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行未归的旅人啊
听到我的呼唤之声了吗
无荒,无荒
你的名字在被不断地吟唱
请速速地归来吧
人间的夜太冷
归人找不到的方向
无荒,无荒
听到我的呼唤之声了吗
我已为你备好热汤
和许久未见的佳酿
若你要问,这是谁的躯壳
你只需知道
无荒,无荒
松会忘了冬雪
熊曾失过眠
我的等待,却从未失期
——
“南疆,有这么一种术。”
沉默了很久,卿哲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已许久不曾说过话。
摇晃的灯火照在了脸上,满是难以明说的疲倦。
“极致的思念和妄想,可以唤回逝去的亡者。”
“发明这种术的人,认为灵魂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
“灵魂是一种思想,一种人的精神,一种概念,未必要依托亡者本身的存在而存在。”
“换句话说,既然是精神,”卿哲眼神落寞地看着陈岑,“就可以依托亡者以外的人存在。”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袒胸披发的年轻男子在这一刻变得愈发疲倦和苍老:
“徐瞻……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原来本来就不是存在的人啊。”
陈岑平静地与他对视。
眸子里神采变换,渐渐也流露出几分沧桑的意味。
他也开口,语气疲倦,就好像在替卿哲说话一样:“你的意思是……”
那块刻着“徐瞻”二字的墓碑在眼前忽隐忽现。
陈岑脱口而出:“徐瞻……其实早就死了……”
“你所见到的那个徐瞻,或者说认识的徐瞻,只是旁人通过某种办法塑造出来的假徐瞻……”
像是被触动了一样,卿哲微微顿了顿,缓缓闭上了眼睛。
“应该是这样的吧。”他这样说道,眼睑合上的一刹那,些许微光从睫毛间透出,瞬间把整个世界重又拉回了奇怪的幻境回忆里。
——
花白胡子的韩伯把手探入水缸,干净利落地抓起一只奇形怪状、看起来像鸡的黑色生物,丢入一旁的锅中。
铜锅又大又深,沸水四溅,黑鸡扑棱了几下就瘫软了下去,几息后,尸体便化作了一摊黑汁,渐渐融化在了沸水里。空气里夹杂着一股药香与恶臭混合的奇怪味道。
韩伯将铜漏勺探入黑水,几番搅和捞出了小小一团红色的物质,黏糊糊颤巍巍的,像是嫩豆腐,又没豆腐那么脆。铜漏勺翻转过来,红团落入特制的药炉,一番煎烤熬制后,缩成了易于保存的干丸。接着再用长筷夹出干丸,收入药盒,待装满一整盒后就直接送去库房,蔽阴保存。
按行情,这一盒粗制“心头血”,可卖六两银子。
而随着年关将近,各家纷纷开始宰杀妖畜,市面上现货的“心头血”正越来越多,这个价格还会往下跌。
韩伯微微叹了一声。不过是补贴些家用罢了。
“哎,我的大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呐!快把它放下,脏!”韩伯一个回头,突然瞧见自家府上年仅五岁的大小姐正踩着竹凳趴在水缸沿上,可是吓了一大跳。
丢下勺子,脏手在后腰随便擦了几下,赶忙上去扶住摇摇晃晃的小丫头。可别就这么栽进去了呀。
“韩——伯,看——鱼——鱼!”
小丫头高高兴兴地抓着水里的东西,小脸憋得通红,嘴里嘟嘟囔囔着鱼鱼鱼。韩伯抓上她腰时正好让她借了力,小丫头一使劲,一尾红黑色大鲤鱼“哗啦”一声破水而出,差点扇到韩伯脸上。
小丫头兴奋地把挣扎的大鲤鱼举过头顶:“鱼——鱼!”
“好好好,是鱼是鱼。快丢回水缸里,这东西太脏了。”韩伯抹了一把挂满水珠的胡子,苦笑着去接那鱼,却被小丫头一晃躲过。小丫头把大鲤鱼抱在怀里,死死护住,任凭韩伯怎么劝怎么也不肯松手。
“我要——我要!”
大有一副和鱼生死与共的架势。
韩伯也是有些着急了,哎哟我的大小姐,您这千金之躯来老汉我这脏地方做什么,被人瞧见了多不好呀。
“瞻瞻?瞻瞻!”
韩伯扭头朝呼唤声瞧去,眼见一位穿着朴实又不失端庄的妇人迈入小院,脸上露出失措的神色。
“夫人,小姐她……”韩伯想要解释,但冯夫人只是扫了一眼现场,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唉,瞻瞻。”
冯夫人无奈地蹲了下去,刚好对齐小丫头的个头,“你是喜欢,额,喜欢这……”
她仔细地瞧了一会儿女儿怀里散发着恶臭的红黑鲤鱼,抬头看向韩伯。韩伯给她比了个“血妖尸壳”的口型。
“……这大鲤鱼吗?”
小丫头使劲点了点头,手里一紧,勒得大鱼勉强挣扎了几下,就像条带鱼似的软了下去,只有微翕的脸腮还证明它活着。
小丫头大声地说:“嗯!没见过!”
好像这“没见过”很重要一样。
冯夫人给她解释:“这是咱家养的妖畜。”
“妖醋!”她吃惊一声,“拿来漆的吗?”
“是啊。”
“鱼鱼辣么可爱,我们为什么要漆它?”
冯夫人:“……”
韩伯瞧了一眼红黑鲤鱼那溃烂的鱼鳞、露出黄骨的鱼尾、死白死白的两只鼓眼、以及尖牙外翻的大鱼嘴,有些迷惑。
你确定这叫可爱???
“六道轮回,皆有定数。既然生而为畜,就是给人拿来食用的。不吃它们,我们怎么活呀。”冯夫人揉了揉眉心,显然对女儿的这些想法有所预见。
“哦,那我杀掉它,是不是我们就可以不漆它了?”
冯夫人听得眼皮子一阵乱跳:“瞻瞻可以放了它,这样我们也不会吃它哦。”
小丫头顿时眉开眼笑,抱着大鲤鱼屁颠屁颠跑走了。
“夫人……”韩伯有些傻眼,想说什么刚开了个头,手里就被塞了块碎银。
冯夫人低声说:“我买了。”然后小步朝瞻瞻的方向追了过去。
没走几步,就见小丫头蹲在漕运渠边,高高地举起双手,扑通一声把大鲤鱼扔了下去。
嗯,忘了说这只是血妖借活的尸壳,不是真的鱼,之前存水里是因为血妖怕水,可以用水困住它们,但是你就这么扔下去,可能……不过也无所谓了。
这是你的福缘。
缘宜浅不宜深。
冯夫人坐到小丫头身边,陪小丫头一起呆呆地盯着水面。
“娘亲,我们不漆它,是不是不对的事?”
“也许吧。它被吃掉,可能本就是天道安排它所受的一劫,是它恕罪的机会。”
“恕罪?”
“有罪的恶人,会在轮回的时候投胎成牲畜,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亦是他的恕罪之旅。”
“真的吗?”
“嗯……”冯夫人迟疑了一下,想到这孩子的性格,不由得自讨苦吃地笑笑,“我也不知道。”
小丫头抱着膝盖,小小的下巴搁在上面。
“这辈子的它,和上辈子的它有什么一样吗?”
“它这辈子做再多的事,能影响它上辈子吗?”
“它这辈子做的事,为什么就能恕上辈子的罪?”
“它这辈子,”小丫头斩钉截铁地说,“本来就没有什么罪啊!”
冯夫人目光异样地看着自家女儿:“你不信因果?还是有了成为高阶修士,将来斩去因果羁绊的志向?”
心想难道这就是新来的那个先生教出来的成果?似乎有点手段啊,是不是该给他加点俸钱……
“所以轮回的说法一定是错的!”
额,好吧,还是算了。这丫头说话做事还是只抓自己的重点。
冯夫人摸着女儿的小脑袋:“所以你是后悔了吗?”
小丫头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反正我是不想做一条鱼鱼被人漆掉的啦,”她伸手拍拍水面,“还是做人更开心。”
“要当心哦,以后不要被漆掉咯!”
——
“大鱼大鱼,我叫徐瞻,你叫什么?”
“你就叫,亲——亲亲亲亲!着!”
发出意义不明的“着”字,她捧着手里的木鱼儿,转了一个圈儿,然后对那鱼嘴亲了一下。
“这是你送我的吗,大鲤鱼?”她摸出脖颈间的红色琉璃,“是你在河里捡的吗?”
“卿哲,这些是我写的书,”她坐到书桌前,手虚握在桌面之上,微微低头似在伏案写作,“我想对你是有帮助的。”
“卿哲,我害怕,我推测出了一个可能……”她扑到少年身上,声音微微发颤,转瞬间却又恢复平淡,带了一点茫然。
“我们以前认识吗?我想我需要想一想……”
她张开口,做着走的姿态,似是来到河边,来到早已破败的韩伯小屋,来到踩满足迹的小院池塘边。
“即便过去很多年,很多岁月,有些痕迹是从来不会消逝的,是能够被有心人找出来的。”
她从抽屉里掏出一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片墨黑的鱼鳞。她伸手捏起鱼鳞,小心翼翼,就像是刚刚把它从淤泥里挖出来。
“啊!是你吗?”她脸上露出淡淡的惊喜。
“你看,我从来不相信轮回,因为轮回不合道理啊。我也不相信因果,因为我身上,就是没有因果的啊。”
“我为什么要厌恶你?”
“你本来就有什么罪啊,孩子?”
女人笑着说,忽然又低头流下眼泪,声音里满是悲伤和无奈:“你本来就没什么罪啊,大鲤鱼……”
少年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
他们在徐瞻的房间里。
少年跌坐在地上。
女人在房间里到处游走,做着无人喝彩的模仿哑剧。
“你看,这就是真相。”
她停下姿态,对着地上的少年笑道。
“徐瞻已经不在了,但是她的痕迹还在,认识她的人还在。”
女人弯下腰:“你不妨猜猜看,这样塑造出来的徐瞻,还是徐瞻吗?”
少年低声说:“不要说了。”
“你信了,”女人咯咯咯笑了起来,“你信了。”
“你看,你根本不认识真正的徐瞻,即便你与她从小相识,即便她是你的点化恩人!”
“所以我现在告诉你!”女人凑了过来,那清美的脸庞是那么像徐瞻,眼中却满是迥异的疯狂与怨毒。
和渐起的痛苦。
“你根本分不清什么是人什么不是人!你所学的,你所希望的,你所模仿的,全都是虚假的存在!”
“姓徐的跟你讲他女儿受了邪祟,骗你拿出巉阙,换与你血妖一族的安宁。”
“但你其实明白这是欺骗!你明知道这徐瞻是假的!你却还是来了,赌上了血妖整族的命运!来与虎谋皮!”
“为什么!”女人渐渐变成嘶吼,“你不心痛吗?!你为什么要自欺欺人?!你为什么宁愿就相信她是真的?!这个徐瞻就不假吗?!她就那么真实吗?!告诉我!!!”
“不要再说啦!”少年哭了。
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淌下;他感觉到心跳的沉重与空洞;他感受到手的寒冷,身体的寒冷,自己的寒冷。
这是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人类的悲伤。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啊。”
“你说你要不惧因果、不讲缘法,我早早就为你许下祝愿。”
“我们签订了契约,可我的灵魂没有得到反馈,那时候我就猜想,你做到了。”
“我是看着你做到的,”少年颓然道,“我以为你做到了,我相信你做到了……我一直希望你才是那个真正的错误,你是徐瞻而徐瞻不是你!”
“是我错了啊!”
女人看着崩溃的少年,怨毒之色略有消退。
但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作痛。
还是因为徐瞻吗?
“对,你错了。真正的错误,是徐瞻。”
“我是谭旭,谭旭就是徐瞻,而徐瞻不是谭旭,”女人声音渐冷,“我是谭旭,点星宗内门弟子,在宗门破灭后为报灭宗之仇,甘愿堕入魔道!”
“屠尽仇人满门,威震东洲的魔女!”
“我不是器具,不是死物,更不是什么点星傀……我是人,活生生的人!”
“没有人能够再掌控我!不管是曾经的那些人,还是痴心妄想的徐玖!”
“我不会再随意屈服于任何规则、任何数据。我没有因果,我没有命运——我将不再迷失自己!”
“我,是谭旭!我不是任何人!”
“我……有我自己的灵魂!”
最后一句话掷于地面,青色的光芒自房间四壁迸发而出。
窗楹忽然齐齐震碎,瓦片脆响,连房梁都在瑟瑟发抖,似有无上之力自天穹降临全场!
木片飞溅间,传来徐玖愤怒的爆吼:“不要相信她!”
女人挥了挥手,那些木片全部掉落在地,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再次撑起了摇摇欲坠的房屋,也隔开了外界的声音,但徐玖的声音还是在隐隐传来:
“所见的不一定是真实,那她讲的就一定是真实了吗?!”
“我都没有放弃,你为什么要放弃!”
少年微微一怔,抬头看向女人。
“你不相信我,难道不相信祂吗?!”
“帮帮我!我们就要成功了!”
苍茫之气再次奔涌,满是都是“滋滋”作响的痛吟,和难言的寂静。
“他还真是有魄力。拿了巉阙来救场,不怕血煞之气失去镇压,徐府的小秘密就此暴露于世吗?”谭旭冷漠地看着砖瓦一片片碎裂四散,星空显露了出来,双手持苍茫妖刀的徐玖露了出来,临时建立的阵法屏障也开始出现裂纹,渐渐崩解。
山河破碎,势不可挡。
“真是一把好刀啊,对诛杀神魂有奇效,只可惜……”谭旭用无人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我还是感受不到压迫……”
“明明刚才……有感觉了啊……还是失败了吗……”
谭旭忽然冲地上的少年一笑。
“想知道你的女孩去哪儿了吗?”
又是一挥手,撤去了即将崩解的阵法屏障。
她扭头迎向咆哮的徐玖。
迎向他手中的巉阙。
徐玖瞪大了眼睛;少年也瞪大了眼睛。
谭旭微笑着,缓缓吟唱出那首古老的歌谣,声音像是隔了无尽的岁月,汩汩传来:
“无荒,无荒
你的名字在被不断地吟唱
请速速地归来吧
人间的夜太冷
归人找不到的方向
若你要问,这是谁的躯壳
你只需知道
无荒,无荒
松会忘了冬雪
熊曾失过眠
我的等待,却从未失期
……”
光华荡起她的发梢,脸庞上的线条变得稚嫩。错觉变作了真实,真实变作了谎言。女孩的声音没了冷酷,面对如山如海的锋芒之时,只留下纯粹与惆怅。
“你看啊,”她转向少年,笑容分外凄凉,“我果然就是她呢。卿哲,我没推测错……”
“不!停下!不要!”
少年捏紧拳头,嘶吼着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