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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距离主街很远的地方有个黑人聚居区,本尼迪克特·玛迪·科普兰医生独自坐在幽暗的厨房里。九点多了,礼拜日的教堂铃声此时已经沉寂下来。夏夜暑气难耐,圆肚燃木炉里依然烧着一小团火。科普兰医生挨着炉火,坐在直背靠椅上向前探身,用瘦长的手指托着脑袋。火炉中的红色火光映衬着他的脸。在这样的光芒下,他的厚嘴唇在黑色皮肤的衬托下几乎成了紫色。他的一头灰白头发紧紧贴在头上,如同戴了一顶羔羊毛帽子,此时,他的头发也呈现出蓝色色调。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连姿势都没有变过,银框眼镜后面的眼睛始终流露出忧郁的眼神。他的目光一直停在炉火上。这时候,他清清喉咙,发出的声音很是刺耳,他从椅子边的地板上拿起一本书。他周围笼罩在昏暗之中,他不得不把书捧到炉火边,才能看清上面的字。今晚,他阅读的是斯宾诺莎[5]的著作。他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位哲学家的复杂思想和晦涩语句,但他看着看着,就体会到了深藏在文字之下的强烈且真正的使命,便感觉自己好像懂了。

每到晚上,尖锐的门铃声时常响起,打断他的沉默,届时他只得去前厅接待摔断骨头或受了刀伤的病人。但在今天晚上,没有人来打扰他。他独自一人在昏暗的厨房里待了这么久,开始缓缓地左右摇晃,自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哼唱声。就在他低吟浅唱的时候,波西娅来了。

科普兰医生其实已经知道她来了。他听到有人在外面的街上用口琴演奏一首蓝调曲子,他知道那是他儿子威廉[6]吹的。他就这么摸黑穿过走廊,打开前门。他并没有走到门廊上,只是站在纱门后面的黑暗之中。皓月朗照,波西娅、威廉和海伯伊的漆黑影子落在泥土路上。这个街区的房子都破破烂烂的。科普兰医生的房子却与周遭的房屋不一样。他的家是用砖块和灰泥建造而成,十分坚固。小小的前院围着一圈尖桩篱栅。波西娅在栅栏门边和她丈夫、弟弟道别,敲了敲纱门。

“这么黑,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一起穿过漆黑的走廊,来到厨房。

“你这里不是有电灯嘛,多稀罕的玩意儿啊,你却摸黑坐着,真是搞不懂你。”

科普兰医生转动了一下桌子上方的灯泡,厨房突然变亮了。“我适合待在黑暗中。”他说。

厨房里很干净,却显得空空荡荡。餐桌一边有很多书和一个墨水瓶——另一边有餐叉、勺子和盘子。科普兰医生挺直地坐着,修长的双腿交叉翘起,一开始,波西娅也是僵硬地坐着。他们父女二人就跟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鼻子又宽又塌,嘴巴和额头也很像。但和父亲一比,波西娅的肤色就显得很浅了。

“这里热死了。”她说,“要我说,如果不做饭,还是把火灭了吧。”

“你要是乐意,我们可以去我的办公室。”科普兰医生说。

“我没问题。还是待在这里更好。”

科普兰医生扶了扶他的银框眼镜,十指交叉放在腿上。“自从上次见面以来,你、你丈夫,还有你弟弟,你们过得怎么样?”

波西娅放松下来,脱下便鞋。“我、威利和海伯伊都挺好的。”

“威廉还在你那里吃住吗?”

“当然了。”波西娅说,“你知道的,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计划。海伯伊付租金。我用我的钱买食物。至于威利嘛,教会的会费、保险、联谊会会费、礼拜六晚上的娱乐费用,都是他掏腰包。我们三个有我们自己的计划,每个人都尽一份力。”

科普兰医生垂头坐在那儿,用力拔长手指,弄得所有关节咯咯响。干净的袖口遮盖住他的手腕,瘦长双手的肤色似乎比其他身体部分的要浅,他的手掌则是淡黄色的。他的手永远都是那么干净,布满皱纹,好像是用刷子刷过、又放在水里浸泡了很久。

“对了,我差点儿都忘了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来。”波西娅说,“你吃晚饭了吗?”

科普兰医生说话时总是小心谨慎,犹如每个音节都是从他那厚嘴唇过滤出来的一样。“还没。”

波西娅打开她放在餐桌上的纸包。“我带来了很新鲜的甘蓝菜,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我还带来了一块腊肉。用腊肉来配甘蓝菜。不介意我做腊肉烧甘蓝菜吧?”

“随便。”

“你还是不吃肉吗?”

“不吃。纯粹是出于个人原因,我才做个素食主义者,但你用肉炖甘蓝,我也无所谓。”

波西娅光脚站在桌边,仔细地择菜。“地板踩上去很舒服。我不想穿那双夹脚的便鞋了,太疼,你不介意吧?”

“随便。”科普兰医生说,“看你的方便吧。”

“那我们就吃新鲜的甘蓝菜,配玉米饼和咖啡。我再切一块白肉,煎给我自己吃好了。”

科普兰医生用目光追寻着波西娅。她只穿着袜子,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从墙上取下擦洗干净的锅,把火拨旺,把甘蓝菜上的粗砂石洗干净。他张开嘴说了几句话,便把嘴巴闭紧了。

“这么说,你、你丈夫和你弟弟有合作计划了。”他最后说道。

“没错。”

科普兰医生拉动手指,又想把关节弄得嘎嘎响。“你们打算要孩子吗?”

波西娅没有看她父亲。她气呼呼地把甘蓝菜锅中的水泼出去。“在我看来,”她道,“有些事情必须完全听凭上帝的旨意。”

他们没有再说别的。波西娅把晚餐放在炉子上炖,自己则默默地坐着,纤细的双手软绵无力地垂在膝盖之间。科普兰医生的头垂在胸前,像是睡着了。但他并没有睡觉;他的脸时不时抽搐一下。他深呼吸,让自己的脸恢复平静。晚饭的香气开始弥漫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厨房里。橱柜顶上的时钟在寂静中大声敲响,鉴于他们刚才说的话题,单调的钟声就如同在一次次地说起“孩子,孩子”这两个字。

他经常都能看到小孩,或光着屁股在地上爬,或兴致勃勃地玩弹球游戏,或在漆黑的街上和女孩子搂搂抱抱。男孩子们都叫本尼迪克特·科普兰。女孩子们则叫本妮·玛耶、玛迪本,或是本妮迪·玛迪林。有一天,他算了算,一共十几个孩子以他的名字命名。

但他在这一生中一直在讲述、解释、劝告。不能再生了,他老是这样说。他总是提出各种理由,告诉人们不能再要第六个、第五个或是第九个孩子了。我们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孩子,而是为已经降临人世的孩子提供更多机会。他经常劝告人们要为了黑人这个种族进行优生优育。他始终都是以相同的方式,用简单的话解释给人们听,年复一年,他已经把这些充满怒气的劝诫之言牢记于心了。

他研究过所有这方面的新理论,对其发展了如指掌。他自掏腰包,将新推出的计生工具送给他的病人。迄今为止,他是镇里唯一注重优生优育的医生。他一直都在赠送计生工具,解释,赠送,解释。但他还是每礼拜负责接生四十次。那些孩子有的叫玛迪本,还有的叫本妮·玛耶。

意义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

他知道,他这一生从事医生工作,理由只有一个。他一向都知道,他要教化人们。他每天挎着医务箱从一所房子走到另一所房子,和人们说起各种各样的话题。

工作了漫长的一整天,他累得筋疲力尽,但到了晚上,当他打开前院的栅栏门,疲倦就会烟消云散。因为他有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波西娅和小威廉。他还有黛西。

波西娅拿开锅盖,用叉子搅拌了一下甘蓝菜。“爸爸……”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科普兰医生清清喉咙,把痰吐在手帕上。他的声音很粗哑。“嗯?”

“我们不要再吵了。”

“我们不是在吵架。”科普兰医生说。

“不是只有说话才是吵架。”波西娅说,“我觉得,我们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坐着,也是在吵架。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说句实话吧,每次我来看你,都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不管是什么形式吧,反正我们都别再吵了。”

“我自然不愿意吵架。女儿,让你有这种感觉,我真的很抱歉。”

她倒好咖啡,把不放糖的一杯交给她父亲,然后往她自己的那杯里放了几勺糖。“我都饿了,咖啡很香啊。快喝吧,我来给你讲讲我们不久前遇到的一件事。现在事情过去了,想起来很有意思,但我们可有充足的理由不去笑破肚皮。”

“那你说吧。”科普兰医生说。

“一段时间之前吧,一个肤色很深的人到了镇里,他长得可真帅,穿着打扮也很考究。他自称是B.F.梅森先生,还说是从华盛顿特区来的。他每天都拄着手杖,在街上走来走去,还穿着雅致的彩色衬衫。到了晚上,他就去社会咖啡馆。他吃的比镇上的人都要好。他每天晚上都点一瓶杜松子酒和两块猪排做晚餐。他逢人便笑,一见到女孩子就鞠躬,为你撑开门,让你进出。在大约一礼拜的时间里,不管到哪里,他都很受欢迎。人们开始对这个富有的梅森先生产生了好奇。混熟了之后,他很快就开始着手办正事了。”

波西娅噘起嘴,吹吹咖啡。

“我想你从报纸上看过政府的‘金金计较’养老金方案了吧?”

科普兰医生点点头。“就是退休金。”他说。

“他就是负责这个项目的。他是政府派来的人,是华盛顿的总统派他来的,让所有人都参与这个项目。他挨家挨户敲门,解释只要支付一美元,就能加入项目,以后每个礼拜支付二十五美分,等你到了四十五岁的时候,政府就将在你有生之年,每个月付给你五十美元。我认识的人一听都特别兴奋。他免费送给每一位加入的人一张总统签名照片。他还说,六个月之后,每一个成员都将得到一身免费的制服。这个俱乐部叫作‘有色人种金金计较大联盟’,两个月后,每个人都将得到一条橙丝带,上面印有俱乐部名字的首字母G.L.P.C.P.。你知道的,政府最爱弄这些字母了。他拿着一个小本子,到每家每户去,所有人都愿意参加。他把参与者的名字记下来,把钱收走。每到礼拜六,他就来收钱。三个礼拜后,加入的人太多,这位梅森先生没法在礼拜六这一天收走所有人的钱。他只好雇人,一个人负责三四条街区。我每个礼拜六早晨替他在我家附近收那二十五美分。从一开始,威利就为他自己、海伯伊和我交了钱。”

“我在你家附近的人家里看到了很多总统的照片,我也记得听人说起过梅森这个名字。”科普兰医生说,“他是个骗子吧?”

“确实如此。”波西娅说,“有人识破了这个B.F.梅森先生,他就被抓了起来。他们发现他是从亚特兰大来的,压根儿就没去过华盛顿,也没见过总统。骗来的钱不是藏起来了,就是花掉了。威利一共损失了七美元五十美分呢。”

科普兰医生有些激动。“我早说过——”

“要我说,”波西娅说道,“这家伙不会有好下场。不过现在这件事过去了,想起来真有点可笑,不过当然了,我们有充足的理由不要笑破肚皮。”

“每到礼拜五,黑人就会自愿爬上十字架。”科普兰医生说。

波西娅的手有些颤抖,咖啡都从她手里的杯碟中流了出来。她把流到手臂上的咖啡舔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一直都在观察。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能找到十个黑人,十个我自己的人,他们有骨气、有头脑、有勇气愿意献出他们拥有的一切……”

波西娅放下咖啡。“好端端的你说这个干什么。”

“只有四个黑人。”科普兰医生道,“只有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你。只有四个黑人具有这些真正的特质和骨气——”

“我、威利和海伯利都有骨气。”波西娅气呼呼地说,“世事不易,但我觉得我们三个人都在努力奋斗。”

他们沉默了片刻。科普兰医生把眼镜放在桌上,用皱缩的手指揉揉眼睛。

“你总是黑人这黑人那的。”波西娅说,“这个词很伤人的。就连以前人们常说的‘老黑’也比这个词强一些。但是,不管是什么肤色,有礼貌的人都会说有色人种这个词。”

科普兰医生没有回答。

“就拿我和威利来说吧。我们不是纯粹的有色人种。我们的妈妈的肤色就很浅,我们两个身上都有一部分白人血统。至于海伯伊,他可是印第安人。他有很大一部分印第安血统。我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有色人种,你老是说那个词,真是太伤人心了。”

“我对这种辞令没什么兴趣。”科普兰医生道,“我只对现实生活中的真理感兴趣。”

“说到真理,那我给你说一个吧。每个人都害怕你。只有喝醉酒之后,汉密尔顿、巴迪、威利或是我丈夫海伯伊才会来这里,像我这样和你坐在一起。威利说过,他还记得他小时候就特别害怕爸爸了。”

科普兰医生呼哧呼哧地咳嗽起来,清了清喉咙。

“不论是谁,每个人都有感情,人们要是清楚去某个地方肯定会受到伤害,那就打死都不会去的。你也是如此。我就亲眼见过很多次白人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你的感情。”

“不。”科普兰医生说,“你从没见过我伤心。”

“我自然知道我、威利或我丈夫海伯伊都算不上有学问的人。但海伯伊和威利都是金子般美好的人。他们和你是不一样的。”

“没错。”科普兰医生道。

“我、汉密尔顿、巴迪或威利都不愿意像你那样说话。我们的说话方式像我们的妈妈和她的娘家人。你用脑袋思考。我们则宁愿说出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这只是差别之一。”

“是的。”科普兰医生说。

“人们不能强逼自己的孩子变成他们希望的样子,也不管这么做会不会伤害到孩子,不管这么做是对是错。你跟别人一样,也是这么做的。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还愿意来这栋房子里,像这样和你坐在一起。”

科普兰医生的眼中闪动着明亮的泪光,她的声音很大,口气很严厉。他咳嗽起来,整张脸都在抽搐。咖啡都冷了,他想把咖啡杯拿起来,只是他的手哆哆嗦嗦,肯定拿不稳。他的眼中储满了泪水,他连忙去够眼镜,好遮掩一下。

波西娅见此情形,立即走到他身边。她搂住他的头,将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我伤了爸爸的心了。”她柔声说。

他厉声说道:“不。总说什么伤害感情之类的话题,就太愚蠢和原始了。”

泪水缓缓地流下他的脸颊,在火光的映衬下,泪水呈现出蓝色、绿色和红色的光芒。“真的很对不起。”波西娅说。

科普兰医生用棉布手帕擦掉泪水。“没事的。”

“我们别再吵了。我再也受不了吵来吵去了。我觉得每次我们一见面都会闹得不欢而散,我们再也不要像这样吵架了。”

“好吧。”科普兰医生说,“我们不吵了。”

波西娅吸了吸气,用手背抹了抹鼻子。她站在那儿,搂着父亲的头,就这么站了好几分钟。过了一会儿,她最后一次擦擦脸,走到炉子上的炖菜锅边。

“马上就能吃了。”她欢快地说,“我再来做点好吃的玉米饼,搭配甘蓝菜吃。”

波西娅只穿袜子,在厨房里慢慢地来回忙活着,她父亲则一直看着她。他们再一次沉默下来。

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因此,他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这样一看,波西娅真的与她的母亲很像。多年以前,黛西就是这样在厨房里一声不吭地忙来忙去。黛西的肤色并不像他的那么黑,她的皮肤如同深色的蜂蜜那么漂亮。她一向都很文静,为人和善。但是,在温柔和蔼的外表下,她也很固执,而且,不管他多么认真地研究,都无法真正理解他妻子身上那种温柔的固执。

他规劝过她,将自己的心里话告诉她,然而,她依然是那么温柔,依然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按照她自己的方式生活。

后来,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出生了。他强烈感觉到了他们的真正使命感,所以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每一个将成长为怎样的人。汉密尔顿应该成为伟大的科学家,卡尔·马克思应该成为一名黑人教师,威廉可以当律师,对抗一切不公正的行为,至于波西娅,她会做医生,为妇女和儿童治病。

在他们还是婴孩的时候,他就告诉他们必须摆脱压在他们肩上的枷锁,也就是不能屈从、不能懒惰。后来,他们长大了一点,他就告诉他们,上帝根本不存在,但他们的生命是神圣的,他们每个人都肩负着真正的使命。他一遍遍地给他们讲这样的话,他们则一起坐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用他们那黑人孩子特有的大眼睛望着他们的母亲。而黛西虽然坐在那里,却并没有在听他的话,她是那么温柔而固执。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都肩负着真正的使命,所以,他知道每一个细节都该如何发展。每年的秋天,他都带他们去城里,给他们买上好的黑色皮鞋和黑色袜子。他还给波西娅买羊毛面料做裙子,买白色亚麻做衣领和袖口。他给几个男孩子买黑色羊毛料子做裤子,买优质的白色亚麻做衬衫。他才不愿意他们穿颜色鲜艳的劣质衣服。可等他们上了学,偏偏就喜欢穿那种衣服,黛西说孩子们觉得很尴尬,还说他是个苛刻的父亲。他知道家里应该如何布置。不能摆放花哨的物品——不要俗丽的日历,不要花边枕头,不要各种小摆设。屋里的所有东西都要朴素,要是深色调,要能体现出真正的使命。

后来的一天晚上,他发现黛西竟然给小波西娅穿耳洞,准备让她戴耳环。还有一次,他回到家,就看到壁炉架上摆着一个穿着羽毛裙子的玩偶娃娃,黛西温柔却也强硬,说什么也不肯把娃娃拿走。他也很清楚,黛西一直在教孩子们要温顺,要逆来顺受。她给他们讲地狱和天堂。她还让他们相信这世上有鬼,有的地方有鬼魂出没。黛西每个礼拜日都去教堂,还充满悲伤地在牧师面前数落她丈夫的不是。她为人固执,总是带孩子们去教堂,而孩子们都乖乖听她的话。整个黑人种族都病了,他白天要忙上一天给他们看病,有时候还要工作到深夜。经过了漫长的一天,他总是疲惫不堪,可当他打开前门走进屋,任何疲倦都将化为乌有。然而,当他走进家门,却看到威廉用卫生纸包裹的梳子假装弹奏乐曲,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则在掷骰子,用他们吃午饭的钱做赌注,波西娅则和她的母亲在一起笑个不停。

他只好换一种方式,重新教育他们。他给他们辅导功课,和他们谈心。他们则紧挨着坐在一起,望着他们的母亲。他说呀说呀,可他们都不愿意去理解。

一种黑人特有的漆黑恐怖的感觉向他袭来。他坐在办公室里,阅读、沉思,直到恢复平静,重新开始。他拉下办公室的窗帘,让房间里只有明亮的灯光、书籍和沉思的感觉。但有些时候,平静不会到来。他很年轻,那种可怕的感觉并不会因为钻研书本而消失。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都怕他,总是眼巴巴望着他们的母亲,有时候,当他意识到这一点,那种黑暗的感觉便会将他征服,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会让他们这样。

他无力阻止这些可怕的事,以后,他也根本不能理解这种事。

“好香呀。”波西娅说,“我们现在就吃吧,海伯伊和威利随时都可能回来接我。”

科普兰医生戴好眼镜,把椅子拉到桌边。“你丈夫和威廉一晚上去哪里了?”

“他们去玩掷马蹄铁游戏了。雷蒙德·琼斯在他家后院弄了个玩掷马蹄铁游戏的地方。雷蒙德和他妹妹洛芙·琼斯每天晚上都玩。洛芙这姑娘怪丑的,所以海伯伊或威利想去他们家就可以去,我一点也不在乎。但他们说会在十点差一刻来接我,我看他们就快到了。”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科普兰医生道,“你应该常收到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的消息吧。”

“汉密尔顿倒是常来信。外公农场里的工作其实都是他在做。至于巴迪嘛,你知道他一向都不爱写信。不过,巴迪自小便擅长和人相处,我并不担心他。他是那种到哪里都混得开的人。”

他们默默地坐在桌边吃着晚饭。波西娅时不时看上一眼橱柜上的钟表,毕竟海伯伊和威利就快来了。科普兰医生低着头,看着盘中的食物。他举起餐叉,仿佛它很沉重,连手指都颤抖起来。他嚼而无味,每一口都咽得很艰难。紧张的感觉笼罩着他们,看来好像他们都想找到话题继续说下去。

科普兰医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有时候,他觉得以前他对他的孩子们说的太多,他们理解的却太少,所以现在他就无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他用手帕擦擦嘴,用不确定的声音说道:

“你很少提到你自己的事。说说你的工作吧,你最近在干什么?”

“我当然还在凯利家帮佣了。”波西娅说,“不过呢,告诉你吧,爸爸,我真不知道我还能干多久。我的工作太辛苦了,总是要做很久才能干完。不过呢,这可难不倒我。我关心的是薪水。我一个星期的薪水是三美元,可有时候凯利太太会少付给我一美元或五十美分。当然了,她经常都是尽可能快地把欠的薪水补上。但这样一来,我的手头就紧了。”

“这样做是不对的。”科普兰医生说,“那你怎么还忍得下去?”

“这又不是她的错。她也没法子。”波西娅说,“她家的房客有一半都拖欠房租,日常的花销又很大。告诉你实话吧,凯利一家差一点就被人告到警察局长那里了呢。他们现在的日子可不好过。”

“你应该能找到其他工作。”

“我晓得。但凯利一家都是很好的白人,我愿意为他们工作。我挺喜欢他们。他们家那三个小孩子就好像是我的亲人。我总感觉是我养大了小不点和那个小婴儿。我和米克倒是常拌嘴,不过我也很喜欢她。”

“但你必须为你自己着想。”科普兰医生说。

“说到米克嘛……”波西娅说,“她还真是个麻烦。没人知道该怎么管教那孩子。再没有比她更高傲和任性的了。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那孩子怪怪的。我觉得呀,她早晚会干出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事来。至于她干出来的事是好是坏,我就说不出了。我有时候真是摸不透米克。但我真的很喜欢她。”

“你必须首先考虑你自己的生计。”

“我不是说了嘛,这事可怪不到凯利太太的头上。那所旧房子那么大,日常开销大得很。只有一个房客付了可观的房租,而且都是按时缴纳。不过那个人才搬来不久。他是个聋哑人。这还是我第一次接触聋哑人呢,不过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白人。”

“那人是不是个子很高,长了双灰绿色的眼睛?”科普兰医生突然问道,“而且一向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衣着很得体?与镇子上的人都不一样——倒像是北方来的,还有点像犹太人?”

“就是他。”波西娅说。

科普兰医生的脸上立马露出了急切的表情。他把玉米饼掰碎,放进他盘子中的甘蓝菜汁里,吃了起来,像是胃口突然好了起来。“我有一个聋哑病人。”他说。

“你怎么会认识辛格先生?”波西娅问。

科普兰先生咳嗽起来,连忙用手帕捂住嘴。“我只是见过他几次。”

“我最好现在就动手收拾吧。”波西娅说,“威利和我丈夫快来了。不过这里的水槽很好,还有自来水,我三两下就能把这些盘子洗干净。”

多年以来,他都试图不把白人那种静默傲慢的态度放在心里。每当他心里充满怨恨,他就思考和学习。在大街上,和白人在一起,他便会流露出高贵的表情,总是沉默不语。他年轻的时候,白人管他叫“小子”,现在对他的称呼则变成了“大叔”。“大叔,你赶快去街角的加油站,找个机修工过来。”不久前,一个开着小汽车的白人这么对他说。“小子,过来帮帮忙。”“大叔,赶快呀。”他不听,只是继续往前走,带着高贵的神情,沉默不语。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一个喝醉的白人走到他面前,抓着他就走了起来。他当时带着医务包,还以为是有人受伤了。但那个醉鬼将他带进了一家白人开的餐馆,柜台边的白人就傲慢无礼地对他大呼小叫。他这才明白那个醉鬼是在拿他取乐。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他依然保持着端庄体面的派头。

但这个身材高瘦、有一双灰绿色眼睛的白人带给他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此前他与任何白人之间都没有这样的经历。

那还是几个礼拜之前的一个晚上,天很黑,下着雨,他刚刚接生完出来,冒雨站在街角。他想点根烟抽,可是每根火柴都划不着。他就这么叼着并未点燃的烟站着,这时候,那个白人走过来,递过一根点燃的火柴。四周黑咕隆咚,但借着火柴的光亮,他们能看到彼此的脸。白人对他笑笑,为他把烟点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在此之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他们一起在街角站了几分钟,然后,白人交给他一张卡片。他很想和这个白人聊聊天,问他一些问题,但他并不确定他是否能真正理解。所有白人都是傲慢无礼的,他生怕一显示出友好,就会失了尊严。

但这个白人为他点烟,还对他笑,似乎很愿意和他结交。自从那时候起,他反反复复想了很多次这件事。

“我有个聋哑病人。”科普兰医生对波西娅说。“那个病人是个五岁大的男孩。我始终都觉得他之所以落下残疾,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是我接生的,我给他做了两次产后家访,那之后我就把他抛到脑后了。他的耳朵出了毛病,他母亲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耳朵里流出了东西,所以没带他来找我。等我终于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什么都听不到,所以也不会说话。但我仔细观察过他,我觉得如果他是个正常人,会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你一向都对小孩感兴趣。”波西娅说,“你从来都没这么关心过成年人。”

“孩子的前途是光明的。”科普兰说,“但那个聋哑小男孩——我一直在多方询问,看看有没有什么机构愿意接收他。”

“辛格先生会告诉你的。他是个很友善的白人,一点也不傲慢。”

“我不知道……”科普兰医生说,“有那么一两次,我很想给他写个字条,看看他会不会给我回信。”

“我要是你,就会给他写信。你写信写得很好,我可以帮你转交给辛格先生。”波西娅说,“两三个礼拜前,他拿了几件衬衫到厨房来,让我帮他浆洗。他的衬衫其实都很干净,就算是施洗者圣约翰本人穿,也不过如此。我只需要把他的衣服泡在温水里,搓搓衣领,再熨烫一下就行了。可那天晚上我把五件干净的衬衫送上楼给他,你猜他给了我多少钱?”

“猜不出。”

“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微笑,然后递给我一美元。只不过洗了几件衬衫而已,他就给了我一美元呢。他真的很友善,也很亲切,我想问他什么就问他什么,一点也不会害怕。我甚至都愿意亲自写信给这个讨人喜欢的白人。爸爸,只要你愿意,尽可以写。”

“我或许会写。”科普兰医生说。

波西娅突然坐直,开始整理梳得很紧的油滑的头发。此时,有微微的口琴声响起,随即乐声越来越大。“威利和海伯伊来了。”波西娅说,“我该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吧,有什么需要的话,就捎个信来。我真的很喜欢和你一起吃饭,我聊得很开心。”

此时,口琴声很清晰了,他们都知道威利一边吹口琴,一边在前院门等。

“稍等。”科普兰医生说,“我只见过你丈夫两次,我看我们还没有真正认识过呢。威廉也有三年没来看他父亲了。不如叫他们进来待一会儿吧。”

波西娅站在门口,抚弄着头发和耳环。

“上次威廉来,你就伤害了他的感情。看吧,你就是不明白如何……”

“那好吧。”科普兰医生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

“等一下。”波西娅说,“我去叫他们。我现在就去邀请他们进来。”

科普兰医生点了根烟,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的手哆嗦个不停,他连调整好眼镜都做不到。前院传来了低声的交谈声。接下来,走廊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波西娅、威廉和海伯伊走进厨房。

“我们来了。”波西娅说,“海伯伊,我想你和我父亲还没真正认识过呢。不过你们自然都知道对方。”

科普兰医生与他们两个握手。威利站在最后,害羞地靠在墙上,海伯伊却走上前,恭敬地鞠了一躬。“久仰久仰。”他说,“认识您我很高兴。”

波西娅和科普兰医生从走廊里搬了椅子过来,四个人围坐在炉火边。大家都没说话,感觉很不自在。威利紧张地环顾厨房,他看到了餐桌上的书、水槽、靠墙的小床,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他的父亲身上。海伯伊咧开嘴笑着,不断地拉扯领带。科普兰医生像是要说话,却只是舔舔嘴唇,依然保持沉默。

“威利,你吹口琴吹得太好听了。”波西娅终于说,“我看你和海伯伊肯定去喝酒了。”

“当然没有,女士。”海伯伊礼貌地说,“我们自打礼拜六以来连一滴酒都没沾过。我们去玩掷马蹄铁游戏了。”

科普兰医生还是没有说话,他们时不时瞥他一眼,等待着。房子很小,这样的沉默让每个人都很紧张。

“那些男孩的衣服可真难洗,”波西娅说,“我每个礼拜六要给他们洗两件白西装,一个礼拜得熨两次。现在再看看衣服成什么样子了。当然啦,他们也就是下班回来才会穿。可是用不着两天,衣服就黑得不像话了。昨晚我才给他们熨的裤子,现在就皱得不成样子了。”

科普兰医生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儿子的脸,但威利发现父亲看着自己后,不由得咬着粗短的手指,低头看着脚。科普兰医生感觉手腕和太阳穴的脉搏怦怦直跳。他咳嗽起来,拳头放在胸口。他想跟儿子说话,但一时想不起说什么。似曾相识的苦涩从心头涌起,他没有时间思索,或者将这种滋味压在心里。脉搏依然怦怦地跳个不停,他一筹莫展。但他们全看着他,沉默的气氛是那样的浓烈,他必须说点什么才行。

他嗓门很大,像是并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威廉,我想知道你小时候我同你讲的话你还记得多少。”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是……是什么意思。”威利说。

科普兰医生下意识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你、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身上。我对你们无条件的信任,把全部的希望都倾注在你们身上。再瞧瞧你们给了我什么,彻头彻尾的误解、懒惰和冷漠。我倾其所有,结果一无所获。你们把一切都从我这里拿走了,而我只是想要……”

“嘘,”波西娅说,“爸爸,你答应过我不吵架的。这太疯狂了。我们实在受不了。”

波西娅站起来朝前门走去。威利和海伯伊也很快跟了上去。科普兰医生最后一个来到门口。

他们站在前门的黑暗处。科普兰医生想说话,但他的声音似乎迷失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威利、波西娅和海伯伊紧紧地站在一起。

波西娅一只手放在丈夫和弟弟身上,另一只手伸向科普兰医生。“在我们走之前和好吧,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吵架。我们再也不要吵了。”

科普兰医生没再说话,再次跟每个人握了握手。“对不起。”他说。

“我没关系。”海伯伊礼貌地说。

“我也没关系。”威利咕哝道。

波西娅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我们不能再争吵了。”

他们道了别,科普兰医生从漆黑的前门廊看着他们一起往街那头走去。

离别时,他们的脚步声发出孤独的声音,他感到身心俱疲。他们走过一个街区后,威利再次吹起了口风琴。音乐伤感空洞。他仍旧待在前门廊,直到再也见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科普兰医生关了屋子里的灯,黑暗中,他独坐在炉前。但是平静并没有如期而至。他想将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威廉从脑海里抹去。波西娅同他讲的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地重新回到了他的记忆中。他突然起身,关了灯,端坐在桌前,上面放着斯宾诺莎、威廉·莎士比亚和卡尔·马克思的作品。他大声读着斯宾诺莎的书,书中的每个字都发出圆润、忧郁的声音。

他想起了他们先前提到的那个白人。要是那个白人能帮助他的那个聋哑病人奥古斯都·本尼迪克特·玛迪·路易斯,那就太好了。即便没有这件事和这些问题,他也大可给那个白人写封信。科普兰医生将头埋在手里,喉咙里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犹如唱歌一样的呻吟。他记起了雨夜黄色的火柴光后面白人微笑的脸庞——内心终于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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