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以北近二百里的大县铜川，被不断涌入边疆的灾民困扰。县城内因“拱卫京畿、以防匈奴”的名目不让进，城外通往长安的道路由重兵把守，无家无业、无粮无财者充斥长安北边的重镇铜川；这流民遍地那盗抢事件屡见不鲜，更有杀人越货啸聚山林之事。也没法子，朝廷让他们自身自灭，开仓放粮是想多了，听闻李、徐二位大人提了提但是没有下文了。算了，如今世道能多活一天是一天。饿死或被官府抓住杀头不都一样嘛。
在通往长安的路上，哨卡林立，吃官粮的兵显得还是有些气力，一身明晃晃的披挂加上黑底金漆的刀鞘无不显示朝廷最后的体面。有一精壮侠士也在这逶迤的人群中排队过卡，他就是从延州而来的郭友平。郭友平自去岁冬天与林沐风别过，乘黄河冰封来到延州，在一间客栈猫了一个冬天，期间去小时候长大的地方转了转，物是人非心生悲凉。自小的玩伴都找不到了，死的死、从军的自此杳无音信，唯一一个还在的自小机灵做了大户的管家，一发门缝里看人；郭友平不善打扮、身上无金无玉与钱财也是颇不上心，自然吃了顿酒就没再联系。
待冬日一过，盘缠也耗得七七八八，他想找些事做，但他延州已算是个外乡人，延州一带风俗以为用宗族之人最是令人放心。郭友平只能找些零碎的粗活来养活自己。正巧赶着匈奴人入边为患，他也就往南来了。一路走走停停，他不是没去过长安，同父母卖艺时在长安遇过无赖、见过官痞、欺负外来的商家，他对长安的回忆很是灰色。他也知道长安谋生机会多但心中总是不情愿。后来见这一路流民越来越多关卡盘查愈加严格，这才加了脚程。已是暑天他却穿上包袱里仅有的一件绸缎衣裳，又尽量把自己拾掇的体面这才过了三原的关卡。
长安已是赫然在望了。
但是他商洛的官牒进不了长安，他知道规矩要么有人带进城要么银子开道，他没有。罢了，郭友平也没奈何，随缘吧。
大热天，郭友平也顾不得许多光着膀子在长安城南的南湖边避暑，那水清澈见底，鱼在水里懒洋洋的不动，他折了一根树枝，用匕首削尖；凭着自己多年的本事手一挥十有八九鱼就穿在树枝上。
边上一衣着寒酸、读书人模样的看了连声赞叹好本事。郭友平笑笑，把鱼开膛破肚串起来做了烤鱼，撒上盐，自己忙的一身汗却不忘分给读书人一份。“来，给，尝尝。手艺不好别嫌弃。”
那人接过来也不顾烫，尝了一口，连声称赞。这时边上一执弟子礼的少年前来。“老师，慧文来了。这鱼是这位先生考的？真香。好呀，谢谢。”
而后师徒两人一站一座在郭友平边上吃起了烤鱼，崔小姐左右等不来自己的师傅师哥便出来寻。“哟，我还以为你们俩被蚌精捉走了呢。这，没有我的份吗？小魏子，你别吃了，我不嫌弃。给我！”
魏返一听乖乖就范。郭友平看着笑笑，真好。
边吃大家伙边聊起来。郭友平没什么隐瞒的，除了林沐风这档子事。
南湖说：“郭兄弟既然一身本事怎么不在城里谋个差事？”
郭友平赧然，“实不相瞒，这长安看守比我小时候入长安严多了，我来了此地半月，持商洛官牒试过几次都不让进。长安城里无亲朋故友，无人接引进不去。”
“是的，这一项查的可紧了。就是陈仓府的官牒若是不巧也会被扣下来。你若是真想进你可以随我佣人马车入城。要么你露一手，我们家喜欢有本事的，保不齐你就能在我们崔家讨口饭吃。”
郭友平并不喜欢崔小姐有些高高在上的态度，再说他近些日子散漫惯了，去这高宅大院怕也不习惯，崔府同丁府可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他推说长安城里夏天热浪逼人，他现在还有地方栖身还是在南湖边过了三伏天再说。崔慧文内心纯洁哪能看出郭友平的不愿意来，点头道。“嗯，长安夏天真是不好过，我家骡子、马多，一到这时节尽是些大牲口粪便招来的蝇虫，嗡嗡嗡的。”
南湖正吃呢白了她一眼，崔慧文白回去。三条鱼被瓜分完毕，南湖邀请郭友平去南庐吃两块西瓜，郭友平不受告辞而去。
魏返见郭友平走了，这才收拾干净同南湖先生回到草庐中。“慧文，你怎么现在也欢喜结交习武之人？”魏返递了一块西瓜给她。
“哪呀！哇，真甜。你们也尝尝。自从我姐姐慧洁同楚王殿下心意相通之后，许多都不比从前了。从前确实有些怠慢她，现在每月给她的月银、吃穿用度都上来了。”
“楚王他非嫡非长，怎么会这么上心？”
“还不是之前亏得多了些。我姐姐平日出门都没有护卫只有一个丫鬟相随，现在要给她配几个有模有样的人。刚刚这个姓郭的就不错，看他那身肉应是有武艺的，也不是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我姐姐出门正是要这样的人。现在不比从前了。”
魏返想到了什么没说话，南湖说：“听闻楚王府现在也热闹起来了，这都是托你们崔家的福。”
崔慧文一脸傲气，“哼哼，那是。师傅你不也是吗？”
“打你哦。听说太子最近和楚王热络很多，懿王这位大哥也派人来同自己的这个六弟亲近。结亲真是一条终南捷径。”
崔慧文拿手去扯南湖的脸皮。“老师，你这口气可酸呢。前阵不是对那个什么烟姑娘念念不忘吗？这会子怎么又对大户家的亲事这么热心。老师，宠辱不惊宠辱不惊啊。呀，别打。你知道懿王派谁来同楚王府走动吗？李隆誉。他现在给懿王办事。去岁我还以为我爷爷要治他个底掉呢，没想到他这么快又回到长安来了。”
“他是有志向的。说是是邵言去请的，也算是给足了他面子。李公子去岁冬天结婚，懿王也是送了礼的。可见若是腹中有锦绣，自会有前程。”
魏返道：“楚王我前两日还见到他，谦恭依旧，面色却好了许多，不似之前愁云惨雾。”
李府
郝文婷躺在原本属于李泓彤的凉塌上，手摇香扇，口里念叨：“不去不去。什么骆太太、陈小姐我又不认识，为何要一起去祈愿？你哥哥同这个骆家走的这么近，你爷爷不说什么吗？”
李泓彤一身轻盈罗衫额头却是密密的汗珠，她刚刚给爷爷做些搬书的活。“我这哥哥掉进钱眼里了，可挣的钱也不敢拿出来花，生怕爷爷生气。家里也没几个仆人，这活还得我帮把守，真是。不说这个了，你真不去？”李泓彤连吞了两碗凉茶，这才缓过劲来，又拿香帕有一下没一下的往自己脸上扇风。郝文婷的心事她猜到一点，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这骆太太，不管她是商洛来的还是骆家是商贾之家，终归是个有名分的太太；而她无名无分也是难撮合。再说听闻这骆太太有喜脉，而郝文婷这肚子一直没动静，这几月莫浩宇不经常去她那里走动，她心焦的很。“多认些人也好，你天天闷在府里何必呢？”
“我听说这骆太太不喜房中之事，骆闻倒是对她那个带来的丫鬟很是上心。”
李泓彤微微皱眉，她这位闺蜜现在说起男女这些事来稀松平常，搞得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也是，现在怎么喜欢聊这些事。他们闺房之中的事你又怎么可能知道？”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这些府上的下人天天在底下传这个，偶尔有个出来买菜的、叔伯弟兄、姊妹婶姨在别家干活的这一碰头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聊匈奴。。。唉，对吧。就聊些这个打发时日。”郝文婷提到匈奴时想到了罗围，他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还提这个人做什么呢？
“那明儿去庙里祈愿你去不去？”
“再说吧，明儿若是他来我就不去了。骆太太有喜去讨个太平，我这肚子不争气，去了又能怎么样？”
郝文婷坐了会子就走了，太阳落山了，她不知道今天这个冤家会不会来，但是总要候着，若是来了，这脸上的妆也该补补了。她也渐渐讨厌这样的自己。
李泓彤送走自己的好姐妹，李释义就回来了，还拉着许久没见的李隆誉李公子，他有些富态了。李泓彤很高兴，她把高兴堆在了脸上，“李公子，一别快一年了吧。你怎么进京了？我听说你不是挂冠而去了么？哦，好呀。你回来，我爷爷定是开心的。那你们忙吧。哥，你小心些。爷爷对你最近同骆家走得近很不满意呢。”
李隆誉问骆家是哪一家，李释义笑笑，“他家呀现在是给东宫管账的。你也知道我不喜功名、仕途，老爷子看我不顺眼是肯定的。最近干了些买卖但是有些活儿要向骆家讨银子故而近来比较热络，也是没法子现在人家在太子跟前是红人。”
李隆誉笑笑，他知道李释义不喜为官但也不是真正的商贾，只是靠些人情吃些门路饭罢了。
李涛一见李隆誉很高兴，见到李释义面色却又拉了下来。“你呆在这干什么，庭院书香都被你身上的铜臭给冲了！你去吧。李公子，你来，外边热。看茶！”
李释义求之不得，一溜烟的往外走。临走还听到几句。“北边很紧张吧，流民多不多？”“嗯。。。朝廷需派能员干吏去，要不然难以收拾。。。”听了没两句已经到门外了，心中却是不以为然，“天塌了自有个高的顶着，这带兵的人选比立太子还难，毕竟皇帝他老人家嫡子、长子俱在。若是推荐了皇帝不用那事小，若使用了不胜这推荐之责跑不掉；若是赢了，会不会功高盖主呢？咱这位可不是雄才大略的主。罢了，还是去寻寻骆公子去，炼丹的银子还是要讨的。”
李隆誉结婚时收到懿王的礼，心中狐疑，毕竟与他没有来往；婚后半月，懿王府邵言来访，言语谦和，尽言懿王求贤之心，李隆誉按耐不住这颗想要建功立业的心，与新婚妻子、父母告别后去了懿王所在定西。正赶上匈奴入边，李隆誉建言献策，帮着邵言筹划粮草，收拢流民，懿王风头正盛。待匈奴势头稍缓，懿王派他入京活动，主要是两条，一是能让崔老太尉复起、二是结交太子周围的人、多为打探，以备不时之用。李隆誉本不想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一来知遇之恩无以为报，二来懿王很体贴的把李隆誉一家老小接到定西，防匈奴袭扰也好，以为人质也好，他——李隆誉现在是懿王的人了。
这回的住处也不是之前破烂的棚户了，而是懿王在京的府邸中。他自离开李涛的中丞府回到懿王府，门口的树荫底下蹲着一个人，见到李隆誉兴奋的高喊起来，“李公子，你把我忘了吗？”那是华卿，现在的打扮像个叫花子，一身的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若不自报家门真是不认得，是呀，得罪了催老太尉能在长安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李隆誉还是念旧情的，他让车夫把马车牵回去，他同华卿叙叙旧。他先拉他去了澡堂，洗澡净面这一套下来，又给华卿弄了套干净的粗布衣裳，然后去了馆子，华卿一人吃，另一个看。现在的李隆誉也是有些身份的，他不好意思动筷子。华卿吃了半盏茶的功夫，饱了。“让李公子你见笑了，兄弟我两个月没吃过饱饭了。”
“没事。能吃是福。你鼻子倒是灵的，知道我回长安了。”
“是汲士汲老爷和我说的，要不是他帮衬我怕是。。。不说这个了。李兄弟。。。不，李公子你瞧你这身衣服、回来那车真气派，你现在可是飞黄腾达了。。。”
李隆誉知道他下半句要说什么。“想要个活干？我托托人吧。我这里有几块散碎银子，你收着。你现在住哪？好，你等我信。”
“我这人最讲义气、能吃苦，李公子我不会给你丢人的。”言罢，笑容堆在脸上，银子收到兜里。
后来还真给他找了个营生，在太子府边上的一户人家做些粗活，他本想同李公子一处做事，但是看李隆誉的神色心中不愿，后来想想他给懿王办事，可懿王离这也是山高皇帝远啊，还是先吃口安稳饭，其他的日后再说。
李隆誉听华卿提起汲士，忽然想起这位贫寒的老兄，他还接济华卿，看样子这华卿没少叨扰他。故而他去了汲士处。听街坊说汲士搬家了，这不开春了不太平，他媳妇一月前来了，再在破棚子住多有不便。李隆誉按着给的地址寻到了汲士的住处，在城西的一处小院子内。四周都是些不入流的清客、不第的读书人还有那些没油水的小吏的去处，落拓而贫穷；这一片马驴之类的代步工具是没有的，全靠腿，偶尔从里面出来一个光亮的脸四周的人就会打趣。“今儿怕是要去见皇上吧。”“不会是赴莫府的宴吧，他们家的烧鸭最是考究，我也就吃过一回。。。”“哪呀，昨儿刚发的俸禄怕是去会相好的吧。哈哈。”
汲士在家处理公务，有人敲门，他没听见，“汲士兄在吗？”他这才抬头，感情是有人来自己家了。他赶忙放下半秃的毛笔，一边活动腕子一边来开门。一见是故人，忙迎到自己屋里，端出一碗凉菜来招待。“听说你回来，本来想去看看你的，但是最近事太多，忘了。你在外面消息自然多些，外面怎么样？”
李隆誉心想他倒是和李涛一样，心系社稷，当的是芝麻大的官，心里揣的是万里山河。李隆誉粗略的讲了讲，讲到后来就是蒋辉处置不利，王敏博又在晋南牵扯了朝廷的军力，再组织大军北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太子一党倒是动了北上的心思，明眼人一看便知抗匈是假兵权是真；赵逸秋会同意吗？两人压低了嗓子聊了半日的军政国事，汲士一本正经，李隆誉心里想笑，他和他聊这些个干什么呢！像是懿王这样有心有力的才有前程。
到了傍晚，汲士夫人杨氏回来了，杨氏也算是有些姿色，还没生养，腰也还细，见到李隆誉翩翩佳公子、衣着华美满是笑意，要招呼李隆誉留下来吃饭。李隆誉不愿叨扰，临走留下一包银子，约有五十两。汲士一见连忙推脱，杨氏眼疾手快抢在怀里，连声道谢。汲士一瞧总不能在家里同自家女人争执只能给了李隆誉一个苦笑送到门外，“李公子，下次我们寻个地方一起吃饭，我做东。”
“来日方长。”
李隆誉走后，杨氏一边收拾今晚的吃食一边埋怨汲士。“白花花的银子你不要，你要什么？跟了你快八年了，五年你在京里，可曾往家里寄过一分钱？！开头还有些面子，后来乡里乡亲的知道怎么说你吗？怎么说汲家吗？我瞧你是读书读傻了。现在还没个娃，要是有了也这一天天的吃糠咽菜？心里没个计较，这日子该怎么过！这李公子什么人？瞧也不是官，你以后多和他这种人亲近亲近，别老和边上这些个书呆子在一起，除了一股子穷酸还有什么！”见汲士不说话，换了副略甜嗓子。“好了，好了。别杵在那了，过来帮把手，把这韭菜摘了。我说的你也别不爱听，这国家大事论到底就是小户人家的柴米油盐，你说是不？好了好了，不说了。你猜我今儿去荐福寺瞧见了谁？李小姐和她嫂嫂，还有那个当了外宅的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说是骆太太。旁的不说，瞧瞧人家那个外宅穿金戴银的，一身骚味。我浑身上下就这一个银镯子还是陪嫁，真是气人。”
“那是李小姐的闺中密友，郝文婷郝小姐！不要老是外宅外宅的叫，多不好听！再说哪个女子愿意这样呢。”
“哟，你这又怎么怜香惜玉上了？养外宅也是要本钱的。”汲士不说话，杨氏继续。“怪不得你五年不愿回来，这李小姐确实要模样有模样有身段有身段。。。”
“你越说越远了。”
“你敢说你不喜欢她？”汲士不说话，杨氏笑了。“你这人就是这个傻劲，连个不喜欢都不敢说。咋的，扯个谎能少块肉？你要是能娶回来也是给你们老汲家长脸啊。”
汲士闷闷不乐到晚上。杨氏在屋里鼓捣了半天方才让他进屋。杨氏抹了腮红、带了一个浅色的肚兜，油灯下映衬的是她雪白的肤色。“好看吗？”汲士在生气，至少他认为是，他不想乖乖就范。“你说句话呀！”
“嗯！”
“比李小姐怎么样？”汲士白了她一眼，“我自是比不过她。谁让你这么不小心把她给画下来了，也不仔细藏让我瞧见，这把柄可是一辈子的。嗯？你说说，我不在这几年，晚上没少偷偷拿出来看吧？！你这点心思，你这点胆子。哼，你从来没画过我！你说说，孔圣人的书里面是这么教的吗？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这是俚语，圣人怎会说！”
“是呀，圣人会说食色性也！对不对？哼，你们男人。。。”
“我到外面睡去！”
“你敢！你敢睡外边，我就把你这画给李小姐送去！让她瞧瞧她嘴里的汲大哥心思可活泛的很呢。你若是真不想和我过，我立马回老家，随你！”
汲士停下了步子，休书是不会写的，这件事总是自己的错；若是闹急了捅到李泓彤那里，那自己这张面皮还能要吗？回头再看看杨氏，你别说，画了眉加上一抹腮红还是怪好看的，毕竟汲家的香火还要靠她。。。“熄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