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她跑不远!这边找找!”
“把守住每个路口!”
“你们去那边,每个地方每个角落都好好的找,万万不能让她跑了!”
蹬蹬的脚步声远了,他提着的一口气松了,扶着墙缓缓坐下去。
背靠的草垛被暴雨浇了一天,早就湿的不行,阴寒的凉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雪白的馒头沾着黑红色,脏兮兮的,刚送到嘴边,一口还没咬下去,耳边忽然仿佛听到什么声音。
侧耳听了一会,他转过身,扒了几下背后的草垛,湿淋淋的草垛里半干。
扒着扒着,猛的看到一双眼睛,一双泛红的,稚气的眼睛,以及一张黑漆漆,脏兮兮的小脸。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眼睛的主人肚子又“咕噜噜”叫了两声。
杂乱的脚步声又近了些许,他再去看那双眼睛,没有害怕,没有惊恐,一双赤瞳中映着暗沉沉的天地,仿佛已经麻木。
那样一双眼睛。
脚步声愈来愈近,他不敢出声,只能做口型,他问,你?
那双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
他把怀里的馒头递过去,那双眼睛就这样直直的看着他,肚子又叫了几声,才从草垛里伸出一只手,接过去。
那只手比他的手还小,虽然脏兮兮的,布满大大小小血迹划痕,但还是可以看出细嫩的痕迹。
他把草又盖回去,还从旁边挪了两捆柴堆好,才靠了上去。
他其实也走不动了。
光线一下暗下来,最外面的干草塞进来,粗砺划破她曾华贵的衣裳和稚嫩脸蛋,仿佛也划过她紧绷的神经。
麻木。已经不觉疼了。
疏云手里拿着一个馒头,看的时候只觉得脏,拿到嘴边,才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腥味。
这味道她很熟悉。
几月前,唐家发生的那场内乱,被血浸染,如同洗过一般的前厅和内院,到处都能闻到血甜腻的腥气,爹爹娘亲着了道,烈毒蚀骨,双双七窍流血而死。后来大哥抱着她逃出去,东躲西藏,他身上,也被那种味道浸透了……
然后大哥把她藏在这里,再也没回来。
她咬了一口馒头,血腥味冲了满嘴,馒头渣划过缺水干涩的咽喉,噎得喉咙一阵发疼。她又咬了一口,感觉干涸的眼眶又湿润起来。
记不清又过了多久,她又重新见到光明,淡淡的月光下,一张脸,含笑的看着狼狈的她,伸手从草垛里把她挖了出来。
疏云记得他,以前去过唐家几次的一个年轻外门子弟。
这种人,以往积了几辈子福气才能和他们唐家扯上关系。而现在,她的生死,却掌握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她没哭也没闹,安安静静,在来人看来,就是已经绝望到放弃了。
当然她没有,她的手轻轻握起来,指尖在月光下流转着淡淡的红色。
那是她最后的底牌。
她是岭南唐家一脉的大小姐。唐家人,哪怕是区区女子,亦没有轻言赴死的习惯。
“没想到,唐家大小姐也怕死?”
抱起她的人见她闭上眼,笑着,笑得很开心,笑声很刺耳。仿佛发现了什么趣事。
她在脑海里无数次演练即将的动作,不见血也能封喉剧毒都已经给了大哥,她身上唯一剩下的毒,毒性不算太烈。
她只有一次机会。
她没杀过人。
哪怕是逃命,大哥都把她当瓷娃娃一般护着。可她已经想过无数次。
在唐家大门染血的时候,在父母双双殒命的时候,在大哥一去不回的时候……现在就只剩下她自己。
她只能靠自己。
一条命而已。
死了就一家团聚,没死就爬起来,尸山血海也要爬回去!
她还闭着眼,忽然又闻到一种血腥味。
很浅,很淡,也很新鲜。
睁开眼的同时,抱着她的男人松了手,她掉了下去。
一把刀,斩在他的小腿上。
那是一把有些钝的弯刀,却锋利的斩断皮肉和骨头,男人不受控制的跪了下去,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苍白的脸上还挂着笑。
湿冷的地上积了一汪水,水中亮色线条一闪而过,似乎一道法阵当头罩下。
疼痛还来不及反应,一截雪亮的剑刃,从他背心刺透,刺过心脏,从身前穿出来。
透过男人缓缓倒下的身体,唐疏云又见到了那张脸,年轻,稚嫩,眼神却是冷而厉的,像一匹独行的狼。
和给她馒头时的表情,完全不同。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迹,然后看了她一眼。
疏云看着自己的手,指尖的红色还没消褪下去。
“你该不是来杀我的,”她问,声音沙哑的几乎不能发声。“所以,是要救我?”
少年挑了挑眉。
他还以为她是个哑巴。
“蠢!”她说。
他的眉挑的更高了。
“你想死么!”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稚嫩且阴沉,说话的时候卡在喉咙的血腥味一齐往上涌。她其实不太想说话了。
可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这个就为了一个陌生人挥刀的少年,眼中不知何时竟蓄满了泪,那颗麻木的心,也泵出鲜红的血来。
少年转身就走,疏云站在原地,取出一瓶药,洒在死不瞑目的男人身上。看着渐渐化成一地的血水,扯着嘴角僵硬笑了笑。
这条路,只是她的。
和谁都无关。
那些帮过她,救过她的,她会记着,也仅仅是记着。
说到底,她才九岁。
父母死了,仆从死了,连大哥也回不来了……她能不能活着闯出去,活着回到唐家,还两说。
她低着头看着满地一滩血水,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双黑靴,有点眼熟。抬起头,更眼熟了。
方才转身走了的少年又回来了,端了碗水。
不知道是碗不干净还是水不太干净,浑浊,上面还有一些复杂的浮尘。
他把碗递过来,就像那时候递过馒头一样。
她没接。
他干脆的端过碗抿了一口,“没毒。”又递给她。
这回她接了,一滴不剩的喝下去。
毒算什么?她唐疏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毒。
她只是怕,有的东西,接了,就还不起了。
他以为他递过来的是一个馒头,一碗水,可是,与她而言,他递给她,那就是命。
她是要死的命,所有和她有接触的人,也都要死。这么大的阵仗,他们是宁肯错杀,也不会放过任何线索。
她木然的看着他。
这些天因为她死的普通人也不少,多他一个,大概也不多。
“我救了你。”他说。
“谢谢?”她习惯性歪了歪头,神情还是麻木的,没有一点儿以前可爱的样子。
他道,“我的命就值一句谢谢?”
疏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想起这个时,多花了几秒,她才记起,其实她也没有遇到过多少人。
以往家人宠着她,外人捧着她,她是唐家的大小姐,谁看不惯她都得忍着,她高高在上幸得天真无邪,而如今,都过去了……
“那么,值什么?”
他深色的瞳里映出她的影子,他看着她,一字一句:
“我的命很值钱,”他说,“值得你好好活着。”
唐疏云怔了怔,笑了。
真蠢呐!
唐疏云舔了舔干裂的唇,手指划破纤细的手腕,从淋淋的鲜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东西。
她递给他,“多谢你。”
她说。然后转身。
多谢你的善意。倘若我能活着回去,这就是我对你的报答。倘若我死了,那么,但愿你能活着。
“就这么看着她走了?”
少年身后,嵇少离从阴影中现身,红色的液体从他手中的朱笔上滴落,洇湿一片。
“我倒不知你何时这么无聊,会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这时候要逃命的,除了岭南唐家一脉还会有谁?”
手上的东西还带着鲜艳的血色,沾染着血的热度和女童的体温。少殷移开目光,在嵇少离衣角上蹭了蹭,随手收了。
“不一定啊,现在要逃命的,还有你了。”
少离笑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身后,长巷尽头几具尸体横陈,少殷缓缓擦去兵器上的血迹,漠然道,“我本来就是在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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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上的朱红都已将干涸,一块块凝成黑褐色。
长街尽头,一只黑色鸟儿乘风直上,这只经过特殊训练的风隼,几天后,将会带着消息,到达它的主人那里。
此后的血雨腥风,暂且不提。
上京未名楼。
女子抬手招下日夜不眠不休飞来的风隼,凶猛的鸟儿顺服的收拢翅膀,尖喙大张吐出一枚小小的竹简。
指甲轻轻划过指尖,沁出的血珠抹到竹简上,透出两行朱红的字。
风隼振翅的风吹过女子遮面的轻纱,略显英气的眉宇微微蹙起,红润丰满的唇却是一勾。
“唐家所求,我代卓家同意了。只是,你们有什么本事来求我?”
房间暗处,青年男子面色一喜,道,“但凭夫人吩咐!”
女子纤手握起,掌心竹简化作一撮飞灰,被风吹的四散,她望着南方,声音温雅柔美,带着几分惑人笑意,道:
“既如此,你帮我杀一个人……”