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行霈
“大家小书”,是一个很俏皮的名称。此所谓“大家”,包括两方面的含义:一、书的作者是大家;二、书是写给大家看的,是大家的读物。所谓“小书”者,只是就其篇幅而言,篇幅显得小一些罢了。若论学术性则不但不轻,有些倒是相当重。其实,篇幅大小也是相对的,一部书十万字,在今天的印刷条件下,似乎算小书,若在老子、孔子的时代,又何尝就小呢?
编辑这套丛书,有一个用意就是节省读者的时间,让读者在较短的时间内获得较多的知识。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补习,遂成为经常的需要。如果不善于补习,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今天补这,明天补那,效果未必很好。如果把读书当成吃补药,还会失去读书时应有的那份从容和快乐。这套丛书每本的篇幅都小,读者即使细细地阅读慢慢地体味,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可以充分享受读书的乐趣。如果把它们当成补药来吃也行,剂量小,吃起来方便,消化起来也容易。
我们还有一个用意,就是想做一点文化积累的工作。把那些经过时间考验的、读者认同的著作,搜集到一起印刷出版,使之不至于泯没。有些书曾经畅销一时,但现在已经不容易得到;有些书当时或许没有引起很多人注意,但时间证明它们价值不菲。这两类书都需要挖掘出来,让它们重现光芒。科技类的图书偏重实用,一过时就不会有太多读者了,除了研究科技史的人还要用到之外。人文科学则不然,有许多书是常读常新的。然而,这套丛书也不都是旧书的重版,我们也想请一些著名的学者新写一些学术性和普及性兼备的小书,以满足读者日益增长的需求。
“大家小书”的开本不大,读者可以揣进衣兜里,随时随地掏出来读上几页。在路边等人的时候,在排队买戏票的时候,在车上、在公园里,都可以读。这样的读者多了,会为社会增添一些文化的色彩和学习的气氛,岂不是一件好事吗?
“大家小书”出版在即,出版社同志命我撰序说明原委。既然这套丛书标示书之小,序言当然也应以短小为宜。该说的都说了,就此搁笔吧。
时代与个体:琴声中的而不复调
杨燕迪
《有琴一张》实际上是资中筠先生的音乐自传,亲切生动,别具一格。熟悉资先生的朋友和读者大多知晓资先生的钢琴演奏造诣,而听资先生将自己的生涯经历从学习和弹奏钢琴的特殊角度娓娓道来,当会给我们带来不小的惊喜!2013年6月,我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演奏厅现场聆听资先生的钢琴演奏会,目睹这位年逾八旬、风度翩翩的只是大家在琴键上的流利、稳健、自如,当时的惊讶与赞叹直至今日仍记忆犹新。这本小传,或许可以从一个侧面解释资先生的琴艺风范来自何处。但在我看来,它更有兴味的价值在于让读者观察到,资先生作为一名知识人兼钢琴爱好者,如何通过与钢琴这件独特乐器的复杂交往和互动,经历中国现当代几十年来的社会心理变化,并经验个体命运在其中的沉浮变迁。
或许可以将资先生的音乐经历比作琴声中的二部复调——所谓“复调”,原是音乐中的技术术语,顾名思义,意味着复合、重叠的曲调,同时运行的不仅有高声部的旋律,还有其他多个并行不悖、同等重要的线条。如果说资先生的个体经历是那支飘在上方的如歌旋律,则处于这条高音旋律下方、具有基础地位的就是更为浑厚、更具分量的低音声部——那是时代、社会的风潮,负载着所有的个体,向前、迂回、转折、再向前……
资先生习琴、演奏、上台、参赛等,属于正业之外的“业余爱好”。或许因为钢琴这件乐器的西方异域出身,资先生的音乐经历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进程在汲取外来影响与保持自我身份之间进行平衡的曲折路程。读到资先生正式学琴仅仅六年之后,就在1947年高中毕业前夕在天津举办一场像模像样的钢琴独奏会,这真是令人惊叹的业绩——那场独奏会中有巴赫的《半音阶幻想曲与赋格》、肖邦的《黑键练习曲》、贝多芬的《“悲怆”钢琴奏鸣曲》等高级程度的正规曲目,甚至还包括舒曼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完整三个乐章这样的“重磅”大餐!即便在70后的今天,能够驾驭这样难度和数量的曲目,对于一个年仅17岁、正规习琴时间并不长的“业余”钢琴学生,这也是几近不可思议的能力!这个小小的高潮,不仅印证了习琴者的音乐天赋和才能,说明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钢琴教师——刘金定老师——施教有方,也体现出中国音乐艺术的进展和整体社会文化的进步在多年前就曾达到过的水平。
1948年,自先生进入清华大学,这所著名大学中没有音乐系,但是师生的业余音乐社团生活却非常活跃,资先生的音乐兴趣和才华在清华的“弦歌雅悦”氛围中如鱼得水,尽情施展——她不仅跟着管弦乐队排练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还得到机会与乐队合作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担任独奏主角。虽然仅是第一乐章,但能有机会让乐队作为陪伴,“众星捧月”,那种激动、幸福和兴奋是可以想见的——顺便提一句,贝多芬的这部协奏曲的境界确实不辱“皇帝”的别号,真可谓气宇轩昂,气吞山河,演奏的技术难度也极高,非专业高手不能驾驭。自先生能啃下这个“大块头”,足见他的技能和琴艺当年已臻佳境。
进入50年代,资先生远离了钢琴,“乐魂冬眠”,这段经历读起来不禁令人唏嘘。倒不是有任何显在的缘由让资先生放弃了钢琴演奏,而是时代的氛围发生了改变。钢琴这件乐器在这种氛围中总有点显得不搭调,如同不协和的嗓音。如资先生自己的感叹,钢琴和政治,两个领域看似风牛马不相及,但其实却有着秘而不宣而又确凿无误的关联。直至改革开放之后,自先生才有幸“重操旧业”,再续琴缘:大约有乐器演奏经验的读者和朋友最能体会和品咂这其中的复杂况味和特别欣喜——那种“手痒”的冲动终于得到满足所带来的几乎是生理性的快意。阅读自先生讲述自己心中的音乐之魂如何苏醒,如何复活,乃至重新生长,再次勃发,我们会分外感动——二部复调中,个体的声音与时代的脉动达成协调,而时代也对个体的表达形成支撑。
资先生进入晚年后经由个人努力营造出的音乐生活,几乎具有某种理想的启示意义。这是不带任何功利的音乐玩耍——弹奏钢琴的西文表达是play piano,而play一词同时具有“演奏”和“游戏”的含义。这恰是演奏乐器和从事音乐的真谛所在:借助游戏颐养身心,通过音乐滋养灵魂。听资先生说,他现在每天都练琴,乐此不疲——只是纯粹爱好,自娱自乐。所有演奏乐器的人都有切身的体会:通过自己的手指和身体将音乐表达出来并塑造成型,那种乐趣和获得感真是难于为外人道。多年以前,我曾写过一篇短文,题为《奏乐之乐》,说的即使这种通过“身体力行”才能得到的音乐乐趣。由于演奏乐器必然有身体运动和手指操作维度,同时又有智性认知和情绪张弛的卷入,因为“奏乐”的愉悦是被动的听赏音乐不可比拟的,也与纯粹精神性的阅读非常不懂。资先生作为杰出的中国知识女性代表,因为自幼学琴得到了受益终身的精神滋养,这期间的故事不仅是理励志姓的掌故,更带来隽永而温暖的启迪。
资先生喜欢演奏的乐曲大都是“古典音乐”中的保留曲目和精粹小品。实际上,产生出这些曲目的时代早已离我们远去,但这些曲目却好似脱离了时代,,一点也不显得“过时”,至今仍让我们徜徉其间,如痴如醉。我在想,这大概即是“古典音乐”这个范畴的特别之处吧!“古典音乐”其实并不是一个准确的学术术语,如果深究起来,学理问题和不确之处恐怕有很多。但是,古典音乐现已成为一个世界通行的范畴概念,他之所以存在肯定有其合理之处。我觉得,古典音乐标示着某种艺术上的理想范型——某种超越时空、永恒有效的价值创造。虽然“后现代”的当下常常否认持续恒久的稳定存在,但历久弥新的古典音乐却总在提醒我们,时代在变化,但人类的优秀精神成果却可以抵御时代的流逝。回到时代与个体的二部复调这个话题,可以认为,尽管时代决定着个体,但个体却可以通过艺术的力量而超越时代。如资先生的音乐经历所示,她在少年时代的音乐学习和钢琴演奏至老年才真正显现了全部的精神意义和心灵意涵。这不是时代的轮回,而是音乐与艺术对时代的升华和净化。
2017年-5月21日写毕于自京返沪的G21高铁列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