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玖看着堂下呆愣愣的女儿,面无表情。
一旁站着一个一身戎装、孔武有力的青年。奇怪的是,他紧握腰刀作戒备状,眼睛却是盯着看似柔弱的徐瞻。
徐瞻也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脑海里,却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卿哲屠戮诸贼的画面。
是的,他叫卿哲,一个古怪的名字。
山岩崩塌般的碎响。马的嘶吼。人的惨叫。血雾喷薄而出的窸窣声。
一个接一个地炸裂,腾起,消散。
血雾弥漫。
只留地上一条绵延几十丈的巨大沟壑。
“这把刀,名叫巉阙,山河破碎之意。”
壮汉看着刀锋上的青光,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给她听。
他抖去长刀上的血珠,血珠却是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飞回了他袒露的胸口。
啪。
血珠融入了皮肤,光滑一片。
壮汉好奇地打量着从碎片中坐起的徐瞻:“你不怕我?”
徐瞻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我为什么要怕你?”
壮汉也瞪大了眼睛:“我是妖啊,妖就是杀人的啊,你不怕我杀你?”
“为什么啊?为什么妖要杀人?”徐瞻不解道。
“为什么?”壮汉一愣,“因为……因为书上就是这样讲的啊。”
徐瞻摇头:“不对,数据上不对。”
“有什么不对?”壮汉越发糊涂了。
“数据上,”徐瞻总是略显空洞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明亮了起来。
“大秦已与妖族休战四百二十三年,近五十年来边界爆发妖族摩擦事件共二百三十一起,其中贸易争端一百六十六起,恩怨纠纷三十六起,意外事件八起,其他二十一起。致人死伤共四十五起,死亡人数十九人,其中死于恩怨纠纷十人,意外事件两人。我和你的事情属于典型的意外事件,而意外事件的人类伤亡率为四分之一,占总体伤亡事故不到一成,而总体事端中,妖物杀人事件占比不到一成,平均每年死伤不到一人。再综合大秦在册户籍人口总数、疆土面积……”
“综上,妖杀人这件事属于绝对的偶然事件,而非你所说的必然事件。”
徐瞻振振有词道。
壮汉有点懵。
啥,啥玩意儿?
你在说甚?
徐瞻眉头忽然又一皱:“但是,你这次一次性就杀了至少十四人,几乎占据了这五十年来的全部伤亡数量,这种突然升高的状况被称作偶发性因素,而偶发性因素意味着既往规律的失效与不可预测。”
“失效?不可控?”壮汉的双眼里都出现了两个蚊香圈。
“按照大秦应急条律,三百年间出现四十次导致启动条律的大规模屠杀状况,三十五次为规律性妖族入侵,五次为偶发性失控事件,每次死伤人数都超过了百人,日均死亡人数在五十到九十人。以你目前造成的伤亡结果,无法将你判定为进行入侵行动的妖族,只能把你归为偶发性失控事件,并适当调高你的危险系数。简而言之,你会杀死我的概率,浮动在一般性摩擦纠纷事件与入侵性事件之间。”
“但是,这并不能成为你之前那句‘妖就要杀人’的依据。”
“综上,不管是历史状况还是现在的特例,都证明了你是错误的。”
寂静。
壮汉呆愣愣地看着徐瞻。
他的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好像要有无数的话要讲,但又不知道要讲什么,最后他的嘴唇一阵嗫嚅,只蹦出了两个字:“我,日。”
“你听懂了吗?”徐瞻一脸希冀地问。
“没有。”壮汉老老实实地摇头。
徐瞻的脸“刷”地垮了下去,一双明亮的眼睛像灯火一样噗呲熄灭了。
“但是我很感兴趣啊。”
壮汉突然又一脸认真地说道:“反正有一点我是听明白了,就是说书上的不一定是对的对吧?”
“其实我是知道这个问题的,但我是妖,我想学人,没有妖可以教我,也没有人愿意教我。”
“你可以教我吗?”
徐瞻惊讶地看着那张脸,壮汉的神情是如此认真,甚至还带上了……微笑。
那是许久不曾有人对她施展过的笑容。
“你,想学?”
“那,你能教教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壮汉不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是,我想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模样,又为什么会这样运转。”徐瞻小心地解释。
壮汉想了想,又笑了。
他原本是站在趴地上的女孩前面,七尺的身高让他一直俯视着女孩。
这时他突然俯下了身子。
俯下身子的过程中,壮汉全身的血肉开始崩解。身躯在缩小,他的头一点一点低下来,身高也一点一点在缩减。
肩膀不再宽厚,肌肉不再虬起,脸上的伤疤不见了,芜杂的胡子不见了,皮肤变得白嫩,脸庞变得愈发青涩……
最后他彻底蹲了下来,和女孩平齐了视线。
“你好,我叫卿哲,这是我的真身。怎么样,好看吧?”
“书上说,告诉了别人名字,别人也应该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所以,请问你叫什么?”
少年的微笑,竟是徐瞻从未见过、记录过的温度。
徐瞻忽然低下了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这没记载过,她没收集过,她第一次遇到,但是……
“是的,根据数据,初次见面的两个人,一个说了名字,另一个也会说出来。这很合理。”
“所以……你好,我叫徐瞻。”
她轻声道,没敢抬头。
心跳好像有点快。
“那么,徐瞻姑娘。”
“你想学,我教你啊。”
样貌十五六岁的少年微笑着,向躺在地上、全身脏兮兮的十六岁女孩,伸出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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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只血妖放过了你,甘愿成为你的护道人?”
端坐堂上的徐玖一声问话,打断了徐瞻的回想。
她微微欠身,平静道:“是的。”
徐玖静静地看着女儿,好像要将她看穿一样。
许久,他突然叹了一口气。
“瞻儿,有些事,我并不想告诉你。”
徐玖从座椅上缓缓起身,又缓步走向徐瞻,最后停在了她身边。
“为父知道你的脾气,你从来不会怪父亲,这次也是。”
“但是为父心里……有愧啊”
徐玖的背,好像有点弯。
他的双鬓,白了。
“父亲为什么要有愧呢?”徐瞻突然开口。
“愧疚是一种什么感情,瞻儿一直不理解呢。”
“虽然我看到过类似的案例,我知道愧疚会发生在什么情况下,又有哪些人会感到愧疚……但是我不是很理解啊。”
“从结果上讲,这是合理的。就算没有卿哲救我,我被带入匪徒叔叔的团体内部,不本来就是父亲的计划吗?”
“所以父亲到底在愧疚什么?是因为我吗?”
“可是,”徐瞻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神变得愈发空洞,“我不能理解啊,作为超脱出事情本身之外、完全无意义的多余的东西……”
“好了。”
徐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不要想了,为父一直是相信你的。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在下人的搀扶下,浑浑噩噩的徐瞻被带离了议事堂。
“父亲,”站在一旁的青年上前道,“我检查过那个血妖了,契约是完整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徐玖淡淡道。
青年犹豫了一下:“父亲,血妖这种低贱的妖物,居然可以杀死胎息境的黑大虎,还能硬抗这么多符箓……我怕其中有问题。”
“无妨,瞻儿的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徐玖一摆手,“你也下去,早点歇息吧。”
“是。”青年一叹气,拱手离开。
徐玖站在门口,望着庭院里那四方形的星空,背影愈发显得苍老。
“有些事情,我是真的不想告诉你啊。”
“因为你一直是这样的理智,这样的……简单。”
“从你母亲把你带回家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告诉自己,你是我的女儿。”
“虽然发生过很多事,有些很蹊跷,总感觉好像有一只属于命运的大手在摆弄我们,我依旧想要对你好一点。”
“但是,很多时候,我是真的……”
“我是真的……”
“真的……”
徐玖用颤抖的手,扶住了布满皱纹的额头。
“在害怕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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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床沿边上的少年好奇地打量着四下屋内的装饰,一边说话。
“这就是人类女子的闺房吗?看上去好有趣欸。”
“哎呀这个东西我知道,这是挑灯花用的,我有没有说对?”
“咦?这个上面绣的是什么?是鸟吗?”
“徐瞻,你们人类每天要睡多久啊……”
“徐瞻?”
少年扭头,徐瞻坐在桌前,呆呆地看着油灯。
“徐瞻?”
“啊?”
像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徐瞻应了一声,失神的双眼渐渐重新聚焦。她回想了一下,轻声说:“一般是五个时辰。”
少年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你好像不高兴?”
“啊?不高兴?”徐瞻一愣,转而又垂下眼眸,低声说道:“不高兴……不高兴,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少年诧异道:“你感觉不出来吗?”
女孩摇摇头。
少年挠了挠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
“那,这样。”少年抓过女孩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
“这是我的心跳,你感受一下,我现在很高兴。”
“但是现在……我很不高兴了。”
“你感觉到了吗?”
女孩怔怔地看着少年,半晌,点了点头。
“这就是不高兴时的心跳。”少年也是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高兴时的呼吸……”
“这是不高兴时的呼吸,频率会不一样……”
“这是高兴时的表情……”
“不高兴时,你摸这里,肌肉会绷得很紧……”
……
手被抓着。
热乎乎的,潮潮的。
笑脸。
苦瓜脸。
变化。
明显的变化。
来自……心的变化。
徐瞻的眼睛再一次微微失神。
“我……感觉到了。”
“这就是……不高兴的感觉?”
她的嘴角,缓缓上扬。
好像是,生命中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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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我回了家。”
“签订契约成为护道人,在妖兽中间很普遍。那时她说人类和妖兽相遇,如果不见生死,那么大部分会是这个结果。”
“而我又是个书呆子,就急急忙忙签了约。”
“虽然后来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当时,我们是真心想要跟在对方身边。”
卿哲抿着酒,悠悠道。
“她父亲是好人,她哥哥是好人,徐府里都是好人,我很喜欢那段日子。真的。”
“可是一切最可怕的,就是你以为你找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而实际上,并不是。”
“到底是谁破坏了美好呢?”
“简单并不能代表事情就会简单。”
“比如说后来有一天,徐府里,突然死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