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嬷咪回到安养中心后,我们一上车,安妮立刻问:“你知道嬷咪在说什么吗?”
她想扣安全带,但弄了好久都没成功,我看到她的手在发抖,这才发现我也是。
她终于扣好了,看着我问:“我是说,那个,那些人是谁?”她平滑的眉间刻印着忧虑,她的雀斑也述说着担心,随着夏季远去,雀斑的颜色逐渐转淡。“嬷咪娘家的姓氏根本不是毕卡德,是杜兰德才对。”
“我知道。”我喃喃说。
在安妮就读五年级时,老师要他们做简单的族谱调查。她上网为嬷咪寻根,但一九四〇年代初期来美国、姓杜兰德的移民太多了,所以她的调查遇上瓶颈。她怄气了好几个星期,怪我没有想到在嬷咪失智前就调查她的过往。
“说不定是她写错了。”安妮最后说。“或许她本来想写杜兰德,结果写成毕卡德。”
“或许吧。”我迟疑着说,但我知道其实她自己也不相信。嬷咪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神志清醒了,她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开车回家,一路无语,但并非在冷战。通常冷战时安妮会在前座怄气,连我的呼吸都令她痛恨,现在她只是在想嬷咪的事。
现在天几乎全黑了,暮色逐渐将舞台让给了黑夜,我想象嬷咪站在窗前寻觅星星。夏季观光客离去之后,那些度假小屋的门廊灯火已灭,要到明年夏季才会再亮起,鳕鱼角的夜色更显浓黑。只剩较大的街道上尚有灯光,但当我先转向下方路再转向爱德华王子巷,主街黯淡的灯光完全被抛在我们身后,嬷咪所谓的“蓝色时刻”消失在鳕鱼角湾西方的漆黑空洞中。
我转向布莱福路,感觉这里像荒废的鬼镇。我家这条路上,七成的房屋都是度假屋,夏季结束之后便没有人居住。我将车开上车道熄火,小时候的夏季夜晚我曾经在这条车道上抓萤火虫,冬天则帮妈妈铲雪,让她那辆老旧笨重的车子能够开出去。我们还坐在车上,但这里距离海边才一条街,我嗅到空气中的咸味,这代表涨潮了。我突然有股冲动,想拿着手电筒冲到沙滩上踏浪,但我急忙扑灭,因为我得帮安妮准备东西,今晚她要去爸爸家。
她似乎也像我一样不想下车。
“嬷咪当年为什么那么想离开法国?”她问。
“一定是战争让她很痛苦。”我说,“就像苏利文太太和昆兹太太说的那样,那时她的父母应该都过世了,嬷咪离开巴黎时才十七岁左右,大概后来就遇上你曾祖父,和他相爱了。”
“也就是说,那个,她抛下了一切?”安妮问,“她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我摇头,“我不知道,宝贝。”
安妮眯起双眼。“你从来没有问过?”她看着我,刚才暂时进入冬眠的愤怒又回来了。
“我当然问过。”我说,“像你现在这么大的时候,我常常问她过去的事情。我吵着要她带我去巴黎,带我去看她小时候做过的事情。以前我经常想象她牵着一只贵宾狗、搭上埃菲尔铁塔的电梯,一整天上上下下的,啃着法国面包、头戴贝雷帽。”
“妈,那些只是刻板印象。”安妮对我翻白眼,但我隐约看见她下车时嘴角往上扬,我很肯定没看错。
我跟着下车,走过前院草坪。出门的时候,我忘记开门廊灯了,所以现在安妮看起来仿佛被黑暗吞噬,我急忙走到门前用钥匙开锁。
安妮在门口逗留了好一会儿,只是看着我,我以为她有话要说,但她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突然猛转身,大步走向位在小屋后方的卧房。“等我五分钟就好!”她回头大喊。
因为在安妮的字典里,“五分钟”通常代表至少二十分钟,所以几分钟后她出现在厨房时,我吃了一惊。我打开冰箱门站在那里,祈求晚餐会凭空出现,虽然我的工作是整天做吃的,但我的冰箱经常空荡荡。
安妮在我身后说:“冷冻库里有一盒‘健康严选’微波餐。”
我转身微笑。“看来我该去超市了。”
“算了吧。”安妮说,“假使我们家冰箱装满东西,我大概会不认得,我会以为自己不小心跑去别人家了。”
“哈、哈,真幽默。”我笑嘻嘻说,我关上冷藏室的门、打开冷冻库的门,里面有两盒冰块、半包花生酱巧克力、一袋冷冻豌豆,还有安妮刚才说的健康严选微波餐。
“反正我们已经吃过了。”安妮接着说,“记得吗?龙虾堡啊。”
我点点头关上冷冻库的门。“我知道。”我转头看安妮,她站在餐桌旁,背包靠在旁边的椅子上。
她翻个白眼。“你真的很奇怪耶,我去爸家的时候,你该不会每天都坐在这里吃垃圾食物吧?”
我清清嗓子。“才没有。”我说谎。
嬷咪靠烘焙排解压力,而我妈则会因小事而乱发脾气,骂我是坏孩子然后叫我回房间。而我呢,显然是靠狂吃来发泄。
“好了,宝贝。”我说,“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走向站在厨房另一头的她,脚步慢得可笑,仿佛想拖延她在我身边的时间。我将她拥进怀中,她似乎很惊讶,我自己也同样惊讶,但她回抱我,我心中的痛楚暂时消失。
“孩子,我爱你。”我对着她的头发喃喃说。
一会儿之后安妮说:“我也爱你,妈。”因为她的脸靠在我胸前,所以声音闷闷的。“可以拜托你放开了吗?那个,我快被闷死了。”
我有些难为情,连忙放开她。她拿起背包挂在一边肩膀上,我说:“我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嬷咪的要求,搞不好她只是胡言乱语。”
安妮整个人僵住。“什么意思?”
我耸肩。“安妮,她得了失智症,虽然很残忍,但阿兹海默症就是这样。”
“可是今天她没有失智。”她皱起眉头,我看到她的眉毛内角猛然下垂,她的语气冷得像冰。
“对,但她说的那些人我们听都没听过……你应该也觉得毫无道理吧?”
“妈。”安妮冷冷说,眼神快要把我烧穿两个洞。“你会去巴黎吧?”
我大笑。“当然,然后我还要去米兰血拼、去瑞士阿尔卑斯山滑雪,有空再去威尼斯搭小船。”
安妮眯起双眼。“你一定要去巴黎。”
我发现她是认真的。“宝贝。”我柔声说,“跑去巴黎很不切实际,烘焙坊只有我一个人。”
“那就休息几天,不然我放学后来帮忙。”
“宝贝,那样行不通的。”我想着我即将失去一切。
“可是,妈!”
“安妮,说不定嬷咪根本不记得和我们说过那件事。”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非去不可!”安妮说。“难道你没有感觉到这件事对她多重要吗?她希望你查出那些人的遭遇!你不能辜负她!”
我叹息,我以为安妮能够理解,我以为她知道曾祖母经常胡言乱语。“安妮——”我想解释。
她打断我的话。“万一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呢?万一这是我们能帮助她的最后一次呢?”
我耸肩,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告诉她我们家的状况岌岌可危吧?
我沉默的这一小段时间,安妮似乎自行下定了决心。“我讨厌你。”她嘶声说,接着转身大步走出厨房,背包在身后摇晃。我做个深呼吸跟着出去,做好心理准备,去她爸家的这趟路程肯定一片死寂。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独自在店里烘焙,将一盘巨型饼干放进烤箱,店里传来敲玻璃门的声音。我将隔热手套放在柜台上,设定烤箱计时器,用围裙抹抹双手,看看手表,是五点三十五分,距离营业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
我走出厨房进到店面前,隔着晃动的百叶帘,我看到麦特,他一手遮着眼睛,脸贴在玻璃上往店里看。他看到我,立刻后退站好,悠闲地挥手打招呼,好像完全没发现我的门上还留着他的鼻头印记。
我打开三道锁,将门拉开一点小缝。“麦特,我们还没开始营业,你可以进来等,但咖啡还没开始煮,而且——”
“不、不,我不是来喝咖啡的。”麦特停顿一下,接着说:“不过如果有,我想来一杯。”
“噢。”我再次看表。“嗯,好。”只要把咖啡豆磨好、装进咖啡机、按下启动键,应该只需要两分钟。我急忙去做,同时在心中清点开店前的准备工作,确认哪些做了、哪些没做。麦特跟着进来,随手关上门。
咖啡机发出咕噜的声响,咖啡伴随嘶嘶声响开始流进壶中。“荷普,我是来问你打算怎么做的。”
一瞬间,我纳闷他怎么知道嬷咪的要求,但我随即醒悟,他问的是烘焙坊,眼看银行即将开始作业程序,店很快就会由我手中被抢走,我的心开始下沉。
“我不知道,麦特。”我生硬地说,没有转过身,我假装忙着准备咖啡。“我还没时间仔细思考。”
换言之,我拒绝面对,每当发生不好的事情,我总是这样,将头埋在沙里等候风暴过去。有时候麻烦会自行解决,但大部分的时候我只落得眼睛进沙。
“荷普——”麦特想劝我。
我叹息摇头。“麦特,假使你来是为了说服我把店卖给那些投资客,我已经说过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还没准备好——”
他打断我的话。“你快没有时间了。”他断然说。“我们一定要谈。”
我终于转过身,他站在柜台边往前靠。“好吧。”我的胸口感觉很紧绷。
他停顿一下,挑掉领口上看不见的灰尘,他清清嗓子。空气中洋溢着咖啡香,因为他害我很紧张,所以尽管咖啡还没流完,我先转身忙着帮他倒咖啡,我加入糖和奶精搅拌好,他颔首接过。
“我想说服投资方让你入股。”他终于说出口。“前提是他们必须愿意接手烘焙坊,现在还不确定,他们必须先来观察营业状况、核对账目,但我很努力在说服他们,应该有希望。”
“入股?”我决定不说出我有多心痛,这是我的家族事业,而我却只能拥有一小部分,而他却表现得像是给我的莫大恩惠。“如此一来,我是不是必须负担由银行手中买回的部分费用?”
“是,也不是。”他说。
“我没有这么多钱,麦特。”
“我知道。”
我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他清清嗓子。“如果你跟我借呢?”
我瞪大眼睛。“什么?”
“荷普,这是生意上的安排。”他急忙说:“我有足够的信用等级,我们可以考虑用七成五与二成五的比例分股份,七成五归你、二成五归我。每个月看你有能力还多少就还多少,这样至少可以将部分的烘焙坊保留给你的家族……”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已经脱口说出:“我办不到。”无形的绳索牵绊着我。虽然我不喜欢让陌生人买下大部分的烘焙坊,但想到麦特也有股份,令我更无法接受。“麦特,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我不可能……”
“荷普,我只是要你考虑一下。”他说得很急。“这不是什么大事。我身上有钱,而且一直在找投资标的,这家店是镇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知道你很快就能脱离困境,而且……”
他没有说完,只是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麦特,我非常感动。”我轻声说。“但我知道你的动机。”
“什么动机?”他问。
“怜悯。”我深吸一口气。“你同情我。麦特,我很感激,真的,只是——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可是——”他想解释,但我不让他说下去。
“无论成败,总之我要靠自己,好吗?”我停下来用力吞咽,想说服自己这样做没错。“或许我会一败涂地,或许我会失去一切,又或许投资方会认为不值得花那么多钱在这家店。”我深吸一口气。“假如真的是这样,或许这是我的命运。”
他的脸一垮,用手指点了柜台几下,最后说:“荷普,你知道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说:“高中的时候,你绝不会让任何事情打倒你,你总是能重新振作起来,那是我最喜欢你的特质。”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喉咙哽住了。
片刻之后他接着说:“但现在你却只想着要放弃。”他没有看我的眼睛。“我只是……只是以为你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你就好像只是对人生逆来顺受。”
我抿着嘴唇,我知道是否该在意麦特的想法,但这些话仍让我很受伤,主要是因为我知道他并非刻意刺伤我。他说得没错,我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打量我许久,然后点一下头。“你妈应该会很失望。”
这句话很伤人,因为他是故意的,但同时这句话也给了我勇气,因为他错了。我妈从来不像外婆那么重视烘焙坊,在我妈眼中这家店只是负担。假使她还在,八成会很乐意看到烘焙坊倒闭,这样她就能永远摆脱这家店了。
“或许吧,麦特。”我说。
他拿出皮夹,抽出两张一元钞票放在柜台上。
我叹息。“别傻了,咖啡我请。”
他摇头。“荷普,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又补上一句:“祝你今天顺利。”他拿起咖啡大步就快速走出去,看着黑暗逐渐包围他的身影,我打个哆嗦。
那天早上安妮来了又走,她又不肯跟我说话了,只是冷冷地问我有没有查过去巴黎的班机。上午十一点,店里没有客人,我呆望着橱窗外主街上变色的树叶,今天有点风,不时会有橡树的叶子飞过,有的火红、有的深橘,仿佛高雅的飞鸟。
十一点半,店里依旧没客人,烤箱里烤着一批星星派,我拿出放在柜台后面的老旧的笔记本电脑打开,借用隔壁洁西卡·葛瑞格礼品店的无线网络,在网址列缓缓打上“www.google.com”,在进去网页后,我停顿下来,我要查什么啊?我咬着嘴唇思索片刻,然后输入嬷咪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艾伯特·毕卡德。
一秒后,搜寻结果出现。在法国有个“艾伯特毕卡德机场”,我想应该和嬷咪的名单无关,但我还是把维基百科的内容看了一遍,确定完全无关,那是个地区性机场,位于北方毕卡德区叫艾伯特的地方,此路不通。
我回到上一页,浏览其他搜寻结果。有个人叫作法兰克·艾伯特·毕卡德,但他是美国律师,生长于美国密歇根州,一九六〇年便过世了。不可能是她要找的人,他与巴黎毫无关联。我加入“巴黎”这个搜寻条件,出现了几个艾伯特·毕卡德,但似乎都不符合嬷咪生活在巴黎的年代。
我咬着下唇清除搜寻列,重新输入“巴黎”“白页”,在点选几次后,我来到一个名为“白页”的网站,搜寻处要求输入nom与prénom。我高中时学过法语,虽然程度有限,但我知道这两个词分别代表“名字”与“姓氏”,于是我输入“毕卡德”与“艾伯特”,下一行写着“地点”的空白处,我则输入“巴黎”。
荧幕上出现名单,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真的有这么容易吗?我抄下号码,然后输入嬷咪名单上的第二个名字,在巴黎有八个符合的人,包括四个只登录缩写的人。我再次抄下号码,继续搜寻名单上的其他人:海莲、克劳德、亚伦、大卫、丹妮尔。
最后,我一共抄下三十五个号码。我回到Google,搜寻如何从美国打电话去法国,抄下网页上的说明,我在第一个毕卡德的号码前写上国码与区码,伸手拿电话。
拿起话筒前,我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国际电话要多少钱,因为我从来没打过。但我相信应该贵得吓死人。我想到嬷咪开的一千元支票,决定从那其中支出电话费,然后将剩余的钱存回她的户头里,比起去巴黎的机票,电话费便宜多了。
我瞥门口一眼,依然没有客人,外面的街道一个人也没有,天空黑压压的,好像快下暴雨了。我回头看烤箱,计时器显示还有三十六分钟,我深吸一口气,整家店飘着肉桂香。
我拨打第一个号码,接通的过程传来几下喀答声响,以及几乎像是嗡鸣的杂音,另一头有人接起电话了。
一个女人说:“Hallo(喂)?”
我这才想到我的法文很烂,只能勉强说些简单的句子。“呃,嗨。”我紧张地说:“我要找一位艾伯特·毕卡德的亲人。”
对方一阵沉默。
我搜索枯肠寻找正确的法文词汇。“呃,je chercher Albert Picard.(我要找艾伯特·毕卡德。)”我努力尝试,知道虽然文法不太对,但应该能表达我的意思。
“这里没有叫作艾伯特·毕卡德的人。”那个女人的英文很清晰,但法国口音很重。
我的心往下沉。“噢,抱歉。我以为——”我说到一半停住,因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该不会也是他的女朋友吧?”她的语气突然变得猜忌。
“不是、不是。”我急忙说。“我要找的人是我外婆的朋友,也可能是亲戚,她在一九四〇年早期就离开巴黎了。”
那个女人大笑。“这里的艾伯特才三十二岁,他父亲叫作尚马克,所以他不是你要找的艾伯特·毕卡德。”
“很抱歉。”我看看清单。“你认识赛西儿·毕卡德吗?海莲·毕卡德、克劳德·毕卡德?或是……”我停顿一下。“萝丝·杜兰德?还是萝丝·麦肯纳?”
“不认识。”那个女人说。
“好吧。”我难掩失望。“谢谢你的回答。呃,希望你和艾伯特的问题能顺利解决。”
那个女人冷哼一声。“我比较希望他被出租车撞死。”
对方挂断,我愕然拿着话筒。我摇头,等候拨号声响起,再试下一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