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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葫芦沟今昔

马烽

今年初冬,报社派我到晋西北山区去做脱贫致富的专题报道。有天到了红石乡政府,接待我的是乡党委马书记。这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干部,言谈举止都很风趣。他边陪我吃午饭,边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番全乡的情况。之后,向我提出一个建议。他说:

“你最好是到苗全茂村看看。要说脱贫致富,那村子最典型了!这两年,无论专里县里来的同志,没有个不去参观的。”他笑了笑又说,“夸张点说,来到我们红石乡,不去苗全茂,等于没有来红石乡!这就像到了太原,不去晋祠,等于没有到太原一样!”

苗全茂,这显然是个人名。我想这一定是以抗日烈士命名的村庄。这里是抗日老根据地,以烈士名字命名村名、地名,并不稀奇。我问他,这里离苗全茂有多远?他说:

“沿这条川往上走十来里,拐个弯就到。”他说着站起身来,倒过筷子指着墙上挂的全乡地图说,“你看,就在这儿。”

我凑过去一看,只见代表村庄的那个圆圈旁,标着“葫芦沟”三个字。我随口问道:

“你怎么叫苗全茂?”

“那是人们给葫芦沟起的绰号!”

“绰号?!”我感到有点奇怪。我知道农民们爱互相起绰号,可还没有听说过给村子起绰号的。马书记笑眯眯地瞟了我一眼,边继续吃饭,边给我讲解这个绰号的来历:

苗全茂,确实是个人名,不过不是什么烈士,而是葫芦沟以前的老队长。“文化大革命”前夕,他就一心一意学大寨,成年累月拧着社员们开山炸石,劈岭填沟,搞什么“大寨田”和“人造小平原”。葫芦沟本来就是个穷村子,这么三折腾两折腾,闹得人们连肚子也填不饱了,只好出外讨饭。有回,几个讨饭的竟然讨到了县革委会门上,被革委会作为“盲流”扣住了。问他们是哪个村的,他们说是苗全茂大队的社员。新上台的造反派们闹不清全县的村名、地名,就把他们交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人知道苗全茂是葫芦沟的老队长,于是就派人把他们押送回村里来。从这以后,苗全茂就变成了葫芦沟的绰号。每逢人们形容某个地方穷困的时候,就会说:“那地方,简直是苗全茂!”甚至有的人还编了这么两句顺口溜:“牛尾沟出掏炭的(那村煤窑工人多),‘苗全茂’出要饭的。”而现在的葫芦沟却变成全乡拔尖的富村子了。

“他们主要靠了什么?”听到这里,我不由得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是靠了三中全会以来一系列的农村政策喽!”马书记说,“不过最要紧的是村里出了个年轻的改革家!”接着他告诉我说,这人叫苗雨田。三年前被选成了村主任,一上台就显示出了他的才华。大搞横向经济联系,引进技术,引进设备,充分发挥本地优势,很快就把一潭死水搞活了。以前人均收入不足百元,去年竟然突破了五百元大关,比以前增长了四倍。苗雨田不仅成了全乡的典范,也成了全县的标兵。今年县里正准备选他参加全省的劳模大会。

“有人又给编了两句顺只溜。”马书记接着念道,“苗全茂领导‘苗全茂’,全村穷得把饭要;苗雨田领导‘苗全茂’,家家发财人人笑。”

马书记讲得有声有色,我听得津津有味。这是一条多么好的采访线索啊!吃完午饭,我决定立刻去葫芦沟。马书记要亲自陪我去,并吩咐通讯员去供销社借一三〇卡车(乡里没有小车)。根据近年来当记者的经验,我发现当地领导陪同采访,利少弊多。被访问的人往往是看顶头上司的眼色行事,不大容易搞清真实情况。因而我婉言谢绝了马书记的好意。我说我采访喜欢“单干”,只要能借给我一辆自行车就行了。通讯员说正好有辆葫芦沟来送统购粮的拖拉机要返回去,于是我就坐拖拉机上路了。

这是一辆小四轮拖拉机。驾驶员是个年轻姑娘,名字叫花妮。戴着一顶皮帽子,穿着一双翻毛皮靴,披着一件军大衣,打扮得像个愣小伙子。拖车里放着两捆麻袋,还堆着十来袋面粉。她告诉我说,这是卖了粗粮替村里人买的细粮。路上,我本打算和她聊聊村里的情况,可是,看到来往的车辆很多,又是汽车,又是卡车,又是马车,又是自行车。喇叭声,铃声,车把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连连不断。我怕分散她的注意力,只好默默地观看沿途的景色。

小四轮大约走了有二十分钟,就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沟。这条沟很有点特别,两旁是直陡陡的土崖,抬头望,只能看到一线天。拖拉机就在这个夹缝中行驶。机器的响声,震得悬崖上往下落土。我忍不住说了声:

“真险要!”

“这里叫葫芦蔓。”花妮头也不回地说,“不长一截截。”

果然走了不多一会儿,爬上一个小坡,视野忽然开阔了。两旁出现了一些坡地、梯田,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山岭。整个看起来,像个大洗脸盆。再走不远就是村子了。村口的粉白墙上写着三个红色的大美术字:葫芦沟。

小四轮刚开进村,就在一座大门前停住了。花妮扭过头来笑了笑说:

“到了。”接着她又向院里大声喊道:“苗大叔,来客喽!”

我跳下拖车来,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她已经开走了。

这是一座西式大门,由两根石砌的方柱组成,安着钢筋焊成的栅栏,和城市里机关、学校的门面差不多。方柱上挂着好几块牌子:村民委员会,民兵队部,文化室。院子很宽大,北边是一排溜青石旋的窑洞,靠东头的窑门前搁着一辆摩托。旁边有个花白胡子的小老汉,坐在那里锻一块小石碑。他下身穿着老棉裤,上身却只穿着一件红色的棉布背心,露着两条光胳膊。他握锤子的右胳膊显得特别粗壮,好像是小孩子的大腿。一看就知道是个老石匠。他从老花镜上边看着我走过来,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句:“来啦!”算是打招呼。然后就放下手里的工具,边穿扔在旁边的棉袄,边站起身来向屋里喊道:

“雨田,来啦!”

随着他的喊声,从房里出来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留着大背头,穿着一身深颜色西装,没有打领带,敞开的胸前露出了里边的花毛衣。他边向我迎来,边热情地说:

“欢迎光临指导!请进家,请!”

这是一间会客室兼办公室。墙上挂着许多锦旗、奖状,地上摆着半圈人造革沙发,写字台上放着电话机和广播机,窗台上还摆着两盆菊花,看起来比乡党委的会客室还要气派一些。我一进门就拿出记者证给他看,他只扫了一眼:

“知道,知道。你是省报记者方斌同志。刚才马书记已经打过电话了。”随即又自我介绍道,“我叫苗雨田,担任村主任职务。”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我。我见名片上的头衔不是村主任,而是“永乐果脯厂经理”。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说道:“两边都挂着。在市面上活动,村主任不如经理牌子硬。”说完大声笑了起来,看来这是个很坦率的人物。

这时,那个老汉已沏好茶,又捏着铁炉上的水壶倒在了脸盆里,要我洗脸。我忙问道:

“您老贵姓?”

“贱姓苗。”

“我们村有百分之七十姓苗。”苗雨田接着介绍道,“大叔是村民委员会的通讯员,又是接待员,还是保管员,真个是连中三元!”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电话铃响了。苗大叔接完电话,连忙向苗雨田说:

“你快动身吧,又催了。”

“我立刻走。”苗雨田边穿上大衣,戴上头盔,边向我说,“非常抱歉,我不能陪你了。我要进城去谈一笔生意,签订明年的供销合同。大叔会照顾你。我尽量争取早点回来。”说完,匆匆走出去了。院里传来的摩托声,很快就消失了。

苗大叔端来了几碟果脯和一碟炒南瓜子,摆在茶几上。他要我尝尝,说这都是他们村的土特产品,接着他又说道:

“记者同志,要不要先给你介绍一下村里的基本情况?”

“那当然好了。”我连忙掏出了笔记本和钢笔。可他并没有坐下来介绍,而是转身走回里屋去了。不一时提来一台录音机,放在写字台上,边接电源,边说:

“来参观的人多,介绍不过来。雨田就想了这么个点子,他写了个稿,请县广播站的人给录了音。村里情况这里边都有。你消消停停听,听完了再参观参观。”他随手按下键钮,转身走了。录音机里立时发出女播音员的声音:

“各位首长,各位来宾,葫芦沟全体村民向您致敬。热烈欢迎诸位光临指导……”接下来就是介绍村里的基本情况。我边听,边做笔记:这是个六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人均耕地只有二亩挂零。近年来,所以能够摆脱贫困局面,逐步走上富裕的道路,主要是三个原因:一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充分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种植业、养殖业有了很大发展;二是群众集资兴办了一个果脯厂,除了加工苹果、梨之外,把山里那些野生野长的山桃、山杏收集起来,加工成了桃脯、杏脯,变废为宝,增加收入;三是村里会石匠活儿的人多,他们利用农闲季节,组织修建队,出外包揽工程,每年也能赚回不少工资。介绍中也提到了过去学大寨时,由于政策太死,束缚了群众的手脚,村里的穷困状况,但没有说讨吃要饭,起绰号那件事。

我听完录音,走到了院子里。苗大叔又光着膀子在雕刻那块石碑。我走过去一看,只见碑上刻着两个大字“奠基”,末尾的一行小字是年月日,还没有刻完。我问他这是干什么用,他说:

“村里要盖个礼堂,——唱戏,放电影,开会,有个遮风避雨处。雨田要在下面埋块碑,还说要举行什么奠基典礼!他的花样真多!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

我蹲下来,拿出烟敬给他一支,他摇了摇头说:

“我是烟酒不沾。没那份福气!”

我问他家有几口人,收入情况,他笑了笑说: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是五保户,全靠村里养活哩!”

“他们怎么给你分派了那么多职务?”

“是我要求干的。”他边说,边穿棉袄,“咱不会下棋,不会打扑克,不爱种花,不爱养鸟,与其整天坐在敬老院里等死,不如跑跑打打痛快!”

“你们村里过去,真有过讨吃的?”

“那倒也不假,讨吃总比偷人强。老人们常说,宁可讨一口,也不偷一斗。”他说着站起身来,“你来看看我们村今天的情况吧!”他把我领到挂着“展览室”牌子的窑洞前,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来,打开门,让我进去参观。然后,他转身又开别的门去了。

我走进去一看,只见墙上挂满了图表和照片。窑洞中间的长桌上,摆着许多刊物和报纸。很显然,这里是展览室兼阅览室。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有的人家在收秋,有的人家在打场;有的人在喂鸡,有的人在喂猪;有用荆条编箩筐的,有开汽车跑运输的;果脯厂在包装成品,修建队在砌公路涵洞;老农在银行里存票票,姑娘们在商店里试新衣……看来是把全村生产、生活的情景都照下来了。看了这些照片,也就不难理解葫芦沟脱贫致富的原因了。在这些照片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苗雨田参加县劳模会后,回到村里来的那张大彩照:他穿着西装,结着领带,胸前是一朵大红花,两手举着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奖状,周围挤满了欢迎的人群。有的在鼓掌,有的在欢笑。其中我认出了苗大叔,他满脸笑容,眼里却含着两点激动的泪。人们的形象、表情都十分自然,没有一点装腔作势的痕迹,显然是摄影师偷拍的。一个穷困的山村,在短短的几年里,走上了富裕的道路,群众对这位领导人,自然会拥戴了。受到上级的嘉奖,是他本人的光荣,也是全村人的骄傲。

第二孔窑洞是“游艺室”。里边安着乒乓球台,另外还有象棋、军棋等文娱用品。

第三孔窑洞是“电视室”。靠后墙桌上摆着一台二十四吋的大彩电,地中央只有十几条板凳。我进去的时候,只见苗大叔拿着一团棉纸,正在抹荧光屏上的尘土。他告诉我说:去年彩电刚买来的时候,每天晚上这里人山人海,连窗户外都爬满了人,今年有不少人家也买下了电视机,来这里的人就逐渐少了。

正说到这里,院里有人喊苗大叔。我随苗大叔走出窑洞,见是一位年轻妇女。人样子长得粗粗笨笨,头发是烫过的,穿戴得也很入时,和大城市里的年轻妇女差不多。她一手抱着个小孩,一手端着碗油糕。她说话有点结巴,磕磕绊绊地说今天是她儿子根根一周岁生日,她公公知道苗大叔爱吃油糕,让她特意送来的。苗大叔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他用手指摸了摸小孩的脸,笑着说:

“真是个有了苗苗就不愁结穗穗,这一下,万山老汉可算心满意足了。”

后来我才知道,万山老汉父子俩都是光棍。儿子快三十岁了娶不起媳妇,老汉愁得整天唉声叹气。近几年来,万山老汉除了种地,白天黑夜编箩筐,儿子跟着修建队当石匠。父子俩一年也有两千来块钱的收入。去年秋收以后儿子结了婚,今年就有了一岁的孙子,老汉当然心满意足了。

“凤娥,你这会儿要没事,替我看看门。我领客人去果脯厂看看。”苗大叔说,“有紧要事,就在广播上喊我。”

凤娥点了点头,抱着孩子,端着油糕走进办公室去了。

刚出大门,正好碰上花妮开着小四轮过来,拖车上堆满了粮袋,显然又是去乡里送粮。我向她招了招手,算是对她的谢意,她也向我笑了笑。苗大叔问道:

“花妮,白糖捎回来了没有?”

“上午没找到供销社保管。这回……”

“你就是等到天黑,也把白糖拉回来。千万不能让果脯厂停工待料。”

花妮应了一声,加大马力,开着拖拉机走了。我们也朝村里走去。

村民委员会隔壁,是一座新盖的四合院。门上悬着一块匾,上边写着“敬老院”三个大字。我和苗大叔走过去的时候,只见门槛上坐着一个四十大几的女人,两手撑着下巴,满脸不高兴的神色,好像正在生闷气。苗大叔问道:

“俞梅,你这是怎啦?”

“怎啦?半后晌了,他们午饭还没吃。蒸下的馍,烩下的菜,重新热了三回,请了三次,就是顾不上吃。忙着‘马踩车’哩!”她说着,站起身来,向院里摆了一下头。

我朝里一望,只见两个老汉坐着小板凳,在太阳地里下象棋。他们正在争夺一个棋子,只听那个白胡子老汉叫道:“你懂不懂下棋的规矩?举手无悔!这个车我是吃定了!”那个光头老汉说道:“我的手还没离开棋子,你就吃?你把我的手指头吃了吧!”白胡子老汉道:“你只要承认你是臭棋,我就让你这一子儿。”光头老汉道:“谁要你让?你的棋比狗屎还臭!”“你的棋比烂死人还臭!”“呸!”“呸,呸!”

两个老汉越争声音越高。看样子真有点动感情了。人们常说,老年人像小孩,一点也不假。苗大叔笑了笑,向俞梅说:

“你去把棋盘给他们抖了!”

“吓死我也不敢。”俞梅说,“前些天,我抖过一回,他俩联合起来,差点把我揍了!只有你说话才灵。”

苗大叔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抓着塑料棋盘的一角,“哗啦”一声,把一盘棋给抖散了。两个敌对棋手,立刻结成了统一战线。白胡子老汉气呼呼地叫道:

“俞梅,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你不要以为你是个女的,我就不敢捶你!”光头老汉说着也站了起来。当他看到棋盘是在苗大叔手里抓着,说话的声音立刻变了。“嗬,是你呀!”白胡子老汉笑着说,“我看你简直变成二主任了!连下棋你也管?”

“我是怕你俩饿着肚子,爬不到阎王那儿去哩!”苗大叔笑着说了这么一句。白胡子老汉也笑着说:

“像你这号爱管闲事的贱骨头,阎王早就相中你了,让你去给他管家哩!”光头老汉接上说:

“你见了阎王,替我们请个假。就说我俩杀棋还没分出个输赢来哩!”

老年人开玩笑都有点特别,说的尽是你死他死这类话。两个老汉边说边笑,边向东边伙房走去。俞梅也跟着他们走进了伙房,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左脚有点跛。

我问苗大叔,全村有多少五保老人。他告诉我说,连他自己共三个。他是住在办公室里,自己做饭自己吃。这里只住着这两个老汉,其余的房间是客房。村子出了名,下乡来的干部也就多起来了。临时派饭,找往处来不及,村里群众忙于生产,也不愿意增加这些额外负担。他边说,边领我看了看那些房间。除了那两个老汉的房里是火炕外,别的房间里摆的都是木床,床上放着整洁的铺盖,另外还有床头柜、暖水瓶、台灯之类的东西。伙房旁边是一个小餐厅,对面西屋是库房。看起来倒也像个小招待所。

正在这时,俞梅从伙房里出来了。她向苗大叔挤了挤眼,低声说:

“刚才三请四唤就是不吃,如今像是饿了八辈子,不等饭菜热好,就狼吞虎咽开了。”她一扭头看到了我,忙说道,“哟!这是新来的客人?你挑吧,住哪个房间都可以。”我忙说我只是顺便来参观一下。苗大叔向我介绍说,俞梅是这里的大管家,敬老院、招待所都由她全权负责,她是炊事员,也是招待员。我忙说:

“这么多事,够你忙了。”

“也不怎,忙起来一阵子。”她说,“比前些年修大寨田,苦轻多了。”

苗大叔接着说:“那时候俞梅是妇女突击队长。抡大锤,背石头,赛过壮小伙子……”他发现我正盯着看俞梅的左脚,叹了口气说,“唉!可惜出了回事故,把脚砸坏了。”

“要是早两年砸坏的话,我拐着腿讨吃,总比别人讨得多。”俞梅补了这么一句,忽然又转了话头说,“幸亏那时我已结了婚,要不,连对象也找不了了。”她说着笑了起来。

看来这是个性格开朗的女人。我不失时机地问了问她家现在的生活情况。她回答我说,比过去强多了,不过收入是全村最低的。丈夫除了种地,别的什么手艺也不会。农闲时候跟上修建队当小工,多少能赚点现钱,刚够供儿子在镇上住中学用。去年儿子又考上了大学。她说:

“雨田说孩子住了大学,开支大了,我这也算因公负伤,就照顾我干了这份差事。一年也有三百来块的补助。”她感慨地说,“要不人家当劳模哩!连我砸了脚这点旧事都挂在心上!”

看来苗雨田对村里这些老弱病残倒是很关心的。

离开敬老院,我跟着苗大叔从街上走过,两旁大都是新房舍。有的人家门楼盖得很像个样子,有的用水泥、马牙石贴面,还有的镶嵌着一些碎玻璃片。玻璃碎片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我向苗大叔说,我想顺便访问几户居民。他说:

“这好办。你想去哪家也行。”

沿途我有意走访了三户房舍不太好的人家。这三户人家,都是只有一些老头老太太。有的在逗小孩,有的在喂兔子,还有的叼着烟袋在听收音机。一问才知道儿子们收完秋,到修建队去了,姑娘媳妇们都在果脯厂上班,三家的收入情况差不多,人均都在四百元左右。我问苗大叔,村里有没有万元户?他说:

“有哇,花妮家就是。她开小四轮,她哥开大卡车。一年纯收入一万多。”

“苗雨田家怎么样?”

“他呀,要是只顾自己发财的话,不要说万元户,就是当个双万元户也轻而易举。”

我忙问苗大叔究竟是怎回事?他告诉我说,果脯厂最早就是苗雨田个人办起来的,产品销路很好,也很赚钱。自从他被选为村主任之后,他就自动改成集资联营的厂子,现款、劳力都吸收,社员们产下的苹果、梨,上山采摘的毛桃、山杏都可作价入股。刚收下的苹果一斤只能卖三毛来钱,作为股金,年终就能变成六毛多。厂子扩大了,一些闲散的妇女劳力也有了活儿干。这就给全村群众带来了很大利益。

从这件事上倒也可以看出来,苗雨田是个颇有气度的新干部。

我们边走,边谈论。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村西边的果脯厂门口。看样子这是一座旧庙改建的。东边的柱子上挂着“光明果脯厂”的牌子,右边柱子上也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食品重地,闲人免进”。两扇大门紧闭,只在左边的一扇上开了个小门。我们刚走到这里,忽听高音喇叭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喊声:

“苗,苗,苗大叔。快,快,快回来。有,参,参观的。”

这显然是那个年轻媳妇凤娥在广播上叫喊。我劝苗大叔赶快回办公室去,他坚持要领我进去,说怕他们不接待。我说我有记者证,大概还不至于碰钉子。正在这时,从小门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来,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一见苗大叔就热情地说:

“哟,苗大叔,您可真是大忙人呀!广播上又叫您了。这位是来参观的客人?”

苗大叔忙向我介绍说这是任技师,又向任技师介绍了我的身份,要她领我看看,然后这才转身走了。任技师边和我握手,边客气地说:

“欢迎您参观,欢迎您指导!”忽又转身高叫道,“苗大叔,库里的白糖可不多喽!请您……”

“已经拉去啦。”苗大叔扭头答了这么一句,急匆匆走了。我随口向任技师问道:

“他还负责厂里的材料供应?”

“不。他是村委会的通讯员。”任技师望着苗大叔的背影说,“您甭瞧他只是个打杂儿的,可这老人办什么事都尽心尽力。他是苗雨田的得力助手。”她边说,边领我从那扇小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很大的庙院,正殿是旧的,东西房是新建的。所有的房屋都粉刷得雪白。院当中铺着几张席子,上边堆着一大堆苹果。手压式的抽水机旁,摆着一些大缸和箩筐。有几个小伙子,正在那里挑选,清洗苹果。正殿和东西房都是生产车间,每个车间门口都贴着一张红纸条,上写“谢绝入内参观”几个字。任技师笑了笑说:

“请您就在窗外瞧瞧吧。这种进口的玩意儿,处处得讲卫生。一丁点儿也马虎不得。”她讲得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原是北京食品厂的退休工人,是苗雨田去年请她来担任技术指导的。她边领我透过各个车间的玻璃窗户观望,边给我讲解。果脯这种食品,看起来简单,制作起来也相当复杂。水果经过清洗之后,要削皮,去核,切瓣,糖腌,蒸煮,烘烤,晾晒等几道工续,才能作为成品上市。在车间里干活儿的,大都是一些青年妇女,个个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像是医院里的大夫、护士一样。任技师说:

“您甭瞧这是个半土不洋的小厂子,一年能加工一二十万斤水果。如今,产品在北京市场上也站得住脚跟儿!”

我不由得向院当中的那堆苹果望了一眼。任技师向大殿后边半崖里的二孔旧土窑洞指了指说:

“大宗的都在那儿储藏着,我们是随用随取。听说那几孔土窑是苗大叔捐献出来的。他以前就在那儿住,要我,真不敢住。”她笑了笑说,“储存水果倒是个好去处。放到明年四五月,照样儿水灵。”

“那为什么不卖鲜果,而要加工成果脯才卖?”我问。

“品种不好,鲜货卖不上好价码儿。加工成果脯,就能成倍增值。”她说,“葫芦沟如今富起来,我看至少三分是靠这玩意儿!”

“苹果是从外村购的?”

“哪儿的话,都是本村产品。”

“本村产的?”我感到有点奇怪。来葫芦沟的路上,我没看到一株苹果树。庄户家院里倒是都栽着几株,但显然产不下多少。我向任技师问道:“他们村的苹果树在哪里栽着?”

“葫芦底。”任技师向西指了指,“后边沟里。那儿,满山遍野都是苹果树。拿这儿的土话说:‘海的海啦’!春天特美。站在庙门口儿,都能闻到甜蜜蜜的花香味儿。要搁在北京城,卖票游览,也得请警察维持秩序!”

任技师的话,引起了我极大兴趣,我决定到葫芦底看看去。当任技师把我送到大门口的时候,正好花妮开着小四轮拉来了白糖。任技师向我招了招手,说了声“回见,您哪。”便忙着招呼人们卸车去了。

在去葫芦底口的路上,我开始构思一篇通讯报道。我认为,就凭今天耳闻目睹的这些材料,也可写成一篇有说服力的文章。有总的情况,有统计数字,有具体例子。而且对比非常强烈:以往穷得讨饭,如今家家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就连收入最低的俞梅家,都能供起一个大学生。这是多么生动的例子啊!我想连夜写出来寄回去,用不了几天就可以见报了。

从果脯厂向西走,沟又窄了。两边的土崖,好像要往一块靠拢。可是走不多远,忽然又开朗了。真个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怪不得这村叫葫芦沟,从葫芦蔓,经过村子,再到这里,真像是个大葫芦。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袖珍式的小平原。中间是一条料石砌成的排洪渠道,两岸是平展展的耕地,大部分土地上长的是暗绿色的麦苗。四周的那些陡坡上是一级级的梯田,从崖跟底直排到崖顶。田埂也都是用料石砌成的,像是一些巨大的台阶,台阶上栽着一排又一排的果树。这地方,整个看起来,很有点像北京工人体育场。梯田上的那些果树像是无数井然有序的观众,像手臂一样的枝丫伸向四方,好像在尽情欢呼。我真没想到,葫芦沟竟然有这么个好地方!怪不得任师傅大加赞美。

我沿着渠岸边往里走,边欣赏这一特殊的景色。沟逐渐又窄了,两旁出现了石崖头,崖跟堆满了破碎的石块,有个人不知蹲在那里锻什么。我走过去,才发现这是下棋的那个花白胡子老汉,他正在一方片石上凿棋盘。他大概听到了脚步声,兴奋地说道:

“你看看这多好!这一下,谁也抖不了咱们的棋盘啦!”他说着抬头望了我一眼,“喏!我还当是那个老臭棋哩。你是干啥的?”

我告诉他说我是省里来的记者。

“记者?就是在报上写文章的人吧?你不去村里看果脯厂,看万元户,跑到这里来有啥看头?”

看来这老汉颇有点不满情绪。我问:

“老大爷,您贵姓?”

“苗!”

我随手掏出纸烟来敬给他一支,他没有拒绝。我边点火,边说:

“葫芦底这地方真不错!”

“秋天才好着哩!”他说,“满树是苹果,地埂上吊的都是南瓜。这里一年的出产,能顶全村一半的收入。”

“你村有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以前还穷得讨吃?”

“嗨,你这可是明白人问了句糊涂话。那阵子,地还没修成,果树还没栽哩!你当这地方是天生的?”

我不由得望了望大片的平地,望了望层层梯田和一排一排的果树,感叹道:

“看来当初修这片地,一定费了不少劲。”

“那还用说,”他边抽烟,边和我闲聊。他告诉我说,“这里原是一片连草都不长的乱石河湾,两边是陡峭的土崖。从一九六四年开始,他们就在这里,劈崖垫地。花了三年工夫,垫成了一百多亩平地,没想到一场特大暴雨,冲了个精光。后来就学大寨的办法:开山取石,先砌了一条排洪渠,然后垫地。又在两旁修梯田,砌石地埂,担水栽果树,前前后后花了十来年工夫,才修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忙问道:

“这就是老队长苗全茂领着干的吧?”

“哦!你也知道有个苗全茂?苗全茂辛辛苦苦了半辈子,结果是给苗雨田做了一锅好饭。如今上边的干部,一提起葫芦沟今天的好日子,都知道有个能干的苗雨田;一提起过去的穷困生活,捎捎带带总要敲打儿句苗全茂!说实话,我过去对苗全茂也窝着一肚子火,可是平心静气想一想,要是没有苗全茂那股一口咬住不放的干劲,葫芦沟能有今天?人,要凭良心说话!”

刚才,我本来以为这老汉就是苗全茂。听他最后这句话,知道猜错了。我问他:“当时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造地?”他说:

“那时候,政策把人的手脚捆得死死的,只准种地,不准干别的。公粮、统购还不能少缴。可人均只有二亩多沙棵地,不造点好地能行?车不顺,马别腿,不走这步棋走啥?这地方河滩宽,崖上土头厚,正是造地的好场所。全村人只好没明没夜在这儿下死功夫!”

这时我忍不住插了一句:“饿上肚子修大寨田?”

“饿肚子?不。那年月,虽说一年口粮只有三百六十斤,可在工程上劳动一天,队里还补助八两。搅糠拌菜倒也能凑合下来。”

“那怎么会出现许多讨饭的?”

“嗨!那是上头逼出来的。”他告我说,当时地还没有修成,公社倒作为学大寨的成绩报上去了。县里就给增加了征购任务,并且要求超额完成。打算树苗全茂当全县劳模。苗全茂知道,如果把队里掌握的那点机动粮都上缴了,工程只好半路停下来,他跑了县里好几趟,再三要求减免,县里高低不答应。苗全茂愁得不行,也气得不行。他私下和社员们说:“咱们不能打肿脸充胖子。我当劳模,大家饿肚,我还算个人吗?”当时,一些不能上工地、领不到补助粮的社员,也要求增加口粮。他们说:“要不是怕给全村丢人,早出外讨吃去了。”这事倒提醒了苗全茂,他说:“好,谁想出去讨吃就讨吧,最好到公社,到县里去讨。你们要怕丢葫芦沟的人,就说是苗全茂大队的,我不怕丢我的人!”于是就有些人真个出外讨吃了。这么一来,苗全茂不但没当成劳模,这个名字反而变成了讨吃要饭的别号。不过增加的征购任务总算给减了。

我听他讲完,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也笑了。他笑着说:

“别看苗全茂是个蔫蔫乎乎的人,还有点鬼点子哩,也有股‘愚公移山’的劲头!要没这么个领头人,葫芦底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你看看,砌渠道,砌地埂,用了多少料石?有人计算过,说是一块接一块能摆到太原城!”

“多亏你们村有那么多石匠……”

“嗨!除了两个老石匠,都是搞工程带出来的。钎子、凿子不知磨秃多少根,手上不知掉了多少层皮。有的人把命都贴上了!”

“还死过人?!”

“七三年出了个大事故,这里的石崖忽然塌下来了,一下砸死两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还砸伤了好几个,我家金宝就是那回……”他说到这里停住了,我知道老人心里一定很悲痛。我想安慰他几句,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又敬给他一支烟,他手抖得很厉害,半天才对着了火。他狠吸了几口,这才又告诉我说:

“当时我正病着。家里人瞒着没告诉我,等我病好了,知道这场塌天大祸以后,我简直气疯了。我决心要找苗全茂拼命。我跑到葫芦底来,只见他还在领着一些人凿石头,我二话没说,扑过去,照着他当胸就是一拳。一拳就打得他跌坐在地上。他站了起来,没有还手。他说:‘你打吧,该出出肚里那口恶气。’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正要再打的时候,被众人七手八脚拉开了。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哭天骂地,把苗全茂骂了个狗血喷头。众人劝解了半天,我才算安静下来。苗全茂走过来说:‘老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我心里也不好受啊!’这时才有人告我说,他儿子也被砸死了。我一听,傻眼了。忍不住又流出了热泪。心里很难过。都是当爹的,他儿子也死了,我怎么能那样对待他?愣了半天才说:‘还不趁早收摊,等甚?’他说:‘半路收兵,以前的就都白干了。咱们这辈子人苦就苦到底吧,不要让后辈儿孙再过苦日子了!’他没有说更多的道理,第二天,我也就上工了。”他叹了口气说,“我金宝要是活着,今年三十二了。和苗雨田同年同岁!”

“你觉得苗雨田这个干部怎样?”

“是个有本事的后生。上过中学,有文化,有肚才。也是个有良心的人。第一步棋,村里人就叫好!”

“是把他自己办的果脯厂,改成全村集资办的大厂子?”

“不。那是他走的第二步棋。”他接着告诉我说,“苗雨田一上台,首先在北坡上那片果树长得最好的梯田里,竖了一块碑,把修建葫芦底的前后经过,都刻在上边了,还把两位死难者的名字也刻上了。这件事深得人心。”

冬天太阳落得早。山里太阳落得更早。刚刚五点钟,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了。我本想爬到北面的梯田里看看那块碑,也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刚一进村,忽听高音喇叭大声呼叫:

“注意啦,报社来的方记者,赶快回大队……村民委员会来。有电话!”

同样的内容,广播了两次。声音有点沙哑,显然是苗大叔在找我,可就是猜不出是谁给我来电话。我连忙加快了脚步。

村民委员会的院子里已亮起了灯。上午还是冷冷清清,如今热闹起来了。电视室里不知在播映什么节目,不时传出来哄堂大笑。游艺室里传出来的是打乒乓球和甩棋子的响声。我匆匆走进会客室。屋里亮着灯,没有人。听见苗大叔在里屋不知和谁说话。我推门走了进去,原来是苗雨田回来了。苗大叔一见我就说:

“马书记来电话,问你晚上回去不?要回去,他就派车来接。”

还没等我回答,苗雨田就抢着说:

“今晚住下,一定得住下,我给马书记打电话。”他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连忙跑到外间打电话去了。

这时我才看清房里的陈设和普通社员家差不多,靠炉台是一盘火炕,炕上铺着席子、毡子,还搁着一卷行李。地下摆着几件木器家具。条桌上是一些炊事用具和切开的半个南瓜。显然这就是苗大叔住的地方。苗大叔告诉我说,广播里把他叫回来,才知道是县兽医站的同志来察看大牲畜膘情的。刚把他们送走,就接到了马书记的电话。苗大叔边切南瓜做晚饭,边问我:

“你看咱那果脯厂怎样?”

“看来,给葫芦沟带来了不小利益。”

“那是。”他说,“靠老人们可想不出这些点子来!这不,雨田今天进城又谈成一笔买卖:加工南瓜条。一斤南瓜五分钱,加工成糖瓜条,能卖三毛,增值五倍!这是前些天他和任技师研制出来的新产品。”

正在这时,院里有人喊苗大叔。他应了一声,走了出去。接着苗雨田打完电话进来了,一进门就热情地向我说:

“你好容易来了,我没顾上陪你,真抱歉!你至少住一天,咱这里有个小招待所。虽然条件差,吃住倒还方便。我明天陪你到葫芦底参观参观。可以这么说,来葫芦沟不去葫芦底,等于没来葫芦沟。”

我告诉他说我已经去过了。

“哦,去过了?!可你知道,那么大的工程是怎么来的吗?”

“我听说是老队长苗全茂,领着全村人干了十来年,才修成的。”

“是啊!那是我们老一代人,用鲜血和汗水创造出来的。”他边说,边掏出纸烟来递给我一支,他自己也点了一支。然后坐在炕沿上,接着说,“我不否认,我当了村主任,干了几件有益的事。可是,如果没有葫芦底这个坚实的基础,葫芦沟现在能变成这个样子吗?我只不过是把别人辛辛苦苦织下的布,缝成了件衣裳!”他讲得很诚恳,也很有感情。我曾接触过一些新上台的干部。有些人在介绍情况的时候,为了突出自己的功绩,总是爱挑前任的缺点、失误,把过去的成就一笔抹杀。而苗雨田恰恰相反。这一点颇使我感动。我向他说:

“我很想访问一下老队长苗全茂。不知这位老人还在不在世?”

“啊!闹了半天,你还不知道老队长是谁呀?”他笑着说,“就是咱们的苗大叔嘛!”

苗雨田的话音刚落。正好苗大叔走了进来。我立时扑过去,紧紧抓住了苗大叔两只像枯树枝一样粗糙的手,不住地摇晃。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怪不得在他陪我参观那三户农家的时候,人们对他是那样的热情,那样的尊重。原来他就是葫芦沟的“开国元勋”!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个干瘦老头,而在我心中却形成了一个高大形象。

晚饭,我没有去招待所吃,而是和苗大叔一块喝他熬下的南瓜稀饭,吃凤娥家送来的油糕。夜晚,我也没有到招待所客房去住,而是要求和苗大叔睡在同一盘暖炕上,想趁机和他聊聊。他不声不响地从招待所抱来了一副新铺盖,然后转身又出去了。等了好半天也没有回来。我走到院里,只见他刚刚打扫完游艺室和电视室,接着又关好大门,拉熄院里的灯,这才回来睡觉。我随口问道:

“你老一天干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就不嫌麻烦?”

“坐着吃闲饭,更没意思。老天爷给生了两只手,不用白不用。”

我问起了他的出身,经历,他说得很简单:小时候家穷,跟着一位石匠师傅学手艺。出师以后就到各村去给人家锻磨,锻墓碑。抗日战争时期,给民兵们锻石雷,配炸药。土地改革时入了党,合作化以后,当了村干部,一直干了三十年。前几年老伴病故,自知年老体衰,跟不上新的形势,就自动辞职下了台。

我说他为葫芦沟立下了汗马功劳,后辈儿孙永远会怀念他。他随口说道:

“怀念不怀念寡淡事。再说,那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

我问他,如今看到当年的工程,发挥了这么大的经济效益,有什么感想?他平淡地说:

“前人栽树,后人歇凉。从古至今都一样!”

我对于把苗全茂三个字,当成了讨吃要饭的代名词这件事,很有点抱不平。我问他为啥不向上级解释清楚?

“由人说去吧。哪个坟地里埋的人,也不是唾沫淹死的。”他说完,翻了个身,随即响起了香甜的舒声。我却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不由得把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又从头回味了一番……

想着想着,我忽然感到有点后怕:假如我不去葫芦底参观,离开果脯厂就匆匆返回乡政府,当然也就遇不到苗雨田了。按照我当时的构思,可能写成一篇有声有色、对比强烈的脱贫致富专题报道。可那样,我将要犯一个严重的错误,无形中歪曲了历史的真实,把一位具有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美德的老干部,写成反面教员;了解真实情况的人,一定会骂我是“克里空”,不只丢我的人,也败坏报纸的声誉。

我忽然又庆幸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去了葫芦底,偶然碰到了那位白胡子老大爷。最后又见到了苗雨田。这才避免了一次报道失误。我想这篇报道按实际情况写出来,很可能平淡无奇,没棱没角,甚至不被报纸采用。但我却对得起真实的生活,对得起一个记者的良心!

这样一想,我也就心安理得地进入梦乡了……

原载《人民文学》1987年第4期

点评

这是一篇典型的现实主义小说,作者以朴实的笔触叙述了一个山西小村庄几十年的发展变化,从过去外出讨饭吃到如今远近闻名的致富村,这就是新形势下社会主义农村的巨大变化,从中体现出新时期农村经济的进步、农民思维方式的转变、农民精神面貌的丰富。

苗全茂和苗玉田是葫芦沟的两代领头人,在外界的传言中,两个人却分别是失败与成功的代名词,苗全茂因为村民外出讨饭臭名远扬,苗玉田因为带领村民致富成为全县的劳模,十里八乡民众们心目中的英雄。但是,事实上,葫芦沟的今昔是这两位领头人联手缔造的,没有苗全茂等人充满牺牲精神的“栽树”,苗雨田这一代人不可能轻松地“乘凉”,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带领村民们发家致富。作为一名记者,“我”没有简单地把葫芦沟的过去和现在划分成二元对立的关系,更没有把苗全茂和苗玉田“塑造”成正反两方面的典型,这是“我”的荣幸,亦是历史的荣幸,因为“我”还原了真相,呈现了一个乡村真实的面容。

不管是庞大的国家还是小小的村落,前进的脚步是不会停息的,在这个过程中,需要一代又一代人进行接力,一代人老去了,又一代人跟上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继续开拓,这一环扣一环的递接就是推动乡村不断进步的力量源泉,是乡村生生不息的活力所在。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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