动着手帕,有的人叫好声中听不出多少欢乐。一个海军中校开始用高亢的声音大吼着,此时空气凝住,悠扬地回荡这首正气之歌“……三、二、一!”球体猛地一头扎进海底,海水跳动着,钢球没入海平面,只留下了一盘漩涡。

它在那么一瞬间停住不动,像是碰到了硬物,随后以无法察觉的速度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仅在海面上留下波澜,似乎是怕人们忘记它。倏然,朝着那漩涡往海底瞧去,海底深处还闪耀着一道白光,最后连那道白光也被大海的蔚蓝所吞噬,消失不见了。一只海豚不合时宜,悠闲地游过来,如骄傲的公主般享受着船上人的目光。巡洋舰的螺旋桨突然旋转,打破了这一切的宁静,海豚悻悻地跑了,吐出一阵泡沫,似乎在责怪舰船妨碍了它的表演。

“怎么啦?船为什么开走?”一个声音击破了凝固的空气。

另一个平淡的声音回答:“现在我们的舰船要开到三英里以外去,避免钢球浮出来冲撞到。”

舰船到了新的位置,但是舰上每一双闲着的眼睛都依然停留在那里,那处方才钢球沉入处。他们的口中谈论的也几乎无不与艾尔斯蒂德有关。

“不知道他在那里怎么样了?”威伯利奇遐想着,幸好他没有出声,否则他一定会成为大家攻击的对象,“海底那么冷,他此时要么就被冻住了,要么就是卡住了。”

此时,海上,十二月的太阳正高悬在天空,天气酷热。

“他还会从原来的地方直线飞升上来吗?”斯蒂文斯不解地问,语气中有点着急。

中校蛮有把握地朝东南方向指了指,说:“就在那个地方,”他对于自己的渊博的学问向来非常自信,“他下去已经有三十五分钟了,据我估计,现在差不多要上来了。”

“那他,到海底要花多长时间?”斯蒂文斯紧接着问。

“按平均每秒两英尺的加速度,下潜到五英里的海底,大约需要三到四分钟。”

“那他现在超过时间了。”威伯利奇闪过一丝看不见的表情。

“无碍,”中校坚信道,“差个几分钟问题不大,估计是绕绳子的时候,耽误了点时间。”

“对,还有这事的。”威伯利奇舒了一口气。

但是大家并没有放下焦虑,眼睛直直地盯着,熬着一秒又一秒,一分钟过去了,海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水手们开始互相宽慰,但也掩饰不住担忧的哀叹。

“上帝啊!艾尔斯蒂德上来吧!”一个彪悍的水手开始暴躁地咆哮着,其他水手也叫被鼓动起来了,仿佛看一场迟迟不肯打开幕布的喜剧,观众们已经失去了耐心。

中校愤愤地看了一眼甲板上躁动的人们,故作镇定,“大家稍安勿躁,”他说,“我们不能盲目相信数据,都是会有一定误差的。”

斯蒂文斯上扬的嘴角开始有点同意他的说法。

两分钟内,甲板上鸦雀无声,徐徐的海风提醒着大家他们还在航海舰。静止的时空被斯蒂文斯翻动的表盖消除了,低压中,小小的金属碰撞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时间一分一秒地熬着,太阳都已经升到头顶,舰船上的人们仍在等待钢球出现,没有一个人敢交头接耳小声说希望已成了泡影。第一个说这话的是那不合时宜的威伯利奇。他是在十二点的钟声开始敲响的刹那,小声地惊叫出:“我一直不相信那个窗子靠得住。”

这句话让斯蒂文斯的心脏如同撞上了利箭,窒息不已。

威伯利奇担忧的眼神提醒着他的痛。

中校被船上的气氛囚禁,只能无奈地发出:“我还没完全绝望,大家一定要坚定信念!”半夜里,炮舰还在钢球入水处的周围慢慢地逡巡着,诉说着人们的不甘心。

威伯利奇开始说,“如果他的舷窗没破碎,他没死,因为他的钟表机构坏了,在我们脚下五英里,在那一片冰冷和黑暗的地方,呆在他那个小圆泡里。从来没有一道亮光能照到那里,自从洪水在那里聚集成海以后,从没有人在那里生活过,他在那里没有吃的东西,又饿,又渴,又惊慌,不知将会饿死还是闷死。更可怕的是绝望,可怜见的,他能坚持多久啊?”

他突然仰天惊呼道:“上帝啊!救救艾尔斯蒂德吧!他可是个好人。数英里处——到处是水。艾尔斯蒂德从小窗里往外看,除了黑乎乎的海水,顶上是无际的天空。深渊啊!我们是多么渺小的东西啊!他一定是。”他无限惋惜地瞥一眼钢球沉没的地方,就在这时,一缕闪亮的白光划过天空,它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静止不动,最后化作一点,宛若天空中出现的一颗明星。但终究只是一颗星,最后消失在微光和海水氤氲之中。

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张大了嘴巴。不知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般,他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想要说点什么,总也说不上来。接着,他不耐烦地挥动着臂膀,转过身朝背后大声呼叫道,“艾——艾尔斯蒂德浮上来了!”然后奔向探灯,“我看见他了。”他激动地颤动着嘴唇,“在右舷!他的灯亮着,他刚浮出水面。拿灯来!他随波浪浮起时,我们应该能看到他。”

天边出现一丝微亮,肉眼很难看清楚身边的事物,钢球也是如此,差点就要撞上舰船。船上的起重机紧张地伸出吊臂,水手们把链条挂到钢球上,钢球被打捞到船上,回到了它船尾的位置。水手们慌忙旋开入孔,拿着探灯朝里面的黑暗望去,看似明亮的球体,实际上里面漆黑一片,只因电灯室是为照明球外周围海水用的,完全照不到球的内部。球里面很热,入口边缘的胶皮已经变软。

没有人回答此时他们心中的任何疑问,球内安静得没有一丝人的气息。球的底部被挤作一团的艾尔斯蒂德,纹丝不动地躺着,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思绪。舰艇上的医生慌忙爬进球内,把他从球内小心翼翼地抱出来,交给站在球外边的人们。艾尔斯蒂德的脸因淌着汗水,人们一时之间辨别不出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舰上的黄色灯光下似乎也有了一丝焦急——闪着光。

医生诊断:他没死,只是蒸热性缺氧而昏倒了,并且身上有很多严重的擦伤,这就加重了他的昏迷度。他必定得躺上几天几夜,才能苏醒过来,去安抚他受伤的神经。

一周后,他醒了,人们迫不及待地围在他的周围开始听他的海底经历。他开始讲的几句话是:“钢球必须改装。”“我又开始下沉。”“以便我能在必要的时候把绳子丢掉。”他只说了这一点点,但他有着最不平凡的经历。“不要以为我在那里除了淤泥之外发现不了什么别的东西,”他说,“你们对我的考察报以嘲笑,而我发现的却是一个新世界!”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他的遭遇,眼睛里却充满着惊喜。尽管大部分都讲得乱七八糟,如果用他的原话来讲他发现的新世界,估计没有人能听懂。但我们仍试着串联他的海底探险经历,在这里完整地陈述出来。

开始时情况很不乐观。放绳子之前,钢球不断翻滚着,如螺旋桨一样,以为旋转是它的使命。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糖炒板栗,伴随着沙子不断翻转的板栗,晕头转向的。唯一能给他方向的是,只有头顶上的起重机和天空,偶尔还能从窗口看到舰艇栏杆上送我的人们。钢球要将会滚何方,其实他的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不知怎的,他翻了个底朝天,他尝试着翻转过来,垫子的弹力没让他稳定,又摔了一个跟头。他想着钢球若做成方形,会不会让我不再摔跟头呢,但是考虑到别的形状肯定承受不住那个位置最低的深渊中的巨大压力,于是笑了笑否定了。

圆球正了过来,摆动也停止了。他站起来,窗外是深绿的海水和上面透下来的微弱亮光,一大群浮游生物快速地冲向光亮处——从他旁边。头顶上海水折射出的亮光愈来愈暗,黑得像半夜的天空那样,只是要稍稍绿了一些,要不真的会混沌地以为自己在舰船上。而下面的海水已是全黑的了。水中不时有透明的小东西变成了微弱的光点,如黑夜中的萤火虫,若不是不允许还真想把他们做成荧光灯,用来照明。

“快速下沉的真难受!”他说,“就像是空难,没有背降落伞,只能任由它,心里还没有底!只是感觉下降的时间很长——很长。”你肯定得想象不出不断下降是什么滋味,除非你经历过!正是在这段时间,艾尔斯蒂德反思他的这次冒险。他应该以一种完全新的看法来估量任何可能发生的危险。人们熟知,生存于海洋中层有大乌贼,有时鲸鱼肚子里发现的已经消化了一半的东西,或有被鱼类吃掉一半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的甚至有开始腐烂了。设想,假如有一个大乌贼抓住钢球不放怎么办呢?还有那钟表机构果真是经过足够的试验了吗?但是,此时想改装设备真的合适吗?他能不能再回到地面还未可知。

朝外看看,球外面仍旧漆黑一片,除了他的灯光射到的地方。那个区域内出现什么,就是他眼前的风景线,无从选择。不知是灯光区域太小还是它们的速度太快,他甚至分辨不出它们是什么形状。突然,他好像感觉到有危险物在靠近。钢球与水摩擦,让钢球越来越热,甚至他也慢慢受不住了。他们以前没有考虑过这个危险,回到地面一定要好好改进。

他的汗水伴随着他的忧虑一涌而出,接着他脚下传来越来越响的嘶嘶声,透过窗户,他看到钢球外面的海水泛起了许多小水泡——它们是很小的水泡——宛如向上翻飞的一把扇子。一个念头闪过脑际:蒸汽!他摸摸窗子,窗子热得都可以烧烤了。他把自己小室的小白炽灯打开,小室亮了,此时按钮旁边加上气垫的表告诉他,他现在已经在海里走了两分钟。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靠近,由于两种不同的温度差异太大——海底的水是接近冰点的,而钢球发烫,舷窗很可能将会迸裂,他知道。

后来,钢球的地板突然似乎紧压着他的双脚,球外的水泡开始优哉游哉地嬉戏着。但是他焦虑的心无法欣赏眼前的美景。幸而,外面嘶嘶声突然开始减弱了。他检查了两个窗口没有裂开,外部也没有破损,他微笑着,无论如何,沉没的危险总算已经过去了。

再过一两分钟他就要到达深渊的底部了。

他认为,上面五英里处的人们,应该像星星一样遥远。此刻,他们应该开始着急,眼睛朝下面注视着,担忧他。

他凝视窗外,钢球外面是一团漆黑,黑得像墨汁一样!现在已经看不见气泡了,嘶嘶声也停止了。只有在电灯光照射到的地方,才可以看到一片黄绿色,三个火焰般的东西接连从远处游来。他无法判断它们的大小与远近。

它们就像小渔船上的灯光,发出淡蓝色的晕光。又好似一股浓烟,不断地散发着光芒。它们的眼睛朝他瞪着,他断定它们正在紧随他不放。他猜想它们是被他的灯光吸引来的。它们离灯光越近,它们的磷光就越弱,那时他发现它们头大,眼大,身子和尾巴都较小,估计是海底某种奇怪的小鱼。

不久后,这样的小东西越来越多。这些可爱的小光点们在他的灯光中闪烁着,好似阳光中的微尘。他继续下沉,天窗边的海水都成了一种苍白色,也许是他的铅锤搅起的泥雾所造成的。

当他跟随着铅锤快沉到海底时,仿佛被一团白色浓雾所包围。在他的灯光能照到的五六码外,浮起的沉积物经过好几分钟才开始慢慢下沉。他借着灯光和远处磷光鱼群的微光,看见了有一大片高低起伏的灰白色软泥沉积在黑暗的海水下面,有些地方甚至稀稀拉拉长着几丛海百合,贪婪地挥动着触手,此时显得有点诡异。稍远的地方是一群优美的、半透明大海绵。海底上散布着一丛丛直立的浅紫色和黑色的扁平的东西,这些东西肯定是某种海胆,还有些大眼睛的或盲目的小东西,这些东西有的出奇得像潮虫,有的像龙虾,它们懒洋洋地穿过光束,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留下了一道道沟痕。

突然间,那些正在徘徊着的小鱼群像一群燕八哥似的向他冲来。他们像一团发着磷光的雪片,从他头上掠过,原来在这些小鱼后面有很大的动物正朝钢球游来。

起初他只能看到模糊的它,状如一个缓缓向他移动的人,直到它走近灯光的光区。他凝视着它,惊呆了。耀眼的灯光照在它的脸上时,它闭上了眼睛。

这是个奇怪的脊椎动物,它垂直的颜面角使它看上去非常像人,但它的暗紫色的脑袋同蜥蜴有几分相似,它的高额和颅骨是以前他见过的爬虫中所从来没有过的。它的眼睛像蜥蜴一样突出到眼眶外,小鼻孔下面的宽嘴像极了一种爬虫,是角质的。两个大鳃盖放在耳朵的位置上,一绺珊瑚红的细丝从里面浮出,有些像幼小的鹞鱼和鲨鱼的树枝状的鳃。这个怪物的怪不是它的脸与人脸相似。它是一个两足动物,两只蛙腿和又长又粗的尾巴组成的三脚架支撑起它近似圆球形的躯干,仿佛漫画中的角色。它的前肢好似青蛙的前肢,手里还拿着一根铜头的长骨棒,棒是五颜六色的。紫色的头、手和腿,像松弛发磷光的灰色衣服上挂着的道具。它站在那里,像被灯光照得点住了穴位。

最后,这个新奇的动物眨眨眼皮,用那只空着的手遮在眼睛上,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突然,它张开嘴发出一声喊叫,像是说话,又像呐喊,喊声之大甚至震慑了海水,穿过了钢球的外壳和气垫。艾尔斯蒂德疑惑着,没有肺怎能会发出叫喊声来,对此他不想做解释。接着,它避开亮光向旁边移动,隐藏到旁边的神秘的阴影中去了。他猜想是灯光吸引了这个怪物,于是把电门关闭了。过了一会儿,艾尔斯蒂德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钢板,钢球摇晃了起来。

然后,他听到它的叫喊声,甚至远处还有一个声音在呼应着它。一阵敲打后,钢球摇晃得更加剧烈,和绕绳索的滚筒摩擦着。

他站在黑暗中朝永远是黑夜的深渊注视着。不久,他隐约看见远处的另一个发磷光的类似人形的东西匆匆忙忙地向他跑过来。在那摇晃着的牢房中他不知所措,他努力地摸索着电灯的按钮,这个电灯可以用来照亮钢球外。然而,他不巧摸到的却是装在加气垫的凹处的他自己的小白炽灯。突然,他摔倒了,随着钢球剧烈地扭动了一下,像是吃惊的喊叫声传到他的耳际。他猛地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有两双眼睛正在朝下面的舷窗注视——更像在偷窥——并反射着灯光。

不一会儿,他能感觉到有几只看不见的手又开始奋力地敲打他的钢球,这样太可怕了,就他的处境来说,那种使劲敲打钟表机构的金属保护层的响声如同敲打着他的心脏。他魂不附体,他想假如这些怪物把那个装置搞坏了,那他就永远无力回天了。想到这里,钢球一阵更猛烈地摇晃袭来,他的双脚紧紧地抓住地板,好像在寻求某种安全感。他马上把照亮球内的小白炽灯关闭,迅速地把外边的大灯打开。球外强烈的灯光瞬间照亮那个海域。类似人的动物跑光了,只留下两条彼此追逐着的鱼还徘徊在窗口附近。

他想他是不是已经脱险了,这些奇怪的深海居民已经把绳子弄断。钢球愈来愈快地向上浮动,蓦地停住,他的身子由于惯性的作用,还在快速地上升着,最后撞在室顶的加气垫上。他惶恐不安,不知如何办才好。

后来,他感觉钢球开始慢慢旋转,摇摆,不对,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拖行着。靠近窗口,他伏下身设法用他的身体的重量,来让球体窗口的部分向下,但球体似乎没有那么听话。窗外,除了那徒然向下射的灰白色光束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念头窜进他的脑袋,他想如果把灯关闭,当他的眼睛习惯于黑暗,那他是否就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呢?

这招有效果了,几分钟后,这如墨汁一般的黑暗慢慢地变成了一种半透明的黑暗,他甚至看到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些模糊的东西在下面游动着,有点像是出现在英国夏季傍晚的黄道光。他断定他的缆绳已经被解开,这些动物现在正在海底拖着他走。

紧接着,他在窗口所能看到的范围内向左、右两个方向伸展开的一条宽阔的灰白色的光带,是起伏不平的海底平原,还能看到某种模糊而遥远的东西在其上。钢球正在被拖向那里,仿佛乘着热气球从广阔的乡村向城里飞去。慢慢地,逼近那块地方时,那些模糊的亮光渐变成较为明确的形状。

差不多快五点钟时,他到达了这发光区域。此时,他能看出一排排房屋,像街区,房屋的周围聚集了一批建筑物,外观像一座庞大无顶的、坍塌了的寺院。它们像一张展开的地图,而他从上空飞过。令人不解还有,这些房屋全仅留下没有屋顶的围墙,磷光骨头的建筑材料让这个地方看来像是由被淹没的月光建造成的。

树枝状的海百合伸出它们的摆动的触手从这个区域的内部洞穴中间伸出来,海绵高高、细长地耸立着,仿佛清真寺的玻璃尖塔在城市的发光雾气中闪闪发光。像人群在骚动,它们离太远了,只是分辨不出人的模样。

这时,他被慢慢地拉下来,于是下面的东西愈来愈清晰了,这个城市的详细情况也逐渐呈现在他的眼底。模糊的房屋之间的街道,标记物是用圆形东西串成一条条直线,后来他还发现在他下面广场上的某些地方,有一些类似裹着皮壳的船形物。他觉得他正被向下朝城市中心的那个庞大建筑物拖去,偶然正在拖着他的绳子的形形色色的怪物出现在窗口被他看到。他吃惊地看到,在成为这个地方的突出特征的一只船的索具那里,拥挤着一大群朝他指手画脚的东西,然后,大建筑的墙壁如树木般林立。他就像误入原始森林的小朋友,没有方向,随好奇心,让自己的脚交替运动着。

墙,越靠越近,越来越清晰。那些船让人想起无处次海难造成的惨况,船舷、旗帜、锚头、枯骨、锈铁,穿插在各个墙头。所有建筑的顶上都有能看得到部位的骨头,混乱地堆砌着,还煞是美观,不知是否有意为之,S形、螺旋状,各种奇怪的;在这些骷髅的眼眶中穿进穿出的成群的银白色小鱼,肆无忌惮地戏耍着。

忽然,有低呼声,还有好像是号角的强烈吹奏声,最后只有一支奇怪的曲调能被听到。圆球向下沉,经过了巨大的尖顶,最后他停在广场中央的一种好像祭坛似的东西上,透过窗子那种奇怪得像鬼魅的人正注视着他。

使他惊讶的是,这家伙穿着一件仿佛盾形鳞片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发光的王冠。它站在那里,张着爬虫般的嘴,一噏一合地唱歌,剩下的人都俯伏在它的面前。这一切让艾尔斯蒂德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冲动,于是他的小白炽灯又打开了,使得深渊中所有这些动物都能看得见。虽然灯光的光亮促使它们不得不立刻躲到黑暗中去,但是他的突然出现,使得歌唱变成了高兴的狂呼!为了再看看它们,艾尔斯蒂德又把灯光关闭,于是他在它们的眼前消失了。短时间内,他还看不清它们,等到他终于能看清它们的时候,发现它们又在趴着。就这样三个小时过去了……

艾尔斯蒂德极详细地讲述他的见闻。这个奇怪的城市,这些永不见天日的人们,它们只呼吸过水中的空气,何谓火,恐怕也无从得知。它们身上和其他生物身上的磷光估计就是它们所有的光芒了。

他的奇遇是难以让人相信的,怕是连科幻小说作家也在认为他在讲故事。亚当斯和詹金斯那样杰出的科学家相信,在这深海的海底上很有可能生活着这样一群适应低温和高压的有智慧的、能在水中呼吸的脊椎动物。但是,它们可不可能就是新红沙岩时期的巨大爬虫的后代呢?

在它们的眼中,我们也是一样奇怪的存在。黑暗中,它们惯常的世界,会被海难事故的遗留物所打扰,船、金属、尸体,一切可能的东西如同倾盆大雨般洒落在它们的世界。砸到它们,它们会认为那是造物者在实施惩罚,有时落下一些有用的东西,它们以为是上帝的恩赐。如果我们能做到换位思考,那个世界的一切,也不是无从理解的。

艾尔斯蒂德一直没能写下他在深渊中的十二小时中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我们只好从聆听过他的故事的人们的记忆中把他的遭遇的片断拼凑起来,去整合成一个完整故事。

在零碎的几瞥中,他看到了诡异的房屋、长着变异人脸的蜥蜴脑袋和披着象征荣誉衣服的领导者,还有听不见声音的歌曲。艾尔斯蒂德再也没法坚持下来,他又把灯光打开,时间飞快逝去,他看了看表,恐惧地发现自己只有四个小时的氧气了,对他唱的赞歌仍在好像是送葬曲一样无情地继续着。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如何脱险的,但是从钢球上悬着的绳头判断,绳子是被圣坛边沿磨断的。

突然,钢球翻了一个滚,他冲出了它们的世界!向上冲去,好像穿着真空衣服的外星人,冲出地球的大气层又飞回他原来的空间去了。他像一个冲出我们的空气的氢气泡那样,一下子冲出了它们的视野。在它们眼中一定像极了一次奇怪的飞升。

钢球以比吊着铅锤沉下去还要更快的速度上升,球开始变得非常热,球上升时舷窗是朝上的,他记得一股水泡向他的玻璃窗冲来,他突然觉得脑袋里有个巨轮似的东西开始转动起来。他时刻盼望着球上升,球确实在上升,加气垫的小室也开始旋转,浑浊的空气让他昏了过去。

接下来的记忆只留下他的舱室和医生的说话声。

但是这不过是艾尔斯蒂德断断续续地对“普塔米甘”号上的军官们讲述的奇遇的梗概而已。他保证以后要把一切经历写下来。但他关心的主要是他的仪器的改进,后来,他在里奥实现了这种改进。

1896年2月2日,他又下潜到这个海洋深渊。他这次潜水的经历我们也许永远无从得知了。因为他去了就没再回来。

“普塔米甘”号费时十三天搜寻他,没有结果。这艘船丧气地回到了里奥,把他的消息用电报通知了他的朋友。到现在为止,这件事仍旧没有答案。毋庸置疑,将来很可能会有人再一次到那里考察,去证实这不可思议的深海城市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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