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手中拿的是一块红色琉璃,正是徐瞻的贴身挂饰。
徐瞻从不拿下,哪怕是洗浴,也要挂在胸口。
徐瞻说,这是她母亲的遗物。
而现在……这块琉璃却是出现在了谭旭手中。
卿哲震惊之下,周身血气震荡,满地血污和它的身体产生了某种难以名言的共鸣,迅速将它的灵觉扩散至全场,乃至谭旭之后的卧房。
灵觉探查之下,徐瞻不见人影。
这就说明……
手臂摆过,血浆自腕炸开,皮肤肌肉依次向外绽放,白色的骨矛突兀探出,长至半人,“倏”一声如闪电迸发,白影直射谭旭而去!
“你杀了我的猎物!”
少年当场暴怒!
血妖神通·械·破军!
女子微微一愣,仅仅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通体雪白的骨矛已经飞至她的鼻尖,眼看就要洞穿这张姣好动人的脸蛋。
然而就在这一刻,仿佛时间凝滞,骨矛停顿在了谭旭之前,停顿在了半空。
一只娇小的嫩手不知何时已稳稳握住了骨矛的矛尖。
骨矛急停,巨大的动力势能全部灌入谭旭的臂膀之中。她的全身微微一颤,清晰可闻的脆响自肩头爆出,四周的空气都被震荡了开来,连脚下的肉泥也四下飞溅。
泥点高高飞起,还未落地……
砰!
少年略略弯腰,脚下发力,一地青砖爆裂。少年的身体几乎被拉成了一条完美的直线,身姿有如离弦之箭,冲谭旭爆射而去。
他的衣服鼓起,皮肤之下的肌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鼓胀起来,仅仅只是望了一眼,谭旭就无法怀疑他暗含的蓬勃力量。
那是远比骨矛冲射之力更强的层次!
谭旭直接弃下手中骨矛,闪身避开,及地长发飘散至身前形成网状防护。巨网兜住了骨矛,似乎只是轻轻一绞,就将这骨矛绞作了碎块。
黑丝盘旋,隐隐透出血光。
这些头发一样的东西,竟是一件法器!
难道是将自身的头发炼成了法器?
闻所未闻,诡异至极!
少年却已至庭院中央。他双手交叉,手腕再次炸出血浆,两截雪白骨矛飞出,在月光之下耀如白练。
“破军!”少年怒吼,“不死不休,随我……杀!”
骨矛破空,竟如箭矢一般连发而至。少年双手挥动之下,一支支通白骨矛激荡而出,刺破月光。每一支骨矛之上都沾染了一丝血迹,而就是这一丝毫不起眼的血迹,勾连了莫名的气势,随着少年的吼声,杀伐之意蓬勃而起。每一支骨矛之后,都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似乎不是骨矛在飞,而是有铁血军士在持矛冲锋!
少年身后,血煞之气升腾暴涨,竟渐渐汇聚成了一道苍龙虚影,并有金光环绕。
龙吟!
数十支骨矛,数十位甲士齐声喊杀,甚至在苍龙虚影的光照之下,更多的甲士不断出现,各自手持一柄丈余长矛。虽是虚影,却都凝练至极,煞气慑人,几近有实体骨矛之力。
“这是!”谭旭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兵家阵法!
却不是惯常认识里借全军将士意志和血煞之气、集全军之力凝练军魂,再以主将之威指使军魂加持全军,以此冲锋陷阵。
而是凭借强大的气血之力,强行幻化出了一整支军队!
还是极为罕见的龙形军魂!
龙,众妖之首,得天地大气运,所谓“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龙本身就带有了一丝天地眷顾的意味,凌驾于众生之上。
龙形军魂,更是预示了克敌制胜,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即便是大秦,集一国气运于一身,也堪堪造就了三支龙魂之军,分别是御林玄甲军、北府佑国军、左尧骁骑卫。
这三支虎狼之师,一支拱卫京畿,一支镇守北荒,一支征战四疆。每一支,都是自大秦四千年立国以来,通过累累白骨、无数军功,立下赫赫威名的嗜血强军。
而眼前这只来历不明的血妖,居然单凭气血虚化,就演化出了一支龙魂之师!
虽然只是区区数十虚影,军魂中暗含的意志却是凝练至极,不觑于任何一支千百人的行伍。
“军魂可是由千万人的意志聚合而成,单凭气血……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做到的?!”
谭旭面露震惊之色,眼中却神采渐起,似乎不是在面对肃杀之意有如秋风扫叶的骨矛军阵,倒像是在欣赏一段带给了她惊喜的表演。
意外的惊喜。
卿哲没有在意这些。他扬起手臂,万千骨矛振荡鸣和,金光照亮了夜空。
龙魂在身,少年意气风发。
所谓破军之势……
我一人,即是千军万马!
——
说到这里,卿哲忽然停下。
“族兄以为,什么才是真实的世界呢?”卿哲认真地问陈岑。
陈岑沉吟了一下:“我们所见的世界,即是真实的世界。”
卿哲有些意外:“我们所见的,即是真实?我们的眼睛难道不会欺骗我们吗?”
“可是,对大多数人来讲,我们都没有看破一切虚妄的能力啊。”陈岑撇撇嘴,“既然我们都看不清真实的世界,都是按照我们所见的世界来生活,那所谓真不真、假不假,还有什么意义吗?”
卿哲陷入了沉思。
“有意思,有意思,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答案。”他喃喃道。
卿哲忽然笑了,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位族兄:“看来,说不定,你还真能帮我们找到真相呢。”
“不亏是谭旭的故人呢。”卿哲眼中透着温润的笑意。
故人?
我?
陈岑一怔。他看着卿哲的笑意,背后忽然略略发寒。
还未等他问什么,卿哲就端了起酒杯,继续娓娓道来:
——
黑发四散,不断伸长,漫天飞舞纷纷乱乱,一眼望去,光是那份气势就让人生畏。
然而少年的“破军”气势比她更甚。
数十支骨矛,再加上数百虚影骨矛,黏连融汇了璀璨金光,裹挟了无与伦比的气势,再次冲向谭旭。
谭旭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她眼中神采更佳,低语道:“你会是答案吗?”
风起。
笼罩了整个院子的“寂静领域”忽然泛起了涟漪。
那些芜杂的黑发突然纷纷脱离了女人的脑袋,向着漫天的骨矛缠绕而去。纷乱游走的黑丝在那一瞬间遮住了一切。
金光乍碎。烟尘散去之后,院子中央呈现出一番诡异的景象。
那些“黑发”几乎缠住了场内一切可以缠住的东西,违反道理地生长出了令人惊悚的长度。它们就像藤蔓,牢牢地握住了每一只骨矛,并把它们以蛛丝黏缠的方式固定在了半空中。每一只骨矛都是如此,最近的一只骨矛甚至已经戳至了女人的胸口。那里的“黑发”尤其之多,不少都曲翘萎缩,似被烧毁过一般,但仍在快速生长。
一支支停在半空的骨矛,停在了它们最强的爆发姿态。那种充满力量的感觉,仿佛只要那些黑丝一松开,锋锐的骨矛就会继续前进,将中央的女人扎穿成碎步。
但是少年没有在意这些。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任意一支骨矛之上。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女人,盯着女人的脸。
不是女人强到阻止了一整只龙魂之师,而是少年在最后关头,强行终止了破军。
“徐……瞻?”
女人笑了。
拢起脑后的碎发,红色琉璃重新挂回了脖子上。女人矮下身子,神情一肃,轻启朱唇:
“按照规矩,你应该在书阁才对。”
和徐瞻一样的神情,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话语。
一样的……脸。
少年的呼吸停滞了。
“黑发”迅速缠上了他的四肢,禁锢住了他的灵气运转。少年却没有丝毫的反抗,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陌生而又熟悉的那个“她”。
徐瞻?谭旭?
明明不一样的感觉……
明明一样的感觉!
这……就是“她”!
“你的巉阙呢?”
谭旭微笑:“妖刀巉阙,山河破碎,专克神魂。”
“想必那位徐家大老爷就是想借这把刀来对付我吧?”她缓步走向少年。随着距离的靠近,少年的脸色愈发苍白。
“为什么不拿出来,怕是已经被徐玖取走了吧?”
“可怜的孩子,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还是不敢相信吗?那你又为何不反抗,为何脸色如此苍白?”
“眼见的,不一定是真实的世界。”谭旭站在少年面前,捏住了少年的下巴,强行把少年的面孔对准自己。
少年惊恐地看着那张和徐瞻一模一样的脸。
“你不如猜猜……什么才是真正的真实?”
——
陈岑看着卿哲的眸子,还有他那极度神似的表情,以及,几乎和陈岑想象中的谭旭一模一样的语气。
什么才是真正的真实?
陈岑忽然福至心灵。他低头看向桌面。酒杯里,翠绿的酒液满满当当,隐隐倒映出一张脸。
那是一张人脸。
一张年轻而略显稚嫩的脸。
戴着眼镜。
“靠。”陈岑低低地骂了一句。
水面晃动,少年人的脸突然一变,化作了另一张年纪大了不少的陌生青年的脸。
——
徐睢坐在椅子上,睁开眼,看向前方的灯火通明的书阁。
他忽然起身,径直跨入书阁内院,继而推开书阁正门,走入了书阁。
锁链叮叮当当,来往的仆从传递书册晶石,经过徐睢身边时,只是微微侧身,却也不向这位徐府大公子打一声招呼,行一个见面礼。
徐睢没有在意。书阁事务,重于一切。
他随意走向某一处,抓住一条锁链,随即被锁链带上了半空,然后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书阁中枢室外。
徐睢微微偏过脑袋,目光似乎穿透了门缝,落在了中枢室内那道身影上。
身影顿住,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它放下手中书册,目光毫不退缩地怼了过来,与徐睢针锋相对。
似乎看出了某个人嘲弄的神色,徐睢攥了攥腰间刀柄,转身跳下高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阁。守在门口的侍卫立刻关上了他身后的大门,一言不发。
徐睢握着刀柄,挥手屏退了跟在身边的提灯侍女,迈着大步,独自走在徐府的小路上。
走着,走着,紧攥刀柄的手慢慢松开,变成了虚握,然后又变成捏拿,最后竟变作了拍打。
手指轮流举起又落下,轻轻地拍打着刀柄,一下一下,应和着青年的步伐。
一步跨出,隐秘的阵法被触动,青年走进了一间僻静厢房。机关响动,地上出现了一个石洞。冷风涌了上来,吹动了青年的鬓发。
他面色不改,抽亮一只火折子,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走下石阶。这每一级石阶,竟都是由上好灵石雕成,在火光映照下透出难以名言的绚烂光彩。
青年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步一步,一级一级,手指拍打着刀柄,脚步回响在逼仄狭隘的石洞里,他深吸一口气,阴冷的气息里渐渐有了美妙的血腥味。
他笑得更开心了。
走到最后,微笑变成了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徐睢看着脚下浸染上了灵石台阶的血泊,笑声回荡在狭窄的石洞里,震碎了血泊表面倒映着的他的脸。
“快啦,快啦……”青年癫狂地笑着,笑声的喘气之间却还夹杂了喃喃的低语。那声音僵硬、冰冷、阴森,有着难以名状的威严与虔诚,和那几乎疯狂到错乱的狂热笑声形成了鲜明对比。
狂热和冷酷,幽深与冲动。
“我向你献祭,伟大的深渊存在,梼螝许以我的一切,即便是灵魂,即便是命运,也没有谁能够阻止祂……”
“哈哈哈!”
他笑着,继续抬腿走下台阶,走入了血泊之中。血水漫上了大腿,漫上了胸口,扑灭了手里的火折子——在一片漆黑之中,青年保持着不变的大笑与低语,一步一步迈入浸满血水的幽深石洞。不知何处吹来的冷风,压抑的血腥臭味被搅动而起,渐渐失去光彩的雪白石阶。液体润湿了头发,漫过了鼻尖,涌入了呼吸道,黏稠的,腥臭的。喘息,呛咳……
笑声戛然而止。
黑暗重归宁静。
池面上,倒映出了黑色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