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爆发过后，一切都变了。回首往事，我们忙碌地生活、拼命工作、努力赚钱、在别人背后争先恐后地八卦，或者嚼舌头根儿。没人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糟糕。我们满脑肥肠，如同附骨之蛆一般安于现状。偶尔的一些动乱事件——比如叛乱、革命或者是某个殖民星球政府陷入停摆，一旦发生此类事件，联邦的军队即刻便会去镇压。这些动乱丝毫不会影响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当时既懒惰，又迟钝。
即便是真正的战争爆发了，好吧，那也是军方与陆战队员们该操心的事。和我们可无关。
——利伯蒂的自述
城市在迈克脚下四散延伸，车水马龙的场景仿若有人踢翻了一大桶蟑螂一般，来来往往、拥堵不堪。汉迪·安德森的办公室高得让人头晕，透过层层高楼，迈克甚至能看到地平线。城市一直延伸到天边，天际上的高楼大厦将地平线分割成参差不齐的锯齿状。
塔桑尼斯，人类联邦治下最重要的行星。塔桑尼斯城，则是塔桑尼斯星球上最重要的城市。城市的规模之大，只得用行星的名字来为其命名；城市的人口众多，仅居住在城郊的居民数量甚至就已超过某些星球的人口总和。塔桑尼斯——全靠这座闪耀着的文明灯塔，几代人之前就早已成为历史与传说的地球历史才得以保全。
塔桑尼斯城是一头沉睡的巨龙。而迈克·利伯蒂则总想去撩拨巨龙的尾巴。
“别太靠近窗户了，米奇。”主编安德森说道，他正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办公桌被安置到离窗户尽量远的角落里。
迈克·利伯蒂很想从老板的话语中找出一丝关怀的语气。
“别担心，”迈克强忍着笑意揶揄道，“我可不想往下跳。”
迈克和新闻署的其他同僚们都知道主编有恐高症，但是安德森却不想轻易放弃他的高层办公室，他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因此，当利伯蒂偶尔被召到老板的办公室时，他总是站在窗户附近。其他大多数时候，他都和他的同僚们在四楼或者大楼地下室里的广播站工作。
“我不担心你跳楼，”安德森说，“你要是真跳那可帮我解决了一大堆麻烦，顺便明天的新闻头条也有着落了。我更担心有哪个狙击手藏在哪栋大楼里，准备一枪解决掉你。”
利伯蒂转过头来，对着他的老板说：“沾满鲜血的地毯很难处理么？”
“一部分吧，”安德森笑着回答，“换玻璃更是烦人的事儿。”
利伯蒂隔着窗户最后看了一眼楼下拥堵的街道，转身走到老板的办公桌前。安德森努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迈克注意到当他自己离开窗前时，主编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大口气。
迈克·利伯蒂在安德森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去。椅子看上去很普通，坐垫却很是松软。如果坐实的话会比寻常的软椅多下陷一两厘米。这会让对面主编的秃脑门和浓眉毛显得庄严肃穆。迈克对老板的把戏已经非常熟悉，随即便很是随意地抬起双脚，搁在办公桌上。
“有什么坏消息？”利伯蒂问道。
“来根烟，小米？”安德森用肥厚的手掌翻开一个柚木做成的雪茄烟盒。
迈克很讨厌别人叫他“小米”。他拍了拍衬衫上的空口袋，平时他的香烟就躺在那里。“我在戒烟。”
“这些雪茄可是在捷安达热港口禁运后运过来的呢！”安德森诱惑着利伯蒂，“那些有着肉桂色肤色的姑娘用手在大腿上搓出来的。”
迈克礼貌地笑了笑，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对雪茄的来历不感兴趣。所有人都知道安德森是个不折不扣的吝啬鬼，喜欢各种投机走私来的便宜货。
“有什么坏消息？”迈克再度发问。
“这回你真的闯大祸了，”安德森叹了口气说，“你那篇关于新市政厅建筑问题的系列报道引发了强烈反响。”
“好事啊，我本来就想让有些人紧张一阵子。”
“但你做过头了，现在人心惶惶。”安德森下巴一沉，甚至贴到了胸口。现在的局面正是宣布坏消息的人时常会遇到的尴尬局面。安德森似乎在哪门管理课程上专门学过如何应对，但这让他看起来像是正在配种的鸽子一样。
这浑蛋，迈克想，又准备干掉我的报道了。
果不其然，安德森接着说：“别生气啊，我们准备叫停剩下的报道了。虽然你的报道确实很有分量，妙语如簧，实事求是。但你必须知道，这让一部分人很不舒服。”
迈克迅速从脑海中回顾了一下这个系列报道。这系列报道绝对算得上他的得意之作，该篇报道从一个小毛贼入手，他在错误的时间（半夜三更）在错误的地方（一座公共公园）做了错误的事（倾倒带着轻微放射性的建筑垃圾，而这些垃圾是从市政厅建筑工区运过来的）。迈克的采访很是顺利，小毛贼迫不及待地想要交代那些让他在半夜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的人是谁，以及市政厅施工过程中的种种猫腻……随后迈克将采访材料整理成了一个系列报道，通过宇宙新闻网向市民曝光市政建设中存在的严重贪污渎职等问题。
迈克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采访时接触过的人——为政府跑腿的小喽啰，笨手笨脚的罪犯，以及自己在报道中提及的、作为嫌犯的那个塔桑尼斯市政厅的议员。这些人也许都对他心存不满。但是他们的恫吓还不至于让汉迪·安德森如此不安。
安德森看着迈克冷漠的脸，又补充了一句：“你让一些地位尊崇的人觉得恼火。”
迈克挑了挑眉毛。他知道安德森说的地位尊崇的人指的是塔桑尼斯上最古老、最有威望的几个家族中的一些成员。他们自第一批殖民飞船（呸，囚犯运输船）着陆在各个星球时便已开始在幕后左右联邦的决策。莫非在自己的报道中有什么地方牵扯到了家族的某个人，或者某个和家族关系密切的人，让创世家族倍感紧张？
迈克决定回去后认真检查一遍采访记录，想搞清楚究竟是哪个家族插手到新市政厅的建设项目中。也许是某个家族的远房表亲，或是某个不给家族长脸的败家子，或者仅仅是为了从工程中捞点儿油水？天知道这些名门望族在背后搞些什么。如果他能抓住一丝蛛丝马迹……
迈克不知道自己的口水是不是已经流下来，这篇报道光想想都令人激动。
汉迪·安德森从他的座位上站起身来，绕过办公桌走到了迈克面前（迈克意识到这是另一种出自管理培训讲座的举动，该死，安德森曾经派他去做的那些讲座）。“迈克，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你的处境很不妙。”
哦，天呐，他居然开始假装亲切地叫我迈克。利伯蒂想到，接下来他就会悲天悯人地望着窗户，装作满脑子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样子。
“我早已习惯危险的境地了，老板。”迈克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有点儿担心你身边的人。你的朋友，你的同事，还有你的线人……”
“一定还有我亲爱的老板。”
“呃……万一你遭遇什么不测，我们都会心碎的。”
“没错，没错，他们一定会泪如雨下。”迈克点头附和。
安德森耸了耸肩，凝视着落地窗外的城市，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迈克意识到，无论安德森正在想什么，都一定比他对高度的恐惧还要糟糕。如果流言所言非虚（确实如此），安德森拥有一个存放着塔桑尼斯众多政要名流黑幕丑闻的秘密地下室。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最后还是迈克先开了口。他礼貌地咳嗽了一声，开口说道：“我想，你已经有了好点子来处理这‘危险处境’了？”
汉迪·安德森缓缓地点了点头说：“有一份新的系列报道，一份好差事。”
“什么？你不想让我立刻去进行跟踪报道么？这篇报道的后续会轰动全城的！”
“我总得为你的安全着想吧，小迈克，你正处在……”
“危险的境地。”迈克抢先补充完了老板想说的话，“我懂你的意思了。到处都很危险。也许您可以给我放个长假，让我去山间的小屋中修养一阵子？”
“不不，我正考虑把你调去进行一次特别的跟踪报道。”
没错，迈克寻思着：把我调开，以防我顺藤摸瓜揪住哪个大人物的尾巴。也给那帮家伙足够的时间去销毁罪证。
“把我流放到宇宙新闻网帝国的另一头去？”迈克打趣道。他想知道老板究竟会把自己丢到哪个鸟不拉屎的角落里，去报道农耕新闻。
“不是流放，而是做巡游采访。”安德森幸灾乐祸地顺着迈克的话往下说。
“巡游？怎么巡游？”迈克的微笑僵在了脸上，“把我发射出塔桑尼斯星？”
“总比留在塔桑尼斯上挨枪子儿好吧？好吧，这个玩笑并不高明。说正经的，没错，我想让你离开塔桑尼斯一阵子。”
“好吧，来吧，具体点儿，你准备怎么打发我？”
“我在想让你加入联邦的陆战队。当然，是作为随军记者。”
“什么！”
“这只是个权宜之计，米奇。”安德森安慰道。
“你疯了么？”
“不危险的，不外乎是写写‘宇宙中浴血奋战的战士们’这种类型的报道，战士们为剿灭威胁我们伟大联邦的反叛势力英勇战斗。有小道消息说阿克图尔斯·蒙斯克正在某个边疆星球招兵买马，想要反抗联邦。怎么样，这随时都可能变成爆炸性的新闻题材。”
“星际陆战队？”迈克并没接主编的话茬，嘀咕道，“抛开塔桑尼斯市议会，陆战队就是全世界最大的犯罪集群了。”
“拜托，迈克。咱们每个人都流着罪犯的血液。真要刨根问底，现在联邦治下的所有星球居住的不都是流亡罪犯的后代么？”
“陆战队不断在招募新兵。该死，你知道有多少士兵被他们洗脑么？”
“那不是洗脑，”安德森纠正道，“那是‘神经中枢社会化改造’。据我所知，现阶段每个战斗小组配备的被再造的士兵都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而且在再造过程中，这些士兵都被写入了不得无故侵害他人的程序，这点你大可放心。”
“没错，只要有命令，这些注射过强化剂的士兵杀起他们的爷爷来都不带眨眼的！”
“正是这样，社会上流传的这些谣言才需要你的报道去纠正。”安德森严肃地指正道。他努力做出一个诚恳的表情，两道浓密的眉毛都快皱成一条了。
“瞧瞧，政客是疯子，陆战队员是被洗过脑的疯子。不不不，我不去。”
“这能让你写出优秀的报道，还能与军方搞好关系。”
“不去。”
“随军采访是值得骄傲的经历，米奇。”主编耐心地劝解着，“你的档案中会加上一个已服役的标签，塔桑尼斯的大家族都很看重这个，说不定他们会因此不再计较你给他们造成的那点小麻烦了。”
“抱歉，我不感兴趣。”
“我能给你一个独立的专栏。”
迈克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多大的专栏？”
“一整版。外加五分钟全息广播。当然，都归属你的名下。”
“定期专栏？”
“你投稿，我发表。”
又是一阵沉默。“薪水呢？”
安德森比画出一个数字，迈克点了点头。
“很诱人。”
“傻瓜才不心动呢。”安德森表示赞同。
“但是我现在这把年纪，似乎不适合在群星间蹦跶了。”
“不会有真正的危险。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出现了什么突发状况，还会发放额外的补助。”
“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士兵被洗脑过？”迈克试图再次确认。
“我可以打包票。”
迈克又沉默了一阵，然后才说：“听起来是有点儿挑战性。”
“而你，迈克·利伯蒂，正是接受这项挑战的最佳人选。”
“应该不会比塔桑尼斯市议会更糟糕了。”迈克嘀咕道。他发现自己的内心正不断倾向于接受这份工作。
“完全同意。”他的老板表示同意。
“如果这能帮到新闻网的话……”该死，迈克觉得自己的内心正在动摇，就快要抵抗不住老板的花言巧语了。
“你将成为我们的大明星！”安德森笑吟吟地趁热打铁，“薪酬优渥，星光闪闪。这一切只需要写点儿战旗飘扬的颂歌，加点儿自己的所见所闻，乘着战列巡航舰遨游一番，和士兵们玩玩扑克。还不用操心这儿遗留的烂摊子。真让人羡慕啊！”
“这么说来，这真是趟肥差？”
“都肥得流油了！我也曾在军队里待过，那可在档案里留下了光辉的一笔。那可真是累死累活三个月，荣华富贵下半生呢。”
迈克开始考虑。沉寂笼罩在两人之间，如窗外钢铁大厦间的深渊一般深沉。
“好吧，”迈克最后开口说道，“成交。”
“棒极了！”安德森伸出自己肥厚的手掌，一把攥住迈克的手，“我敢打赌你绝不会后悔的。”
迈克感到老板汗津津的手心，小声嘀咕道：“我已经觉得后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