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的话如同锥子刺入了凡白心脏最深处,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我父母都在镜界。他们回不来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羁绊?”凡白一向平和的声音中,极少极少地出现了情绪的波动,“镜界不想让我的家庭完整吗?”
“镜界不会管那些。你父母是你进入镜界的理由。一个引子。一条路。一把钥匙,随你怎么说。重要的是进入镜界之后的事情。”老头不耐烦地用手抓抓他那火一般的红发,本就凌乱的头发现在更像是鸡窝了。“你小子自己不知道,镜界对你来说,比对其他人更加危险,将来想争夺你的人有多少,想杀你的人就会翻倍。”
凡白听着这些话,愈加迷惑。但是与此同时,他看见镜中的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动。
“如果下次再有一次,你毫不犹豫地单独赴了什么人的约会,杀你的就不是我了。”镜中的凡白在老头话音落下的同时猛然转身,正对上黑暗中一个已经跃起的巨大身影,伴随着一声低沉而雄厚的狮吼!
还没来得及躲避,其实也无法躲避,凡白已经被巨大的冲击力撞翻在地,自己的胸骨几乎被一股大力压碎。他定睛细看镜中的自己,胸膛上已经站着稳稳一只凶悍的红毛狮子,强烈的腥味和兽类特有的味道直冲他的鼻腔,狮子口中发出的恶臭令他几乎要昏厥。一人一兽僵持了两秒,老头先开了口:“你知道我不会杀你吗?为什么?”
凡白几乎被狮子压得喘不过来气了,他想伸出双手去顶起狮子,可是那野兽浑浊的黄眼睛死死盯着他,显然没打算让他这么干。他不得不费力地开口:“我——感觉的。”
老头冷哼一声,“里奥挺喜欢你。要是它看你不顺眼,给你来上一小口,我也没办法。”老头没有说出口的是,刚刚镜中的凡白身后并没有再出现上午在镜中模模糊糊的火球。那才是他感兴趣的东西。凡白虽然惊慌失措,身后却再没有出现过上午的火球——这表明,他知道,或者说至少他的潜意识知道,这次的威胁都不比上午的大。
镜像能力来自应激与压力,也反映着人的本质。老头自然明白这件事,也正是因此才要对凡白另眼相看:天赋好并不是什么大事,他的镜像能力是什么,才是大事。而如果真像他自己想的那样,这个少年以后的麻烦,不会比他老头子少多少。
“前、前辈……这是你的能力吗?……狮子?”
“这玩意叫镜像能力。”老头嘟囔一句,狮子就突然消失不见了。凡白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走吧,小子。天资还可以,就是太愚钝了。”老头沉默几秒,突兀地说道。
“啊?……是,前辈。我以后还能来吗?”
老头一怔,显然没有料到凡白会这么问。以往被自己修理过的学生不是被吓跑了,就是恼羞成怒去搞臭他的名声,但是还从来没有学生表示过对这种修理的满不在乎。
“等着下次里奥真的吃了你?”
“前辈,总觉得您以后能教我不少东西,所以……”凡白不傻,他明白这老头的实力有多强,在自己还没有遇见更强的人之前,他愿意受点苦,在这个怪老头身上多学点东西。
“我没有什么可教你的!”老头白了他一眼:想在我这占便宜?没门!
“那我以后给您打杂,需要的话。”
瑞恩可被这小子的干脆搞糊涂了,他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后用后背对着凡白,似乎不再理他了。但是凡白在将门关上之前,还是没有失望。
“你小子,回去给我使劲盯着镜子,看出花儿来为止。”
一夜无话。
“镜界法则第一条:除官方机构,严禁将镜界能量带出镜界。违者,镜界人员遣回镜界,永生禁止踏入人界;人类成员终生监禁。”
“哎,你看那个男生好帅啊,咦,他怎么突然停下了,难道是暗恋我?想和我表白吗?”
“别臭美了你……他好像掏出了什么东西在看唉,我们走近一点吧!”“镜子?”
“我的天,这么帅气的男生,没想到是个娘娘腔……好奇怪啊,自恋成这样吗?”
“天哪,他可别暗恋我。”
凡白听见了几声闲言碎语,嘴角露出无奈的笑容,也不怪那老头子没人喜欢,哪有这么坑自己学生的?盯着镜子,在课堂上还好,出了镜界实践课的教室,根本没有人理解他在做什么啊!
转头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摸一样的面孔还是老样子。离开镜界能量,镜子就只是镜子。
就在他刚想移开目光的时候,镜子中的自己突然睁大了双眼,身后隐隐约约出现了火焰一样颜色的光。
凡白一惊,定睛细看,镜中的自己不但与他动作不同,而且仿佛与他也不在一个场景之中,而是身处于一堵石墙之前!他猛地回头,背后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没有什么异样。他索性往回走了几米,再看镜子中的自己,已经变回了普通的镜像。
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样,学院是绝对严格控制镜界能量的管理的,不可能存在能量泄露的情况啊!而且现在,这里已经没有镜像能量了……
凡白突然灵机一动,大步走回刚刚镜像异变的起点,果不其然,异象再次出现!镜子里的他依然懵懂地看着他,身后火光夺人眼球。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知道这一定意味着镜界能量的存在,可是……
“我什么也没找到啊。”他疑惑地低语。
他索性将镜像当做导航仪向四周兜了几圈,在某一个方向上,镜像变得更加清楚了一些。凡白拔腿向那个方向跑去,前方只有班里的“帽哥”和大尤!他毫不费力的追上两人。
他没有看到的是,镜像里的自己微微笑了,身后的火光变得清晰夺目,成为了今后即将环绕凡白一生的形状。
“哎,凡白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尤看见他,马上神色慌张地把什么东西藏在背后。
“你们……在做什么?”凡白双目如炬。
旁边帽哥看大尤这样,懊恼地一拍脑门:“你这白痴……说你心眼少吧!你装作什么都没有的样子不就好了吗!”他无奈地转头看着凡白,“凡白老弟,他这样我们也不好瞒你了,你看。”他把大尤藏在背后的手拉出来,露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其中有什么东西闪着淡淡的红光,像一团微弱的火苗。
“这是——镜界能量??!!你们从哪里搞到的?”
“我们家有一堆能量收集瓶,我就弄了一个最小的来……镜界能量可是好东西,虽然以后镜界一抓一大把,但是没去之前用这个炫一炫也是挺不错的!”帽哥露出得意的神色,错将凡白脸上的难以置信和危机当做了崇拜。
“镜界法则不是禁止……”他话还没说完,“帽哥”不耐烦地摆摆手:“得了吧,那就是给一般人看的!进入镜界学院,我们当然有这个特权了!算了,你这人真没劲,大尤,走吧!”说着,两人嘟嘟囔囔地快步走开,留下凡白一人在原地思索。
他终于明白了瑞恩让自己看镜子的用意!只要看着镜子,就能够随时确定是否有人将镜界能量带到了人界,也就能够避免可能的危险……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瑞恩老头也会担心他自己是否被伤害甚至追杀呢?还有比他更加强大的镜界高手吗?
过了几天再去找瑞恩的时候,老头对凡白得出的结论不置可否,也没有表扬他的思维灵活,反而对帽哥的小玻璃瓶有了兴趣。
“那傻小子说,他们家一堆这玩意?”老头像上次那样把自己埋在杂物堆的阴影之中,若有所思。
凡白点点头。他不知道老头那鸟窝一样的红发下面,脑袋里咕噜噜又转着什么想法。
“这个小子家,是想搞点事儿啊。小子,你给我看着那小子,还有他家里人露面的时候,给我盯住喽!”
一周过去了,凡白每天向瑞恩老头絮叨着自己学到的东西、帽哥的动向,白天上课晚上找瑞恩聊天,一周充实的如同几个月。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镜界严禁将能量带出镜界:少量的能量可以让真人与镜像同感同知,就如同上次凡白被狮子扑倒那样;而大量的镜界能量则甚至能够让真人与镜像完全同化——“我要是想在人界谋杀一个镜界人,就备足镜界能量块儿,再拿面镜子往他头上一砸,他就死定了。”(瑞恩老头喝着刺鼻的茶水告诉他的)
他这样解释过,凡白就明白了他为什么对“帽哥”家庭高度警惕,敢在家中私藏那么多镜界能量储存器,这不是要搞事是什么?要知道,如果镜界人能够在人界自如行动,那他们就相当于人界的神或者毁灭者!
“羽族一开始能够得到人族的‘信仰’,就是因为在这方面下足了功夫,照着人类心目中神的形象,伪装自己。开始那镜界能量多纯呐,他们就带了那么一丁点,”老头愤懑不平地用手比划,食指和拇指几乎贴到了一起,“就把那种形象维持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谁会想要去触碰一个神呢?谁敢?所以他们不但没露馅,还从此确立了三族之中强者的地位——他们拥有大量的信仰之力,鬼族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您觉得,帽哥他们家到底想做什么啊?”凡白有些头疼地皱着眉,他的认知里面没有这么多复杂的尔虞我诈,老头的话让他心烦得很。
“不知道。如果他们是私藏的还好说。如果政府也知道的话……”瑞恩沉吟着,没有将这句话说完。“总之这的确不是你现在能关心的事。你只要变强就行了。”瑞恩浑浊的老眼中,仿佛藏着来自过去的无数风霜,令凡白无法忘记。
变强,变强……它是多少强者走上绝路的原因!它是多少弱者走上歧路的根源!它是多少人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求的绝美鸠酒!
对于瑞恩,它曾经意味着什么?对于凡白,它又将意味着什么?
周末,凡白回到家中,放下自己简单的行李,习惯性地看向沙发。
茶几上珍姨的字条安安稳稳地放着,一如既往等待着他的归来。珍姨是一位看护他的中年女人,生的慈眉善目,是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对镜界一无所知。十二岁那年,在自己母亲失踪后不久,身在镜界的父亲不知怎的得到了这个消息,并且派来了珍姨照顾他。也许他觉得,完全与镜界无关的人才能确保儿子的安全吧。
早熟而愤怒的他那时已经自立,一开始连连追问他父亲的情况,甚至一度砸烂家具、吓坏珍姨,想要迫使父亲现身,偿还这些年的不闻不问以及抛下他们而去的罪过……但是这一切都没有任何结果,绝望而心灰意冷的他不再理会珍姨和她带来的口信,而是混迹于巷道之中,在野蛮的生长中发泄自己的愤怒与痛苦。
多年之后,那种愤怒逐渐冷却,凡白就不再做无谓的尝试了。他对珍姨本身也没有什么厌恶,于是两人互不干扰,珍姨按照他父亲的意思给他找好寄宿学校,每周来凡白家打扫一下,留下父亲的纸条和一笔数目不小的生活费给他,而他就过自己的生活。
他的心仿佛一张白纸,掩盖住了那原本五彩斑斓又激烈无比的少年。他在等待着,等待自己进入镜界之后,将这些年的帐一并算清。
字条上还是照例写着:“生活费。”然后是:“镜界学院还适应吗?是否见到一只红毛狮子?”
凡白一惊。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所谓的“红毛狮子”是什么玩意,整个镜界学院也只有一个人当得上这个名号——那个瑞恩老头!他父亲分明是知道瑞恩!
四下张望一下,第一次,他抓来一支笔回复了他老爸的字条:“见到了。”他也第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和他以字条、第三者联系的陌生的父亲,竟好像与他有种天生的不言而喻的默契,他对父亲那种疏离感也消退了一点……也只有一点罢了。
把回了话的纸条小心翼翼摆回原位,凡白默默走回自己的卧室,没来由地想,也许珍姨和母亲也会觉得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