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二,大雪,出任务。
“好啦师父,我都已经弱冠了,怎么整得我才七八岁的样子啊!”
我无奈地看着袖子里厚厚一沓的高级符箓,抱怨道:“你看五师叔多有分寸,知道什么叫避嫌,不至于叫一些人乱嚼舌头根……”
“怎么了?我自己的徒弟还不允许我疼了?”
师父冲我瞪眼睛。
“疼,牙都疼了。”
“臭小子!”直接一记寒柔掌劈了过来。我急忙闪身避开。
突然怪叫一声,绿色符文笼罩了整个庭院。
“怎么了?”师父看我一脸严肃的样子,赶忙收了掌势,问我。
“这一卦,大凶。师父,你恐怕要给我收尸了。”
“啊?”师父一下子呆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那怎么办?我去找宗主师叔……”
“哈哈哈,骗你的啦!其实是大吉啦!”
片刻的沉默,整座黎山上空突然炸出一声怒吼:
“安!景!山!”
我狼狈地赶到山门,几乎就是踩着点儿了。五师叔一脸淡漠地看了我一眼,冷冷道:“差点迟到,扣除五个贡献点。”
没去管队伍里传来的嗤笑声,我肃容拱手:“谢王执事开恩。”
“滚上来。”
我再次拱手行礼,这才整整衣服,施施然上了飞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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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一,扫清了一波流寇,顺便回老家看了看。父亲找了个中等家族做了个客卿。我说我好歹也是堂堂寒柔宗的弟子,自家老爹居然落魄到要去混客卿吃饭,简直不要太跌份啊。父亲踹了我一屁股,骂我今年过年又没有去看他,没良心。
二月初七,凌渊真人的册名典礼。我看着那个小屁孩,本来就比我小几岁,在九元池里睡了几年后就更小了,这年纪,还不如让我做少宗主呢……五师叔听到了我的嘟囔,直接关了我三个月面壁崖,连师父拿了她珍藏的剑画出来都没用。
三月十六,谷雨。宗门的灵田意外遭了病害。我接了个护送粮草的任务,临行前算了一卦,又逗师父说准备替我收尸,看她气得跳脚的样子,还真是可爱。当然啦,其实卦象一般,谈不上多好或者多差。我还是告诉她是大吉。所幸,最后有惊无险。
四月初四,有四个挺重要的弟子失踪。数字听着就不吉利。我推演了很久,发现是八玄楼干的。我只把消息给了老宗主,剩下的就不管了,毕竟八玄楼这种事太高端了。不过我还是分到了两千贡献点,怕被执法殿的人抓腐败的小辫子,就请五师叔去到外面的醉仙楼狠狠大吃了一顿,最后突然发现没钱了,还是押了宗门身份牌才灰溜溜地回去……原来五师叔这么穷啊!
“屁!生生被你这小子吃穷的!”
五师叔瞪眼的样子简直跟爹一模一样。
四月廿六,宗门大比。我临场突破旋照境,拿了第一。五师叔说我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五月初四,我在秘境里受了点伤。师父居然没有发飙,看来有进步。我没告诉她我在秘境里已经养好过一次伤了。
五月十五,五师叔升任宗务殿大执事。我想给他庆贺一番,奈何执法殿的孙长老有意无意地盯着我。五师叔倒是光棍,当着他的面塞了我一本宗门秘笈。孙长老干瞪了一会儿眼,最后还是悻悻然地走了。
五月廿八,我突发奇想想学做菜,结果宗门老厨看了我做的东西差点跪下,还有一只鸡吃了我的蛋炒饭直接飞升了。老宗主不知道怎么找上门来,说那是他养的鸡,叫宝宝。
六月廿五,父亲生日。我问老爹过得怎么样,他哼了一句“还凑合”。其实我知道他过得一直挺爽,不枉我每个月给这啥啥家族的族长暗地里一顿调教。
“这还要亲自来问吗?你不是学卦的吗?直接一算不就知道了吗?”
“爹,窥天有反噬,你可不希望你儿子是个短命鬼吧?”
“你这张臭嘴看来是改不了了,”老爹在躺椅上又哼了一声,“来,替老爹算算下半辈子怎么样,是不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怎么,这点寿元不会还舍不得吧?”
“那哪儿成啊!铁定过得轰轰烈烈,如痴如醉啊!”
老爹白了我一眼,嘴角却是微微翘起。
六月廿九,厨艺毫无长进。我认为是食材的原因,特地出去打猎。
七月初九,还以为今天是立秋,没想到是昨天。
八月十一,终于做出了一道让老宗主赞口不绝的蛋炒饭。
九月初三,突破胎息境,心魔作祟。幸好有五师叔。
十月十七,五师叔身体不舒服。轮到我探望他。
冬月廿八,发现了一处洞藏。
冬月三十,初学高阶阵法。
腊月初八,出任务。
腊月十四,出任务。
腊月廿一,还是出任务。
兽潮啦,匪患啦,宗门交流啦,灵田虫害啦……
大大的“奠”字。
腊月三十,我任务归来。
跪在父亲的灵位前。
细长的乐响。飘扬的纸幡。
火盆,红色的,燃烧在白色的大地中央。
师父站在门外,没有理睬头上的积雪。她只是不停地念叨着一些字眼,声音渐渐近乎癫狂:
“你还不肯见我吗。”
“我不是故意的。”
“为什么一个都不让我抓住。”
“我真的错了啊。”
“我不应该喜欢你。”
“我只是想见你。”
“涵静都原谅我了,不是吗。”
“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
“这都是谁干的。”
“是我吗。不是我。是我吗……”
“……”
“够了!”
五师叔抓着师父的肩膀,狠狠地摇晃她。
“洛霞你给我清醒一点!”
“他其实早就原谅你了。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该怎么面对。”
“他是一个白痴,他是一个混蛋,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就是个懦夫,连好好见你一面都不敢。”
“但他真的原谅你了,你知道吗?他对我说过的;你不相信他,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洛霞,他原谅你了……”
五师叔的眼角好似有泪。
我抬头看去,漫天的白色,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是纸,又有哪些是燃烧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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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些坟里,本应该有你母亲的。”
我是在宗门墓地找到的五师叔。他头发散乱,抱着膝盖,絮絮叨叨,从不离身的长剑不知所踪,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个空酒坛。
“你知道为什么我是五师叔,而没有其他师叔吗?”
“他们都死了,死在那场和血妖的大战里。”
“你爹娘原本只是散修,但是当时战况太惨,宗门不得不收散修入宗。”
“本来师父打算把你爹娘都收作亲传弟子的,但是你大师姐,不对,你师父不想让你爹去送死,就使了点手段,调开了你爹。”
“她不知道那时候你爹娘已经私定终身了。她只是觉得还有机会。你明白吗?”
“你知道她看着你爹在战场上一路拼杀,发了疯似的来找你娘……她以为他是来找她的,只是她以为,她以为而已。看不清未来,有什么错吗?”
“她觉得自己害你爹修为倒退是她的错,可是涵静就没有错了吗?”
“她那么喜欢他,可是你爹明明什么也给不了啊!”
“她一直以为那是我和她的孩子,芬儿,那个可怜的早夭的孩子,其实那是他和她的孩子啊!”
“那天的酒宴,我只是不小心看到了,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你爹喝糊涂了,她也喝糊涂了,但我没有糊涂……我没有糊涂。我很冷静。我知道她的未来不能就这么毁了。所以我动手了,我关上了门,他们……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不对我知道……我想要让一切都好起来。我只能这么做。我要她成为我的道侣,哪怕只有十年。十年够了。够了。难道不够吗……”
“我只是想要一切好起来。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不想再有伤害,那就伤害我自己好了。我知道我自己能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景山,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的,你告诉我,看不清未来,有什么错吗?”
我把酒坛砸碎在地上。
寂寞的声音在墓碑间寂寞地回荡。
五师叔哭了。
我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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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着五师叔的剑,出了宗门。
回来时,手里还紧紧擎着半柄断剑。
师父抱着我,整理着我散乱的长发,擦拭着我满脸的血污。
“都杀光了吗?”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静,又前所未有的温柔。
“还差一个头头,逃去东海了。”
“没关系,剩下的,交给师父和五师叔就好。”
“你不失望吗?”
“怎么会,你是他的儿子。”
“我也是你的徒儿。”
“说了不会,就不会。”
“我这次出门前没有算卦,你说是不是遭报应了。”
“没人能看清自己的未来。”
“也是,”我微微阖上眼,热得只想睡觉,“师父,这次真的要你替我收尸啦。”
“想睡,就睡。五师叔在外面看着呢,没有孤魂野鬼不长眼。”
“最后一个问题。”
“嗯?”
“师父还爱我爹吗?”
“曾经一定爱过。”
“那师父还爱五师叔吗?”
停顿。
“这是第二个问题啦,”师父把头深深埋进我满是鲜血的胸口,听着我渐渐停止的心跳,“我想,我曾经没有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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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问我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就是俗套至极的剧情啦。
师父为了救我,和宗主一起发动了九元池,燃烧自己的元神之力,护住了我风烛残年的魂魄和肉身。
代价太大,五师叔要给宗门大量资源偿还,而师父……开始闭关。
也许今天就会出关,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是一年后,也许是一百年后,也许是一万年后……也许,是再也不会出来。
宗主说,师父最后留下的话是——“为师一定记着给你收尸。”
哈哈哈,有没有搞错,太搞笑了吧!
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事实上确实搞错了,真正的原话是——
“替我活着。”
你看!多么烂俗!多么没新意!
写在这里都嫌辣眼睛!
于是我跪在师父闭关的洞口,不停地抹眼睛。
一跪就是三天。
期间只有新任宗主来看过我几次,还亲自派人送饭。
没有见到五师叔。
我也不想见到他。因为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我。
是把我看作罪魁祸首,还是一个终于让他失望了一次的孩子?
我不想知道。所以我没心没肺,到处溜达。
这一别又是三年。
然后就听说五师叔是宗门内奸,是叛徒。
他暗杀了众人敬爱的执法殿缪长老,破坏了宗门最重要的秘境,然后连夜潜逃。
是宗主亲口告诉我的。
这时我才发现,人生的很多事情,都是避无可避的。
很多时候,你的躲避,只是让命运拐了一个弯儿,又沿着另一条岔路赶上了你,堵截你。
还那样猝不及防,让你的躲避,更显无知和可笑。
本来,安景山觉得,如果师父看到五师叔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觉得失望透顶,活着也没意思吧。
那句烂俗而愚蠢的诺言,是不是就不用遵守下去?
但是直到现在,安景山才真正明白,五师叔失望的原因。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教会自己最后一课啊。
不要再躲避。要学会去接受。
不要学你爹那个王八蛋,不要学你师父那个傻白甜,更不要学你五师叔那个万年好人卡的软蛋怂蛋。
做到了,就是做到了。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人生只有接受,没有逃避。
因为……没有人能看得清自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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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你莫不是疯了吧?”
“哈哈,哈哈……”
安景山笑得几乎岔了气,一直过了很久才渐渐停息,只因为笑不动了。
他好好喘了几下,才偏过脑袋,对着浓眉少年说道:“见过道友,鄙人安景山,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沈江歌,”浓眉少年懒懒地回道,“还有我不是道士,不修道。”
“一个称谓而已嘛。不知沈道友何时给我解毒?再这样下去鄙人怕是要撑不住了。鄙人还很年轻,鄙人还不想死啊。”
“咦?你们仙人遇到这种情况难道不一般是选择谋财害命吗?你就不怕我……”
“咳咳,谁跟你讲的!”安景山老脸一红,“我肯定不是那种人!而且沈道友也肯定不是那种人的……对吧?”
“我在这死人岭里见多了。”浓眉少年撇撇嘴,但还是上前,把一块黏糊糊的黑色长条塞进安景山嘴里。慢慢的,安景山就可以自己坐起,盘腿打坐,自行调息解毒了。
“咳,鄙人现在还没法行动,不知道沈道友可否替我掩盖一下同门尸骸?毕竟同门一场,这样曝尸野外,终究是于心不忍……”
“那是你师叔吧?”浓眉少年看了一眼满脸怅然的白衣青年,压下了讨要五两银子收尸费的冲动,“好说。”
“道友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没兴趣。”
“别介啊,长路漫漫,很是无聊的呢……”
“那随你。”
“……”
“真的走了?”
“是啊,不然呢?”
安景山扶着浓眉少年的肩膀,稳住了身子,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但是我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因为,我还差一个真相,一个至关重要的真相……”
他朝身后某处树林遥遥地望了一眼。
瞳孔深处,绿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