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出现在沉寂之中的,是声音。有风声,有某种液体沸腾的咕嘟声,还有窗外某种好听的啼鸣,可能是某种生灵的叫声吧。他跟随着那声音,让自己的时间流逝起来。
他刚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浅色木头的天花板,淡淡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并不刺眼,可是足够明亮。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一股植物的清新气息在他脑中逐渐成形,怪好闻的。他试着动了动手脚,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有所反应……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甚至……硬硬的床板硌着他,他也有了痛觉。
“你醒了,桃源境之客。”有个声音,与其他声音完全不同,在他耳中勾起了更强的回声——这是同类的声音。他竟然听到了同类的声音。
好久好久了……不,他的时间,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他试探着开口,第一句话说的含混不清,对方没有听懂。
“这是……世界之内吗?”他再次尝试,这次很好,他说出来了,很多基本词汇一点点充斥脑海。
“世界……你是说镜界吧。你真的很敏锐……不,这虽然还是镜界,却并不完全遵循镜界的法则。不过,这个地方的奥秘我们以后再谈。我先要告诉你的是,你已经失去镜像能力了,你可了解?”说话人边说边走近他,坐在了他床边的椅子上。
他费力地用胳膊支撑起上半身,模糊的视力艰难地对焦,看清了面前人。
“镜像……能力?”
“你……失忆了吗?”说话的少年看着他,一双凤眼反射着呼和的阳光,弦月一般的眉毛轻轻皱在一起。他看起来不大,目光中却又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不,我没有失忆。我……没有记忆。”他这样解释道,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可是少年轻轻叹了口气,明显是没有理解他的话,甚至还觉得他依然糊涂着。沉默片刻,他又问道:“至少,你知道自己叫什么?”
“告知姓名,是对对方的敬意。你,可否先告诉我你的名字?”他不喜欢这么突兀地被人询问,任何他自己的事,都是私密。
少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回答:“我叫乌颂。是桃源境的主人。”
他点点头,满意地笑笑。他尝试着站起来,一步步缓缓走向床对面的墙上挂着的镜子。镜子里是一张棱角分明、棕黑阳刚的脸,那剑眉薄唇,五官的每一寸都显现出原主人的强硬个性。唯一不相符的就是眼睛。这是他自己的眼睛,是澄澈的蓝,蓝得惊人。
他回头,对乌颂说道:“我叫阿界,如你所言,为桃源境之客。”
“那你之前呢?你之前在鬼市,是我把你救出来的。”乌颂不太满意他的说法,但是对这个高大少年的好感并没减少:他身上的气息如同高山云雾一般,缥缈无垠,却又柔和万分。
“这些事……你能给我讲讲吗?”阿界重新坐到床上。
“我是凭着那件麟焰风衣找到的你。拥有风衣的人,即为桃源境的有缘人。唉,很奇怪你是男性……不过这是后话了。当时我进入魑魅酒楼,你已经倒在了地上。给你下毒之人随即被鬼市看守带走,但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了你中了什么毒。”乌颂谨慎地看着他,仿佛随时提防着他听到这个噩耗会无法自己或者崩溃痛哭,可是后者只是安静听着他的描述,就像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你难道一点都不痛苦吗?愤怒?你可是被人夺去了镜界能力!”停顿片刻,他终于忍不住质问他。
“我已经说过,我的时间是从这里开始的。但是,我依然要感谢你精心照顾昏迷的我。”阿界对他的质问不置可否,只是轻描淡写地换了个话题:“那么,为什么你惊讶我是男性?我长得像女人吗?”
“不!当然不是。”仿佛阿界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乌颂的声音微微提高,“只是,只是……唉,告诉你也无妨。”他转而支吾起来,“每一代的桃源境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守护者。而麟焰风衣拥有者,是桃源境在冥冥之中命定的……婚配。”
“婚配。”阿界嫌他的声音不够大似的,还清晰地将那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乌颂的耳朵顿时成了两朵红云。
“但是……我的父亲已经告诉我了。我守护的桃源境,是最后一代,不再会有继任者,麟焰风衣也就无用了……”
“但你还是把风衣送了出去,抱有希望想与人婚配吗。”这句话说的可太过分了,乌颂气的站起来狠狠瞪着他:“你!!”
随着他站起,窗外刚刚还无比晴朗的天空瞬间转为阴暗,鸟儿啼啾声也消失在了呜呜的风声之中。
阿界注意到了窗外的变化,可并没有惊讶,仿佛乌颂做的不过是一件平常事。他微微抬头,注视着乌颂那双桃花粉的眸子,修长的右手张开,对着窗外扬起。
那种山间云雾般的气息更加浓郁了,乌颂在他吞吐之间,感受到了绝对纯粹的能量流转了起来,而这能量却并非来自阿界……怎么回事?
“我初来乍到,如果失礼,你不要在意。”阿界的语言如同水流一样泊泊地淌过木屋,窗外的风景竟再次变换,阳光穿破乌云而出!
“你……你怎么可能还拥有镜像能力,更何况,这种能力怎么能够在桃源境使用?你到底是什么人?”乌颂意识到自己失态,可又过于吃惊,还是不依不饶地问。
“我明白了,你要的不是婚配,而是同伴。”阿界笑笑,直接略过了他的问题,“我不需要同伴。但是不知为何,能够成为你的同伴,我很乐意。”
乌颂看着他,再次坐倒在椅子上,目光中的狠厉尽数消失。他轻轻叹了口气:“难道……这就是“缘”?”视线又移到阿界身上,他轻轻笑笑,权当是对刚刚失态的赔礼:“你的衣服我拿去清洗了。不介意的话,衣柜里有些换洗的服装。”
“我不冷。”阿界坐着没动,阳光西斜,洒在他赤裸的上身和大腿上,饱满的肌肉反射着古铜色的光泽。
“不是这个原因……就算这里只有你我,而且都是男人,我也不想看着你只穿着短裤在桃源境晃来晃去。就当是客随主便,好么?”乌颂忍不住笑了起来,发现这健硕的少年有时就像个孩子不谙世事。
“好。”这次阿界没有再说出惊人之语,而是顺从地走去衣柜。乌颂看着他拿出的衣服,再次忍俊不禁:“你穿这个?”
“这次又是有何不可?”阿界也不恼,只是将那件宽大的袍子披在身上,相当熟练地系上衣带。
“不,你这身古风悠悠,倒是和桃源境相当配。”乌颂收了笑容,转头看向门外的青翠景色。
桃源境……缘……阿界。
【鬼族学院住宅区】
她如同一个精致的洋娃娃一样,安坐在沙发上,定定地看向门口。太阳升起又落下,再次升起落下,她一直没有看见门再打开。
他走的时候对她说“等我回来”。
她自然而然地服从了,尽管他不是她的主人,尽管那可能是一句无心之言。
仿佛是这无数岁月之中养成的习惯,亦或者原本就是她的思维方式,独处之时她思考的速度非常慢。也就是直到现在,两天之后,她才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就在她沉默地思考时,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接着大门被“砰”地一声撞开,门口是住在他隔壁的那个朋友,还有那个进过他领域内的女孩子,还有后面跟着的另一个男性。
她早在嘈杂响起的第一时间就不动声色地隐藏了气息,坐在原处看着这三人冲入公寓。
“他不在这!到底怎么回事?”费拉尔看起来心乱如麻,“到处都找遍了!”
“费拉尔铭泽拉斯……你真的不知道凡白的去向?”雷动站在公寓的客厅内,紫色闪电迅捷无声地掠过各个房间,又一无所获地回到他手上。
“我们还约好一起出去玩呢……我怎么会知道他突然玩失踪?”费拉尔的语气和雷动一样冲,“可是连曼妮尔蒂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会在多远的地方啊??”
“……走吧,出了这种事也是我的失职,看来要去请院长了。”雷动死灰色的眼睛还是看不出悲喜,他并不再说什么,一转身离开了公寓。
“费拉尔……凡白,凡白他会不会有事?”曼妮尔蒂在雷动走了之后才怯怯地开口,她眼睛又变得红红的了,“他会不会……”
“他绝不会有事。”费拉尔突然打断她的话,语气和眼神都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厉——他之前从未这样对曼妮尔蒂说过话。“我们是凡白最好的朋友,你该了解他是怎样的人,他绝不会这么不声不响地出事。我现在最大的怀疑,就是他被困在鬼市了。”
“鬼、鬼市?!为什么他还要去鬼市?”曼妮尔蒂睁大眼睛。
“他只是想去那转转。但是看来没有我或者塞卡维卡的带领,他遇到点麻烦。”
“塞卡维卡?等等!凡白……凡白是不是还不知道,上次在鬼市,找他麻烦的人是塞卡维卡找去的?”曼妮尔蒂猛地想起自己在拉帕米九考中听到塞卡维卡和他人的对话,急急地说。
费拉尔紫色的眼睛因为惊愕睁得大大的:“什么?塞卡维卡?凡白和我上次差点就回不来了!”
凌柔坐在沙发上听着两人的对话,看着那少年疯了一般地大吼一句:“我要杀了塞卡维卡!”随即跑出公寓,曼妮尔蒂紧随其后,两人逐渐跑远了。
她慢慢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几日未活动的身体,感到自己麻木的意识正在清醒。
她不清楚自己的大脑中哪处封印在松动,但是,她竟然产生了要插手此事的想法。是因为凡白是她的能量储备?还是复仇天使法则中有那么一小条,说在无主之时复仇天使将服从任何一人?还是更不可能的事情在发生,她,杀戮机器,竟然有了情感?
某条锁链断开了。
她的思维仿佛是野马终于被卸下缰绳笼头,以迅捷无比的速度驰骋了起来。
只要跟随他特有的能量气息,她就绝不会找错。无论是怎样的空间裂缝、有多少封印和障眼法,在她面前都是毫无阻隔的道路。
【鬼族学院住宅区另一处】
“我要维洛卡去整整凡白,那个疯子到底干了什么??!!”塞卡维卡对着墙壁上的黄铜通讯器大喊,唾沫星子乱喷,“凡白失踪了!如果他们顺藤摸瓜接着查下去,我麻烦就大了!让维洛卡来说话!”
“少、少爷……维洛卡,已经被带走了……”通讯器那边的声音小心翼翼,仿佛老鼠吱吱地叫,“他……他好像给那个小子下了毒……”
“扑通!”塞卡维卡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吓呆了。下毒?这是在要他塞卡维卡的命啊!
“那凡白,已经……死了?”塞卡维卡的声音很轻,几乎没有把话说完整。
“这我就不知道了……鬼差闯进来时,酒楼里的人都到处乱窜,谁也没找见那中毒的小子的尸体……”
“呼……呼!还好!也许他已经跑了!”塞卡维卡大喘着粗气,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凡白活着而万分庆幸,“还有希望……你听着,你……去给我办件事。”他努力地稳住声音,不让对方发现其中的颤抖,“你去鬼牢,做了维洛卡。”
“啊??少爷??!!”
“做了维洛卡,再派人给我找凡白的下落……这事如果传出去,我要你的命!”塞卡维卡的声音已经没了半分恐惧,他的决意与冷酷又回来了。
通讯刚刚断开,塞卡维卡公寓的门突然被踹开,吓得他再次一踉跄跌倒在地。待到他看清来人是谁,他的脸色几乎已经变得惨白。
费拉尔脸色铁青。而曼妮尔蒂,那个能窃听的曼妮尔蒂,同样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浑身颤抖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